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78節
在雖趙匡贊北赴幽州后,趙思綰日益驕狂,聞其狂言,處在趙匡贊另一側的高防眉頭不由聳了一下,瞥著此人,目光冷厲。 近來,燕軍中漸生一股力量,由一干將領并本地軍功豪族為主,政治主張便是攛掇趙匡贊自立,意圖借以左右逢源,恢復在漢遼拉鋸交鋒之間損失的土地、財產等利益。 很愚蠢的想法,但很有市場,而趙思綰在其中,屬于中堅力量,這個人骨子里,似乎天生就有“反漢”因子。 對于此點,高防深為憂慮,心中已經做好了,此番面君當與天子就幽州的形勢仔細交流的打算。時下,聽其言,當即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句。 在趙思綰動怒之前,趙匡贊插了句嘴,以一種不容置疑地語氣道:“不得放肆,為人臣者,怎敢藐視天子!” “繼續南下,日落之前,必至永清!”言罷一招手,率先策馬向南奔去。 第190章 熱情相待 夜幕之降,一場御宴在永清行在展開,宴席規格很高,畢竟天子下令組織,并且親自作陪。以素來的儉樸作風,菜肴不算豐盛,更別談精細,不過有一點,酒管足,rou管飽,去拘束,對于一干在邊境吹風冒雨的武夫而言,亦足享用了。 宴席間雜聲很多,邊將們杯碗相和,呼應不斷,甚至顯得有些吵嚷。在場文武數十人,以宰臣李濤為首的隨駕文臣,對此都不由面露不愉,少許排斥的神色掛在臉上。 劉承祐倒是不以為意,安居御案,以一種寬和的姿態,審視著他的將軍與臣僚們。古井無波的眼神不時閃過些許銳利,似乎在琢磨哪些人可以引為臂助,哪些人值得拉攏,哪些人需要制衡,哪些人施以打壓…… 賢妃折小娘也隨侍在場,容顏清麗,著一身不算華麗的宮裝,但盡顯颯爽的氣質,就坐于劉承祐之側。時不時地,劉承祐會偏頭,與折娘子耳語幾句,似是夫婦間的私語,小娘子嘴角銜著笑意,二者之間的相處顯得十分融洽,劉承祐對折娘子的寵愛亦是溢于言表。 “臣何福進,祝陛下與娘子圣體安泰,祝大漢國柞永延!”閑談間,還未正式履職的大漢北面都部署何福進站了出來,持杯向劉承祐賀。 何福進魁梧的體型站在堂中,就如一棵蒼松,年紀雖長,面上的褶皺也仿佛帶著刀劍的銳意,這是個飽經沙場的老將。身后也跟著幾名將領,一同向劉承祐表示恭敬。 有些意外地被天子委以重任,或是迎來了事業的又一春,何福進的眉宇間外露少許自得之意。 打量著這老帥,劉承祐心中甚是滿意,滿意表現出的恭順態度?;叵肫饾h興之年,欒城之戰后,接受舉薦,劉承祐親自延請何福進出山為瀛洲防御使,那個時候,在他面前,何福進可表現得甚是矜持。 當然,劉承祐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委以重任,何福進便會真正地無保留地效忠自己,效忠大漢。畢竟似這等在不斷的王朝更迭中歷盡了變亂與殺戮的武夫,哪里是那么輕易便收服的,三代以來,將臣固少忠義,而何福進的忠誠,大抵在莊宗淪亡之后,便大難與人了…… 對此,劉承祐心里有數,在如今的世風之下,對于忠誠暫時也沒有不切實際的期望,雖則他無比渴望收拾人心,重塑禮義。劉承祐所篤定的是,只要中樞平靜,國家安穩,隨著君權的繼續鞏固,何福進的恭順會一直持續下去。 并且,天下不只一個何福進,似何氏這樣的人,對于劉承祐而言,并不影響用其才,為大漢社稷的穩固添磚加瓦。 剎那的時間內,劉承祐腦中恍過一些雜念,不過面上不露分毫,動作平穩,態度平和地拾起酒杯,朝何福進等邊將應道:“何公與諸位的祝愿,朕領了。然如欲致大漢興盛,天下太平,還需諸位與朕戮力同心,共造大業!” 杯中酒一飲而盡,劉承祐動作干脆,銳氣逼人。面對天子的勉勵之言,眾將也都很配合,多有所觸動的模樣,齊聲而應。 酒罷,劉承祐又獨留何福進于御前,試著繼續拉攏關系:“何公將略不凡,戎馬倥傯,乃當世高才。