漢世祖 第275節
折從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問:“你覺得他們此番來京,是專門前來受賞的嗎?” “請父親指教!”折德扆道。 “猜忌,倒還不至于!”折從阮語氣很肯定地說:“我入掌樞密院,雖不過三月,但就平日經掌所察,關中三節度,來京便是解權去職之時!” “而三者皆應命而來,同樣心里有數!” 經過老父這么一解釋,折德扆有些從“國丈”、“尊榮來朝”、“天子厚待”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了。進城后的這數日,折德扆實則是有些飄了的。 注意到折德扆神情間露出的警醒樣態,折從阮老臉之間這才露出一抹滿意,繼續問:“你有沒想過,皇帝為何將你召回東京?我又為何去信,讓你不得耽擱!” 說這話時,折從阮還是不禁生出些怒意,針對其來京時的遲慢。 折德扆有些心虛地閃了下目光,不過認真地思量幾許,沉聲說:“應當不只是為了述職吧!” 雖然這幾日,劉承祐接見他,基本都是敘翁婿之情以及戍邊之務。不過,折德扆雖非決定聰明之才,但都被這般提點了,自然有所意識。 深吸了一口氣,折從阮先是感慨,而后以一副鄭重的語氣,對折德扆說道:“三代以來,藩鎮權重,皆被中樞以為禍亂之源,必以削除。有為之君,更患之。當今天子為雄主,削藩收權之意,已然很明顯了! 我已經老了,半身已入黃土,今后折家將落到你身體。我要提醒你的是,折家雖鎮府州二十載,異日不可再以之為私轄領地。 折家雖有女在宮中,卻不是安危存續之保障。太原王劉崇為天子嫡叔,掌河東重鎮,朝廷削藩打擊之下,又是何等結局。我折家,需要引以為戒!” “是!”折德扆神情凝重,看其表情,應當是聽進去了。 看了看天色,折從阮起身道:“好了,收拾收拾,換身朝服,進宮赴宴!” …… 入夜,漢宮萬歲殿,皇帝劉承祐親自設宴,宴請關中三節度,并且將先后進京的節度、軍使都叫上,陪侍的也只有樞密及兵部的高官,其余文臣,一個不在。 人不多,氣氛卻烘托得熱烈,宮廷美食、佳釀、禮樂、歌舞,樣樣不少。不過,與宴之臣,除了楊業之外,多是老帥宿將。 所有人,各設一案,藥元福的座位,比較靠前,年紀也屬他最大。但看起來,也屬他最為放肆,響亮的聲音,完全不似一七旬老人,手執酒杯,暢聲道:“皇宮的酒食,就是不一樣,我等在地方,哪里能享受如此美食,如此佳釀?” 說這話時,藥元福似乎刻意瞟了劉承祐一眼,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劉承祐看起來,并不以為意,沖他道:“藥公若喜歡,便盡情享用,稍后,朕再多賜一些酒食!” “多謝陛下!不過,陛下何不將烹食的庖廚賞老臣一人,若得如此,老臣今后,每逢餐食,皆可感懷陛下恩典了!”藥元福打蛇上棍,主動請賞,意態看起來,有些張揚。 聞言,劉承祐眉毛上挑,隨口便應道:“此小事耳!” 對皇帝的態度,藥元??雌饋砗軡M意,說道:“那老臣,便謝過陛下了!” 說著,扭動了一番身體,對著劉承祐:“陛下,殿中甚熱,老朽難耐其苦,可否容我,解去外袍?” 藥元??雌饋?,是越發無禮放肆,劉承祐見狀,認真地打量著他,只頓了下,抬手道:“自無不可!” 得到應允,藥元福當真在御宴上,將外袍脫下,丟在案邊。 劉承祐面上也沒有一點不愉,目光掃向其他人,很大度地說道:“諸公若覺其熱難耐,也可解外袍,今日之宴,唯求痛快,君臣共樂,不需拘束!” 事實上,殿中柱腳,放置了不少的冰塊,真要說熱,也熱不到哪里去。聽皇帝之言,沒有人像藥元福那般動作。 而藥元福,也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神情各異,心思不一。 劉承祐則顯得更加體貼,朝張德鈞吩咐著:“去,多準備些冰帕,給諸公解署!” “謝陛下!” 不管怎么樣,藥元福有些放肆大膽的動作,讓殿中的氣氛,跑偏了些,又或者走向該有的方向。 隨著劉承祐起身,持滿杯,走到藥元福面前。 第186章 嘴銜蜜糖 身為皇帝,御宴主人,劉承祐是殿中唯一的主角,一舉一動都牽扯眾人的注意力,當他站到藥元福面前時,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目光投向這邊。 