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63節
聞言,韓熙載眉目頓時一凝,抬眼注視著劉承祐,就像隱藏在鞘中的寶劍亮出一般,嚴肅地道:“陛下,外臣所攜,乃是我主大唐皇帝,帶給陛下的禮物,非貢品。大唐與大漢,乃并立南北的強國,并無從屬之分,還請陛下慎言!” 面對韓熙載的糾正,劉承祐興趣盎然,反問道:“先生為北人,何以南臣自屬,這般盡力為其辯駁!” 韓熙載頭一昂:“臣入南國,自為大唐之臣!” “若朕沒有記錯的話,先生南渡之時,割據江淮,不服王命的,可是楊吳吧!”劉承祐聲音很輕,但話里帶刺。 韓熙載不禁瞄了眼劉承祐,只頓了下,便道:“我烈祖建立大唐之時,中原當鼎之重者,可是石氏……” 還有半句直接的質問,韓熙載沒有說出口,也是顧忌真把這個少年天子給惹怒了。 劉承祐反應平靜,心道此人倒是不肯吃虧,又或是不肯墮了其國其主聲名,畢竟是,代表“大唐”北來的嘛。 稍稍直起身體,看著在他注視下一副安然的韓熙載,劉承祐問道:“說吧,唐主派北上東京,做什么?” 面對劉承祐的明知故問,韓熙載仍舊從容而答:“外臣奉吾主之命,欲同大漢弭兵消亂,恢復兩國邦誼,重開商榷,互通有無!” “哦!”點頭應了聲,作了然狀,調子拉得老長:“是來求和了??!” 劉承祐話音剛落,韓熙載便拱手,十分鄭重地糾正道:“陛下,是議和!” “兩國未啟戰端,僅邊境小有沖突,大唐更無戰敗之慮。臣奉命北來,是帶有吾主十分誠意,為保兩國之穩定,護黎民之安泰,同商賈之往來!請陛下審之!”韓熙載嚴肅補充道。 “議和就議和吧!足有目的相差弗許!”劉承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 旋即表情轉冷,目光陡然變得森寒起來,直直射向韓熙載,仿佛要扎入其心底:“自大漢立國以來,未曾南下,反而是你們,屢屢勾結淮上盜賊,生事作亂,害我國民!” 韓熙載睜著眼說瞎話:“彼時北狄南寇,中原傾頹,我主心念華夏,只是出力,欲剿匪以致安寧,保一方太平罷了!” “欲開榷場,去歲何以閉市封邊,淮南一粒一粟不得入淮北,這是什么意思?” “只因江南生災,彼時淮南有jian商囤積居奇,我朝厲行打擊事而已,并無針對貴國之意!”韓熙載仍舊冷靜地回答著。 “朕傾兵圍剿江河中,唐主興兵欲犯我國土,如此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徑,如何解釋?”劉承祐的聲音高了些,也冷了些。 韓熙載仍舊不動聲色,平靜應來:“聞大漢動大兵平亂,我軍不過正常調動,未免生亂,徒為自保也!” 這樣一個儒雅俊逸的文士,扯起淡來,眼睛都不眨幾下。劉承祐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自御案上拿起一封奏書,翻開:“這是朕收到不久的奏報,來自徐州巡檢使成德欽,書言,乾祐二年二月庚寅,有唐軍北犯,率軍迎擊,殺五百人,生擒一百二十人!” “這就是,貴國的誠意?” 第157章 《刑統》將成 當殿之中,韓熙載臉上,頭一次表現出憂慮,保持著風度,再作一揖,冷靜地解釋著:“吾主有意交兩國之好,早已下令,江北十四州,只卒不許北上犯漢。過往南北交惡,邊事紛擾,傾軋于接壤,致兩淮群盜蜂起,流竄于南北,作惡多端。想來是淮上群賊有所侵犯,徐州漢軍,誤當我唐軍吧!” 言罷,韓熙載便又是一副收束心神的模樣,眼瞼微垂,靜待劉承祐反應。