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47節
對于接待折從阮,劉承祐的興致可比對那老道要高多了,畢竟人家一方節度,手握兵權,不過氣度威嚴,要肅重得多。 “早在晉陽之時,朕便聞折公之名,見日得見公顏,果然名不虛傳!”見禮之后,劉承祐一邊打量著折從阮那溫恭的氣度,一面恭維道。 “陛下天人之表,臣亦敬服?!崩蠈⒑芙o劉承祐面子。 “折卿在館驛歇息得可曾安好,可曾滿意?底下人是否有招待不妥之處?”引其落座,命人奉茶,劉承祐隨口寒暄道。 折從阮應道:“一切甚妥!” “聽聞折卿在東京尚未置有別府!”劉承祐語氣肯定地問道。 折從阮下意識地應道:“是!” 緊跟著,劉承祐便對侍候在旁的張德鈞吩咐道:“去,知會一聲國舅(李業),讓他在內城內尋一宅邸,給折卿作住腳之所!” “是!”內侍干脆地應下,直接去了。 面對這突來之賞,折從阮雖顯意外,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忙拜道:“謝陛下?!?/br> 沒什么好推辭的,左右是皇帝賞的,況且他本就有心置一府宅,如此正可省他一筆錢帛。不過就這短短的幾句交流,折從阮便直觀地感受到了天子做事的強烈風格。 “自前唐以來,折卿鎮府州業已二十余載,石敬瑭對契丹稱兒割地,致我塞北州縣,淪于胡寇之手。府州虛懸邊陲,直面契丹威脅,得保國土不失,生民居安,皆折卿之功?!眲⒊械v說話的腔調中滿帶著感情,舉杯奉茶:“其間艱難困苦,朕感同身受,特以茶代酒,敬折卿一杯!” 劉承祐這邊直接肯定自己在府州的功勞,折從阮也不作惺惺之態,舉杯便應。 喝了口宮中的御茶,折從阮也無心去品其味道有什么特殊之處,動情地說道:“得保府州不失,豈臣一人之功,亦有萬千軍民,協力以衛鄉梓!” “蛇無頭不行,兵無將不動,若無折卿,府、麟之地早失!” 再度強調了一遍折從阮在守御府州邊陲的重要性之后,劉承祐方才咨之以府州軍州事:“不知永安軍下,如今得民多少,得兵多少?” 稍微瞟了劉承祐一眼,似乎有些遲疑,不過思量之后,折從阮方才道:“府州地瘠民貧,又處邊鄙,屢受契丹侵擾,臣苦心經營護持,得民亦不過一萬一千三百余戶,口近八萬。永安軍下轄牙兵及鎮戍兵及鄉兵,共五千余卒,可謂全民皆兵,其中馬軍一千二百……” 聽其言,這點人口,這點兵馬,與二十多年的經營相比,實在是太寒酸了。劉承祐潛意識里有些不信,但慮及多年的戰亂以及府州的環境,再將他所所知州縣人口做個對比,又覺靠譜。 “折卿實在是不容易??!”感嘆了句。 試思之,似乎府州那等窮鄙之地,能守其地,且育養八萬人口,也是很不容易了。估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沖著折從阮的威名去的。 覺其坦誠,劉承祐心中好感更甚。因為同樣的問題,此前他也問過先行來京的諸節度。結果,除了貝州節度李殷以及滄州節度王景之外,剩下的人,基本都回答不出來?;虿恢?,或不知政,有的甚至連底下兵有多少都不清楚。 比如劉承祐的舊臣,在潛龍掌兵過程中幫襯甚多的成德軍節度使張彥威,可謂一問三不知,倒不是完全不知,只是讓他說出個確切的數字,難為他了。 然而張彥威鎮守恒州一年半,卻能使境內勉強茍安,得無大失,前番面對契丹入寇,應對亦得當。只因為,此人有自知之明,身邊有被劉承祐升為節度判官的李轂及諸位將才幫襯。李轂,那可是宰相之才,在冀中盡情發揮著其才能。 “折卿在府州,直面契丹,而今邊防御備如何?”劉承祐再問。 對此,折從阮則更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很是豁達地對劉承祐敘說開來:“臣所以能保府州者,除治下軍民齊心之外,多賴黃河及長城之險。臣這些年,也算勤休墻櫓,廣筑鎮據,非契丹人輕易可下?!?/br> 見折從阮如此自信,劉承祐撫掌道:“折卿此言豪情,朕可為府州軍民心安?!?/br> “府北之契丹人,可有異動?”劉承祐再問。 “前些年契丹人驕狂難制,每逢秋高,必南下劫掠。不過自去歲以來,收斂了許多,臣亦遣細作往云朔之地探查,其兵馬多有收縮。以臣之見,此乃契丹人在我中原遭受重挫,尤其是欒城一戰為陛下所創過后,國力衰退的表現,再加并州一域山高地險,不利契丹騎兵作戰,故有此現狀……”折從阮將其心中想法道,并舊事重提,恭維了劉承祐一句。 劉承祐認真地思考著,對其所言,也覺有道理,不住地點頭。 旋即炯炯有神地看著他:“燕云諸州,石敬瑭贈與契丹,祖宗之地,豈能輕棄,他日朕必復奪之,折卿可愿助朕?” 聞言,折從阮眉頭不由蹙起,這樣的大話,當初石重貴也說過,他還奉命北攻過朔州。 