我欲以人當北面之任,左右薦公,我亦深信何公之能德。自唐季以來,契丹便乃中原之患,于大漢更屬生死之敵。北方邊患,始終是我心病,此后,幽冀一線,軍爭御備,就多多倚仗何公cao持費心……” 劉承祐此來,對于北方的掌實權的軍使,更像是進行委托交底來的,每有談話,都是一副推心置腹,發自肺腑的樣子。 類似的話,在這三兩日內,何福進大概是從劉承祐這兒聽到不少了,顯得很平靜,面對天子的重托囑咐,只是鄭重地行了個拜禮,給了個肯定的回答。 “官家,趙虞侯求見!”張德鈞自側小步邁至御案前,向劉承祐稟道。 “傳!” “何事?”掃了眼腳步生風而來的趙匡胤一眼,劉承祐問。 “陛下,慕容都帥遣人來報,燕王率兵,已臨城外!” “哦?”劉承祐眉毛稍微挑了一下,拿杯的手停住了,以一種玩味的語氣道:“到底還是來了!” “帶了多少人?”劉承祐問。 “燕騎上千!”趙匡胤答:“燕兵在城下,甚是跋扈,言陛下相邀,吵鬧著要進城休整避寒,慕容都帥率兵阻之,如何應對,請命于陛下!” 趙匡胤的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的話周遭的人還是聽到了,皆下意識地將注意力放到了此事上,堂間的熱度減輕了些,很明顯地,有的人露出了饒有興趣的表情,似乎想要看天子如何應對此事。 聞此訊,劉承祐臉上的異樣,反倒是收斂起來了,稍作思吟,直接對左首的宰相李濤道:“燕王應朕所邀而來,便煩勞李相公辛苦走一遭,替朕去迎一迎。告訴燕王,此間宴正酣,朕于此敬候其入席!” “是!”李濤忙不迭地起身奉命。 李濤離席而去,劉承祐又看向趙匡胤,吩咐道:“未免擾民,隨從的燕兵,就無需進城了。不過,其遠道而來,忍風冒寒的,傳令下去,騰出一座營寨,讓其入駐,飽腹御寒之資,供應周全。還有,告訴慕容延釗,燕軍戍邊,經年克日,于國有功,甚是辛苦,好生照應!” “好生照應”四個字,劉承祐咬字很重。而趙匡胤,儼然體悟到了其間深意。 腳邁干練之風,趙匡胤傳令而去,劉承祐則又恢復了泰然的模樣,云淡風輕地,再度主動舉杯向宴上文武邀酒,繼續夜宴。 “齊物,對燕軍之跋扈,你如何看?朕又當如何應對?”抿了一口酒,劉承祐召來王溥,閑談般向他問詢。 王溥也喝了些酒,面上有點醺意,不過一雙眼睛仍舊清明,透著睿智的神采。思索了一陣,應道:“臣且試言之,燕軍此舉,或存試探之意,幽州虛懸朝廷之外,燕王又握重權,此番縱使南來,對陛下與朝廷,恐怕仍有疑慮……” “來人,給燕王備一席位,就在案右,離朕近些!” 聽王溥的分析,劉承祐眼睛都沒眨一下,抬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說:“看來,朕還得盛情相迎,以安燕王之心了!” 當燕王趙匡贊帶著點復雜的心理,被李濤迎入行在的時候,面對的是,天子劉承祐攜文武,于堂前親迎。瞧見趙匡贊,劉承祐是急步上前,緊握其手,引趙匡贊入內,嘴里一口一個“元輔兄”。 天子的熱情,讓趙匡贊心里略感異樣…… 第191章 北巡結束 對趙匡贊,劉承祐是將他平日里在人際交往方面少有的熱情與耐心都貢獻出來了,不惜紆尊降貴。當著隨行臣僚及內外將領的面,給趙匡贊以足夠的尊重與榮寵。 趙匡贊在永清待了整三日,在這三日內,劉承祐持續著對他的熱情與禮遇,推心置腹,坦誠相待,雖不至同榻而眠,卻也做足了姿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故,三日之后,趙匡贊是滿意而歸。就北方的局勢,與幽燕在大漢旗幟下的定位,進行了一番交心懇談。劉承祐從始至終,也只秉持著一點,安其心、釋其疑。甚至于,在“興頭”上,劉承祐直接表示,讓趙氏永鎮幽燕。 趙匡贊年紀雖不大,尚且不足三十,但素有智略,屬上人之姿,身處高位,少有驕狂。