獻舞的宮姬,停下舞姿,婀娜而動,依序退至兩側候著,助興的樂師也都停下的彈奏,殿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皇帝手中的酒杯,只朝前示意了下,見狀,藥元福也起身,雙手拿杯以應,動作麻利。 二人對飲一杯背后,看著藥元福,劉承祐說:“藥公年歲已高,然筋骨不衰,氣貌益壯,風貌不減當年,素有當代廉頗之名,但朕看來,猶有過之??!” 藥元福此人,就是不服老,平日里,旁人贊他體健氣壯,皆大喜。此時,聽皇帝這么夸他,臉上也毫不掩飾喜悅,沖劉承祐道:“陛下盛贊,臣愧不敢當!” “不過藥公畢竟已七十高齡,這些年,仍繁于征伐。此番東河村一戰,披甲上陣,身先士卒,躍馬廝殺,蹈死而生。朕聞之,既感其忠純,又嘆其驍勇,然細思之,心實愧之。卿本為長者,為上下所敬,朕實不忍你以此高齡,猶涉險冒死??!” 聽皇帝這番“動情”的表白,藥元福拱手道:“陛下體恤之心,臣感懷心中,唯一言以高,臣雖年高歲長,但有陛下用得著的地方,絕不避禍害!” “藥卿老當益壯??!”劉承祐笑了笑。 示意藥元福坐下,換了杯酒,劉承祐扭身走到史匡懿面前,舉杯邀之,對飲而盡。 面容之間,仍是一片溫和樣態,劉承祐說:“自中唐以來,河西之地,逐漸淪喪,中原衰退,使大漢河山,淪于蕃夷雜虜之手,至如今,中國之廣大,竟以涇原為邊陲。 史卿鎮守涇原十余載,矢志不渝,安民撫夷,制暴平亂,抵御外侮敵寇,保一域之安寧,于國于民,乃有大功,朕萬分感激!” 自涇原西眺,千里河山,淪落胡虜之手,十數年的守望下來,稍有些志愿,對于皇帝的話,也便有些感觸。 面對劉承祐的贊譽,史匡懿不禁動容,應道:“臣只盡其職分,為國家社稷,保一份平安。然多年以來,雜虜叛服不定,小我中國威嚴,而不能制,臣心甚愧!” “史卿言重了!”目光落到史匡懿臉上,面容之間,帶著一點異樣的蒼白,劉承祐關懷地問:“史卿前番大病一場,而今身體如何?” “有勞陛下關心,積年老疾,一朝爆發,有藥石延治,稍緩其癥!”史匡懿說著,還不禁咳嗽了幾聲。 見狀,劉承祐不由嘆道:“讓史卿帶病cao勞國事,典署軍務,朕之過也!” 說完,接過張德鈞遞上的有一杯酒,劉承祐走到趙輝面前,還是一樣的節奏。 “遙想當年,契丹入寇,中原沉淪,天下生民,皆受其苦。先帝雖據河東,然前途不定,趙卿于陜州殺胡舉兵,首倡大義,而后河東軍出,半載之內,驅逐契丹,定鼎中原,再造河山。大漢之所興,公有力焉?!敝欢嗪攘诉@三杯酒,劉承祐冷面也被酒意所染,談興愈濃,意態之間,盡是感慨:“至今思之,仿是昨日之事!” 趙暉也附和著,露出一抹追憶:“老臣當初,只是感高祖之威德,不愿受契丹奴役,故略盡綿薄之力,不足為道!” “何為虛懷若谷,不矜不伐,趙公便是!”劉承祐指著趙暉,朝在場的節度軍使們夸獎道。 趙暉自然是做出一副,愧不敢當的謙虛表現。 “朕當年親征河中,平李守貞時,見趙卿,還是容光煥發,精神矍鑠!”望著趙暉,劉承祐微微一嘆:“經年再見,卻已滿鬢霜白。這些年,鎮守鳳翔,定邊御侮,治政安民,未嘗懈怠,這增添的每一縷華發,都是為國cao勞的證明。朕這心中,感佩異常??!” 皇帝話說得這么好聽,這般體貼,趙暉卻沒有過于喜悅,面上有所動容,心中卻保持著謹慎,表情舉動之變化,皆配合著劉承祐的言辭。 接下來,便是安審琦、劉重進、王景、張彥威,一人一杯,劉承祐是盡述其功勞,大加溢美之詞。有點不尋常的是,對于折德扆、李萬超以及楊業,劉承祐并沒有特意去敬酒,不知是忘記了,抑或酒力不繼。 放下酒杯,劉承祐已是紅光滿面,環視一圈,醉眼有神,朗聲道:“在坐諸公,都是大漢棟梁,朝廷柱石,鎮定地方,戍守邊防,累有功勛。這些年,櫛風沐雨,任勞任怨,方有大漢之清平。然,使諸公長久負累于王事,勞形于案牘,非朕之本意,欲解其辛勞。姑念諸公多年功勛,雖然高官厚祿,亦難表謝意……” 一副醉態,劉承祐說出了今夜,最重要也是最直白的一句話,眨眼之間,也悄然觀察著眾人的表情,神色各異。 收回目光,劉承祐再讓張德鈞斟滿一杯酒,左右示意,笑道:“難得東京,諸公齊聚,朕今日十分高興,故而話多了些,諸公勿怪。來,諸與朕,再共飲此杯,以盡君臣之誼,請!” 