自接見以來,漢帝的態度讓他心生疑竇,言辭之間,不斷刁難,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講道理,劉李議和,對漢唐兩國都是有好處的,尤其是對漢來講。但劉承祐的表現,看起來太過隨意,當真看不出有多在乎的樣子。 而劉承祐臉上表情漸漸歸于平靜,仍舊掃著韓熙載,卻有種意興闌珊之感。徐州的奏報,當然是劉承祐即興隨口胡謅的,而事實就如韓熙載所猜測,成德欽破的就是一股流竄于徐淮的賊匪。 此刻,劉承祐也無心再同韓熙載作那些沒有太多營養的交流了,手一拂,問道:“韓公此番北上議和,可得唐主全權?” 聞問,意識到了什么,韓熙載也慎重起來,應道:“臣奉吾主詔命,授以臨機決斷之權!” 聽其回答,劉承祐徹底收起了自己的興致,攤開了講,語氣強硬:“韓公,是否和議,在爾不在我!孟蜀去歲寇我大漢,雙方動兵近十萬,為求媾合,蜀主孟昶尚以糧十萬斛為憑。唐主不會以為,派你北上,給朕送點禮,在朕面前詭言狡辯一番,就能求得和平,消除舊怨吧!這世間,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不知陛下欲求者何?”韓熙載凝神而問。 真的是個聰明人,劉承祐頷首,也不矯情,直接應道:“議和談判,那就好好談。朕派中書舍人陶谷負責此事,具體的事務,就由陶舍人與韓公商談吧!” 言罷,劉承祐恢復了他雷厲風行的風格,也沒有再同韓熙載啰嗦的意思,結束了此次接見。 “二卿,你們覺得,韓熙載此人如何?”劉承祐問。 此番劉承祐召見韓熙載,特意讓王樸與王溥二人陪侍在側。面對天子的訊問,王溥立刻答道,言辭間不免贊賞:“氣度軒昂,機智從容,確不負其名!” 王溥坦然評價,他與韓熙載有些相似之處,都是那種溫文爾雅,才情卓越之人。小人或有嫉妒之心,于王溥,不免好感,更多的是好奇與相惜。 王樸在旁,只是恰逢其事。對劉承祐之問,稍微思吟了一會兒,說道:“韓熙載此人,固有其才,然其以北人南渡二十余載,輔南唐兩主,卻是沒有磨平其傲氣啊?!?/br> “王卿目光如炬??!”劉承祐當即對王樸的感慨表示認同,說道:“方才韓熙載與朕言,雖則謙和有禮,然言辭之間,口鋒不斷,那股傲氣,實讓人心中不適!” “陛下,陶舍人雖長于詩書文章,然若以其對面韓熙載,共議其事,只怕……”聞劉承祐之言,王樸不由輕言提醒一句。 劉承祐一拂手,很平靜:“先議著吧!” 見狀,王樸不由面露疑思,小作考慮,試探著問道:“陛下,偽唐乃江南大國,兩方交惡,南北對峙,使大漢常有事于南境。如今正處大漢休養生息,恢復國力際,唐主主動派人議和,恢復邦交,于大漢而言,也是利大于弊。陛下對偽唐使節,如此怠慢,是否不妥?” 王樸的諫言中,透著小心。劉承祐答道:“朕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有的事情,太容易得到了,只恐江南夜郎自大之徒,小覷我大漢!” 說著,劉承祐語氣轉冷:“朕可聞,此番偽唐遣漢副使,自北來,對我大漢風貌,東京士民,多有鄙薄,輕狂自矜,不可一世!” “難怪……”王樸若有所思。 “陛下,臣請命去協助陶舍人,共商和議!”這個時候,王溥主動請道。 劉承祐點明:“你是想會一會那韓熙載吧!” “陛下慧眼!”王溥恭維道。 劉承祐自無不可,允之。 王溥退去,劉承祐又拿起一冊,翰林院那邊新編《刑統》的一部分,律令三十卷。經過范質及大理、刑部十余人的不懈整理闡述,相較從前,確是易讀了許多。劉承祐也能通讀,粗明其意,比起前朝律文的晦澀難懂,還是這等質樸之言,更適合學習、推廣、利用。 