即便如此,在劉承祐源源不斷的糖衣炮彈的攻略之下,也難免被迷了眼,蒙了心。從來旁觀者清,深處局中之時,面對那么一張大餅,燕王也有些難以自持。 當然,并不排除趙匡贊隱忍配合的緣故,畢竟地處漢、遼之間,夾縫中求生存,無論怎么看,幽燕的處境都有些尷尬。契丹人那邊,短時間內還是看不到希望,也只有背靠大漢,做劉氏的北門鎖鑰,才是其存世之道。 大漢對幽州,始終就有借重之意,大抵也正是清楚這一點,猶疑曖昧之間,趙匡贊對天子與朝廷也保持著一種期望,也正是這期望,讓他能夠盡量安心地待在永清,與劉承祐就幽燕未來在大漢的地位,共商國是。 辭駕北歸之時,趙匡贊的心情格外地好,數九寒風也吹不散那張俊臉嘴角掛著的輕松笑意。此番永清謁駕,總歸沒讓他失望,不說滿載而歸,也算大有收獲。 即便不提劉承祐給他灌的雞湯,華而不實的賞賜與誘惑的允諾,隨其駕仗北還的,還有一批御物及錢財。另,劉承祐又命,自永清及周邊庫廩中,調撥了一大批糧食、被服、軍械、藥材……幽州自趙匡贊秉政以來,便一直處于拮據的狀態,財政狀況比起大漢朝廷還要惡劣。再多衷心的雞湯,也不如這些落于實在的好處。 永清倉廩空置一大半,馬全義對此,很是rou疼。大概受劉承祐的影響,窮日子過慣了,馬全義履任永清之后,向來是精打細算,方才積聚了些許錢糧,一下子被劃出去大半,心里自然不痛快。 為了安撫愛將,劉承祐將趙匡贊南下覲獻的三百匹戰馬,盡數撥與馬全義,充以軍用。 天空飄起了些雪花,不大,可通行。伴著陣陣駁雜的吆喝聲,大車小車的物資,在戍卒與民夫的押送下,緩緩出城,方向城左的燕騎軍營。經過一番交接,轉而大隊向北。 而在半個時辰以前,劉承祐已然對趙匡贊做了此次最后的表演,親自與其賜酒、送行,依依惜別…… 站在城垣上邊,北風呼呼地吹,視線透過稀疏的雪花,投向遠處,在那里,趙匡贊已然率眾起行,大隊徐徐而歸,走得很安穩。 來是千余騎,歸時多了百余人。以兩年來,幽州長罹兵禍,諸事待舉,各地缺少吏員,劉承祐責令宰臣李濤就近挑選了一批州吏以支援燕地。 念及幽州去東京甚遠,往來交通不便,未免再發生此前因溝通不足而產生對朝廷的“誤解”,劉承祐又于幽州新設一通燕使,專事朝廷與幽州的聯系事宜,并且派遣的一批禁軍,充作衛士。 對劉承祐善意過頭的安排,趙匡贊稍有遲疑,終究同意了。左右,也就那百來人,自認在他的地盤,翻不起什么波瀾。當然,劉承祐所遣之人,成分絕不單純,隨行的武德使李少游,就受命在其中摻了一手。 “陛下對燕王太過厚待,只恐其恃寵生驕,日益恣意,遲早不將陛下與朝廷放在眼里!”趙延進站在一旁,下意識地摸了下眼角,嘴里嘟囔道。 趙延進此言倒非刻意挑撥,不過語氣中帶著的情緒很是明顯。劉承祐聞聲扭頭瞥了他一眼,趙延進眼角、面頰殘留著少許的淤青,透著些狼狽的氣質。 身為天子親校,御前班直,能夠讓讓其掛彩,顯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不過事情也不并不復雜,就發生在昨日,燕王趙匡贊的愛將趙思綰,攜屬下戲于永清城內,大放厥詞的同時,驕橫地于街巷作威,縱馬傷人,為巡游的趙延進一干禁軍撞見。 趙延進率人阻之,不聽,大起爭執,欲擒之問罪,竟成斗毆,引起一番混亂。并且,趙延進還打輸了,被打臉…… 趙延進雖從其父趙暉,粗通些武藝,但與沙場悍將趙思綰相比,卻實非其敵,結果很丟臉。此事鬧到正與趙匡贊“你儂我儂”的劉承祐面前,對此,劉承祐雖然心中震怒,但反應很平淡。 對趙延進,罰了半年的俸祿,而趙思綰,則交給趙匡贊,任其處置,不作過問。就這么,輕拿輕放了。 “心中還有怨氣?”劉承祐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聞問,不敢側目,下意識地低下頭,道:“臣不敢?” “那還是有怨氣了!”見狀,劉承祐神情反而輕松了,擺擺手,扭頭隨口問侍候在另一側慕容延釗:“延釗兄,你是否也覺得,朕對燕王過于忍讓?” 