再飲完一杯酒,劉承祐身形已經有些搖晃了,在攙扶下,回到御案,示意了下,殿中再奏曲樂,起歌舞…… 其后,劉承祐以不勝酒力,先行離席而去,并吩咐,讓諸節度,盡情盡愉,同時,也是給他們一個聯絡感情的機會。 踏出萬歲殿的那一刻,劉承祐身體慢慢地站直,面上仍帶醉意,但無醉態,兩眼清明,腦中卻浮現著方才諸人的表現。 緩緩行走在廊道之間,劉承祐突然問張德鈞:“藥元福此公,以慷慨大度聞名,雖性情豁達,卻無跋扈之名,方才何以在宴上,那般放肆無禮?” 突聞此問,張德鈞想了想,答道:“彼外州節度,擁兵一方,權重一鎮,平日也不習朝廷禮制?;蛟S是酒醉之故,忘了規矩吧!” 劉承祐又問:“你覺得,朕醉了嗎?” “官家身醉,心不醉!”張德鈞應道。 “張德鈞,你又聰明了!”劉承祐淡淡地說了句。 臉上頓露惶恐,趕忙道:“小的妄言,請官家恕罪!” 劉承祐笑意更甚,看著他:“你慌什么,朕向來喜歡,和聰明人對話!” “今夜去坤明殿!”劉承祐吩咐了句,加快腳步而去。 又被皇帝嚇了一次,張德鈞不由擦了擦額頭細汗,顧不得許多,趕忙加快腳步跟上。 事實上,藥元福的放肆,在劉承祐眼中,有些刻意了,更像是一種試探,試探他這個皇帝的胸懷。劉承祐自認,表演得不錯。 今夜御宴,他話已然說得比較直白了,如無意外,接下來三兩日內,該收到反饋了。 萬歲殿這邊,皇帝走后,沒有兩刻鐘,諸節度陸續散去。折家父子,還是一道回府,路上,折德扆忍不住對老父道:“果如父親之言,天子其意,竟為解權??!” 折從阮顯得很平靜:“意料之中,就是不知,這些人,最終會作何選擇。不過,不管如何,都難以再回舊任了!” “父親,我還能回府州嗎?”折德扆有點遲疑地問。 “你知道方才在殿中,天子敬酒敘功之時,為何將你、李萬超以及楊業遺漏?”折從阮說:“在東京多待一陣子吧,至少等賢妃分娩過后,那時,保德府的情況,也差不多穩定下來了……” 聽老父這么說,折德扆有所領會,也安心不少。他還不滿四十歲,正值壯年,可不想這個年紀就告老。 “你知道,天子是如何評價你的嗎?”折從阮突然說。 折德扆頓時來了興趣,也想聽聽,皇帝是怎么夸自己的。迎著其期待的目光,折從阮說:“天子說你,知兵略,有勇謀,可鎮一方!” “所以,還是會用我!”折德扆面露出一抹喜色。 折從阮琢磨了一會兒,說:“等你回北邊之后,你弟德愿,當調離!” 第187章 紛紛上表 晨曦時分,天方蒙蒙亮,漢宮之內的宮娥們,便陸續起床,梳洗打扮,各上崗位,伺候宮城內的貴人們。比起乾祐初年,這兩年來,漢宮之中增添了不少人氣,宮娥宦官,陸續補充入宮。其間的冷宮廢殿,也多被填補,值守打理。 到如今,除禁軍侍衛之外,所有宮人加起來,已經突破六百人,是乾祐初年的兩倍多。而這其中,光南唐、吳越、荊南向大漢進獻的美人、樂工、畫師之類,加起來便超過百人。 這實則有悖逆于劉承祐“節儉”的倡議,但是,根據朝廷禮制,宮廷之內諸監署,也是需要人員填補,需要人維持運轉。國初之時,各項事務都不健全,劉承祐簡樸得也有道理。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皇帝增添了點享受之心,只是無關痛癢,并不沉湎于其中?;蛟S再過些年,成就大業后,說不準皇帝會再有所變化。 就在前不久,以宮人漸多,劉承祐下令,將適齡的宮女放出宮,并自禁軍中挑選未婚之有功軍官,賜婚。這個舉動,又為劉承祐收割了一波軍心。 昨夜終究是飲了些酒,再加與皇后大符折騰得比較晚,是故大漢皇帝陛下,難得地賴床了。不過,隨著天色愈漸亮堂,劉承祐終究以極大的毅力,自香榻間起身。 漱洗之際,符后也跟著起來,親自侍奉著,穿著一身薄紗,盡顯少婦風韻,臉蛋紅撲撲地,一副被滋潤到位的俏麗模樣。 親自將濕巾遞給劉承祐,看著他氣色不良,嘴里不由嗔道:“日后,二郎不當再飲那般多的酒了,過量傷身。二郎身系家國,還當以御體為重!” 劉承祐抹了把臉,將毛巾擲于盥洗盆中,濺起水滴。聽其勸,扭頭看著皇后,雍容之間,透著點妖嬈,注意玉頰上的緋色,劉承祐暗自嘀咕,既讓我保重身體,何以昨夜那般索求…… 不過嘴里卻服軟似地說道:“昨夜高興,今后斷不會如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