王樸學究天文,考上狀元后,一直在翰林學士院編書修律,年紀足夠,見識又高,很快便得到了一干文才的認同,尤其是學士承旨范質的敬重。 此番受召,卻是奉命前來匯報《大漢刑律統類》的編訂情況,顯然,這是范質故意給王樸一個面君陳述的機會。 雖有自唐以及三代以來的累朝修補,但如今再度從頭拾起,結合時情,對舊法古例,集議刪定,精簡闡述,重寫格式,統類編敕,著實是個細致而繁雜的活計。 前后總計約一年,后又有范質、王樸這樣的能才,如今總算已進入收尾階段。 劉承祐審閱之時,王樸侍立在旁,繼續向他匯報著:“臣等已匯編律令三十卷,格九卷,式二十卷,律疏二十五卷,尚有目錄猶待參定。窮本究源,統類編敕,共改點畫及義理之誤字二百余處。據詔命,輕減刑罰,厘革圖新,對株連斷遣之罪,亦作蠲除重定……” “嗯……”從劉承祐的聲調便可知,他的心情不錯,很滿意。 抬眼看向王樸的目光,更加和善了,說道:“法理為天下之本,三代兵亂,法書亡失,以致大漢執法依憑欠缺。其間疏漏,朕深有體會。舊法古意質樸,條目繁復,常人窮盡心力,識讀之,也難融會貫通,而況于文道不昌之今世。卿等所作,乃為壯天下治法之根吶!” 發出一番感慨,劉承祐問道:“以眼前的進度,何時方可頒示天下?” 王樸回答得,比較保守:“待目錄編類完畢,再加核定,今歲立夏之前,可下明敕!” “成法只是第一步,頒示推廣,使天下為大理、推官事者,學而用之,才是更重要的??!”劉承祐不禁感慨著。 聞言,王樸拜道:“陛下英明!” 第158章 朝官實用 “王卿乃朕欽點的狀元,及第之后,卻一直被朕放在翰林院,編纂考定,是否覺得屈才了?”劉承祐略帶好奇,看著王樸問道。 王樸年紀不小了,少年輕人的沖動銳氣,歷經世事,看準時勢,四十多歲,才參加貢舉入仕,可謂是滿級出山。 迎著劉承祐的目光,一副恬然自安,謙恭應道:“陛下有言,法理為天下之本,臣學有所成,得以闡法述律,于臣而言,實乃幸事!” 顯然,王樸這樣的人,沉穩以示其才情,明君在前,得其信重,并非難事。而劉承祐,自無不滿意之處。 “話雖如此,然卿之才干豈止于此?”想了想,劉承祐道:“以朕之見,卿胸構經綸,滿腹韜略,熟諳時務,運籌帷幄之能,滿朝又少有相提并論者,豈能長久囿于翰林,為文筆事!” 劉承祐的話,將王樸捧得很高,即便以其心態,面對天子這般恭維,生出些感動的情緒,也是應有之理。只見王樸意態之間,鄭重異常,謹然而拜。 “卿前以狀元及第,留觀翰林,朕有重用之意,然慮少功績,不可遽拔!” 在劉承祐說后續的話時,王樸身體都下意識地繃了起來,他以不惑之年考舉出仕,當然是抱著建立一番功業,聞名青史的志向。沒什么好含蓄的,也不需委婉,比起在翰林院刊定《刑統》,他自然更希望能行安邦定國、決策平邊之大事。 似乎注意到了王樸的眼神,劉承祐看著他,微帶笑,道:“此番得厘革律議之功,朕正可因功而賞!朕任賢舉才,向以實干為先,唔……” 又略作沉吟,劉承祐說道:“前番朝議,王齊物進言,中原河渠不暢,水運不興,使舟楫往來,州府溝通,殊為不便。尤以汴河,年久失修,水道淤塞,暗礁密布,實不利于公私之船轉運調動?!?/br> 王樸聽得認真,劉承祐說得清楚:“經朕與諸宰相議,也決定,待春耕之后,撥錢二十萬緡,谷糧十萬石,征調民力,用以治河疏浚。朕欲下令征集治河案策,已于內外抽調職吏,籌備河工。聞卿知天文,識地理,朕欲以卿統籌其事,可當其任?” 經劉承祐這番描述,王樸心中有底,治河之事,是劉承祐回京之后不兩日便由王溥提出的,也是皇帝劉承祐一力推行的,他自有所耳聞。 