慕容延釗身軀筆挺,滿身的英氣,抬手捋了捋修飾地很干凈的胡須,平靜地答道:“幽燕對大漢邊防有鼎重之助,陛下主撫燕王,如以此小事,節外生枝,疑其心,實無必要!然末將觀之,燕將兵驕,一味的容忍,確易致其驕恣,使其看輕了朝廷!” 在旁邊,聽慕容延釗此言,趙延進不由得朝其投向感激的目光,直感是在替自己說話。 劉承祐微微而嘆,嘴里吐出一口白汽:“朕何嘗不知,然忍字當頭,勿以小節,而壞大局??!” 事實上,燕兵的跋扈,也是讓劉承祐心中疑慮的。尤其是,在與觀察使高防一番秉燭交流之后,更添幾分。從其所言,燕軍中的那干軍事地主,對朝廷可著實沒有什么敬畏之心,而那趙思綰,則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趙思綰這個名字,劉承祐是有印象的。繼位之初,樞密副使王峻,領軍西進,抵御孟蜀入侵之時,其隨時任永興軍節度的趙匡贊助戰,與王峻起了沖突。后趙匡贊受詔東行,宿東京,王峻還表奏劉承祐,請殺趙思綰。 當時劉承祐正一心布局幽燕,以趙匡贊北上承病重的前燕王趙延壽之位,自不從王峻之請,反以趙思綰死戰而破蜀寨,升拔其軍職。 那是劉承祐第一次聽說趙思綰這個名字,然此次在永清,親自見識過之后,認真思量,王峻當初之請,倒也不算單純的打擊報復…… 對于趙思綰,劉承祐已向高防秘授機宜:尋機除之! …… 在與趙匡贊會面過后,劉承祐此番北巡,幾近尾聲。隔日,御駕西行,前往恒州。那里是他的崛起之地,欒城大戰經過持續的宣傳,影響依舊。 在恒州,劉承祐并未逗留太久,只與鎮守的節度張彥威簡單交待一番,表贊了一番,即行南歸。 在這期間,有個小插曲,劉承祐提前派人傳制,召北京留守、太原王劉崇來恒相會,被劉皇叔以腿疾婉辭。對此,劉承祐表示“理解”,著王溥書文問候,賞賜補藥…… 季冬之際,冒著天寒,御駕南歸東京,如前,文武百官,勿需迎候。及歸漢宮,問安太后,接見后妃,劉承祐此次“曠日持久”的北巡之旅,方才徹底宣告結束。 第192章 再得兩子 崇政殿,這座并雄偉,更談不上華麗的殿堂,風雪不侵,仍舊穩穩地矗立在東京宮群之中,樸素的色調,隱約散發著威嚴肅穆。 殿內,落座于龍床,周遭稍顯冷清,十余盞宮燈搖曳著火苗,然正是這熟悉的冷清,方使劉承祐心安。只有這大漢權力的中心,才是他的舒適區。 前番北巡,離京日長,雖沉湎于地方的巡視,但他心中始終掛念著東京,生恐帝都出現什么問題。所幸,在他近兩年持續的動作下,已然整合出一套可堪其用,穩定朝政正常運轉的官僚班子。以馮道為首的大漢中樞之臣,終究沒讓他失望。 又或者是立國以來,國事不寧,大漢內外已然被折騰得筋疲力竭,上下求安,故劉承祐離京的這段時間,東京軍政民情整體還算穩定。多災多難的大漢王朝,在劉承祐的努力下,終于真正進入休養生息的節奏。 呼吸著殿中的空氣,即便是武德司所報東京輿情,類似貪污、瀆職、行賄、欺君之類的“惡訊”,都讓劉承祐感覺是那般親切。 崇政殿中的御案是經過改制的,此前就是因為案窄而無法擺放太多文書,劉承祐責令將作重制。然而此時的崇政御案上邊,整齊地堆滿著各類公文奏疏,都是劉承祐北巡期間積壓下的軍政要務,還未回京,便已提前傳諭諸司準備好,供他查閱,審議留守文武的處置結果。 不過,面對著滿案的冊頁,已經將工作狂屬性點滿的劉承祐此時卻明顯顯得沒有多少興致,劍眉微橫,瞳孔上仿佛氤氳著一張網,將公文中的信息阻擋在外。 “張德鈞!”忽地,劉承祐抬首朝外喚道,聲音上揚,并沒有常時的平穩。 “官家!”沒一會兒,張德鈞身體緊繃著,輕趨入內。 劉承祐深吸一口氣,手揚起,指向坤明殿方向:“情況如何了?” 張德鈞聲音帶著點忐忑,小心地應復道:“還沒有消息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