此時,王樸心里已經琢磨開了,以他的眼光,當然知道疏浚溝渠,申通河運的重要性,不只是轉運、商賈、灌溉之上的利事,他更考慮到了,若漢軍南取江淮,軍需物資轉運的便利。 “臣不才,愿為陛下籌謀都監此事!”各種念頭在腦中快速地過了一遍,王樸自信而從容地應下。 “對了,往卿或可治河之機,將中原各州水系水文,詳繪以成圖冊!”劉承祐突然想到,吩咐著:“這是個辛苦活!” 注意到劉承祐認真的眼神,王樸似乎也領會到了他的意圖:“臣奉命!” 王樸知道,接下來,自己的工作重心,得轉到治河之事上來,并且在不短的時間內,要服其勞了。 事實上,若依歷史上的名氣來看,讓王樸去治河,仍算大材小用,甚至有所用非材之嫌。但是,就如劉承祐之言,不能驟然提拔其高居廟堂,必須得積累資歷,時下,軍政權重之位,還沒有他的位置。 劉承祐又不愿,僅讓他在御前參議,無軍政之履歷,縱使見識再高,亦如空中樓閣,虛。治河,又豈只是治水,那是集治人,治軍、治錢于一體的。 有一點,劉承祐是發自內心的,他用人,首在實干。他欲變三代之因循,開大漢之祖法,就需要大量功能之才,真抓實干,以佐弼他。 僅論謀臣,他并不缺,若論出謀劃策。比如陶谷,每咨之以事,都能給劉承祐不少滿意的答案,但是,劉承祐還真不敢將他放到地方上,只因其德,不欲使物失其能。像陶谷這樣的人,在中樞的作用,會大得多。 不止是王樸,王溥劉承祐也存著外放的心思,這樣的年輕人,縱使資質再高,也當在州縣上多加歷練,也有助于其發展。當然,這般考慮,也是依循著劉承祐開始逐步啟動的朝官知州的政策。 東京與洛陽,前朝遺老,勛臣頗多,但在這養著的大量閑官中,仔細挑選,總能找到些道州府縣之才。經三代數十年積累的文臣朝官,公正地來說,可都不是糟粕與累贅。 縱使彼輩能力有高低,道德有優劣,但在這么個武盛文衰世道,都屬時代精英。其中有不少老臣,都有累朝的治政經驗。 要給劉承勛找太傅,舉薦有李崧;劉承祐要學書法,便有楊凝式;禮制禮儀有張昭;編修國史實錄有賈緯;欲重塑御史臺,邊歸讜足其用;地方任上,已有邊蔚知同州…… 在發掘舊才,劉承祐已嘗足了甜頭,他發現,石晉留下的大量官員,完全算得上是個人才寶庫,只要用心,總能找到些驚喜。尤其是當年劉承祐在欒城救出那些后晉高官重臣,能被耶律德光重點收攏在身邊的,都有其不凡之處。 此前棄之不用抑或束之高閣的顧慮,只是忠誠的問題,但在這么個君臣義絕的時代,能苛求人家對你竭忠盡誠嗎?對于此點,劉承祐也早有十分清醒的認識,只要自己夠強,控制住軍隊,就不需過慮。 而劉承祐,自認也有任用前朝舊臣的胸懷與魄力,他也是這么做的。想要培養人臣對大漢、對劉氏的忠臣與認同感,非二十載與一代人的不懈堅持不可。變數十年以來的因循故例,哪有那么容易。 當然,劉承祐也不會迷信這些文臣朝官,畢竟,總有些文人,就只適合玩玩筆桿子。若人不盡其用,放錯了位置,其危害又豈弱于武夫。所幸,這么個時代,讀死書的,當真不多,尤其在北方幾十載戰火紛飛中成長起來的文人。 軍隊方面也一樣,在不影響禁軍的強勢戰力與穩定的情況下,劉承祐也開始把將校外放,行守御之事。 最近的例子,便是楊業。當然,對于將校外派,劉承祐得選那些值得信任托付,經過考驗的,否則貿然將武夫外放,那就是給朝廷、給百姓添亂。 遠的說,得算劉承祐當初在南易水的布防設置了,慕容延釗、李筠、何福進這些人,在將近兩年的時間中,在防御北患,鎮定邊事上,已起了其應有的作用。 近來,劉承祐已經在籌謀著,將彼輩南調東京。增加他對禁軍掌控的同時,順便行更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