心里的遲疑,并不影響面上表態,折從阮鄭重地道:“臣與契丹之間打了一輩子仗,可謂仇深似海,陛下如欲北伐,臣必率府州軍民,以襄盛舉?!?/br> 劉承祐笑了,擺擺手:“不過,得勞折卿多等些年頭了……” 從劉承祐臉上,折從阮分明看出了點老謀深算的味道,不過由此,他對著天子心中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同在河套之地,府、麟與定難軍相鄰,對于定難軍,不知折卿有何看法?”劉承祐腦筋又轉到夏綏地區。 聞此問,折從阮表情一肅,沒有絲毫猶豫,十分鄭重地對劉承祐道:“請陛下務必警惕之……” “……” 同折從阮就邊事暢談了足半個時辰的功夫,劉承祐自是精神奕奕,意猶未盡,若不是看老將疲態難抑,還不欲放過他。 而折從阮告退出殿后,則是感慨甚多,百聞不如一見,同劉承祐一番交流,他對這少年天子印象更深刻了。 睿智、英明、果敢、強勢、有野望、富有韜略、胸懷遠見…… 總之,不可輕辱。 由此,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態度,對于這大漢朝廷的信心也足了些。就沖著今日這番會面,此番進京,便沒有白來。事實上,只有親自接觸過了,似他這樣的節度,心才會真的定下來。 第124章 定難軍事 時至傍晚,天黑得尤其快,無邊的暮色就像一頭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天地間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光線吞噬個干凈。 明顯冷了幾分的寒意,讓人頗感不適,殿中伺候的內侍有序地添置著炭火。 劉承祐有些受不了渾濁凝滯的空氣,命人打開門窗透氣,自外邊洶涌而入的寒風,立刻將殿內剛攀升而起的溫度給壓制下去了。 站在窗口,稍微吹了吹涼風,張德鈞很是殷勤地取過一件裘袍:“官家,天寒,切勿著涼了?!?/br> 劉承祐并不逞強,接過披在身上,只駐腳了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回轉至殿內,烤著火,隨口問候在陛前的王溥:“齊物,對定難軍,你有何看法?折公對這股黨項勢力,可是忌憚得很吶!” 王溥此前,一直侍候在邊上,雖沒有發言,但二人的對話也都聽在耳中。此時聞問,揖手道來:“對定難軍,臣知之不詳,不敢妄加評論。不過,折公所言,想來也不是危言聳聽!” 對于王溥這種嚴謹的態度,劉承祐很滿意,也難怪其人有史才。王溥前番被在史館修史的賈緯看上來,近來常常被叫去輔助編修《高祖實錄》,對于這等展示其能才的事,劉承祐并未阻攔,反而鼓勵。 “陛下,如折公之言,定難軍自李思恭始,數十年以來,實力不斷增強,據河套之地,占夏綏數州,擁兵數萬。尤其是拓跋李氏一族,對黨項諸部族的掌控也在加強?!?/br> 在劉承祐的目光下,王溥還是簡單地說了說他的看法:“以臣之見,定難軍的壯大,自是不利于大漢西北邊陲的穩定。但是,以我朝如今的情況,對于定難軍實無鉗制約束之法。定難節度李彝殷已掌夏綏十四載,彼輩若也野望難抑,隨時可扯旗作亂,脫離大漢的統治?!?/br> “朕,也正是大患于此。夏州,終究非大漢治下其他藩鎮啊。朕平河中之時,李彝殷便引夏州之兵蠢蠢欲動!”劉承祐的手仍架在炭火上,火光將他的手映得通紅,熱意根本驅不散他的憂慮:“彼時若非朕速平河中,震懾群小,關右恐怕佗生劇變!” 聞言,王溥有些詫異:“據臣所聞,當時不是定難軍與延州軍起了沖突嗎?” 劉承祐直接給王溥一個飽含深意的眼神:“以王卿之靈光眼界,會看不透這浮面表象?” 王溥不由露出一抹謙恭的笑容。 笑意微斂,王溥小心地掃了眼劉承祐的側臉,略作猶豫,沉聲道:“陛下,以夏州的實力,與大漢相比,自是不值一提,然倘若其真反,朝廷也無力制之。大漢如今更重要的,是弭兵罷戰,致政養民。即便國家度過此段艱難,朝廷的重心也當放在對抗契丹與削平諸國上……” 觀察著皇帝的表情,見他仍作傾聽狀,只是不動神色,沉沉地吸一口氣,以一種勸諫的口吻道:“陛下目光深徹,高瞻遠矚,然定難之慮,實乃遠憂,非當下緊要之事??!” “你是怕朕分不清主次嗎?”劉承祐問。 “臣非此意?!蓖蹁呲s緊道。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劉承祐朝他揚了揚手,說:“也就是接見折公,話題趕上了。既定之戰略國策,朕又豈會輕言更張?!?/br> “陛下英明?!?/br> “以卿之見,對這定難軍,朕當如何應對?”劉承祐回坐到御案,悠悠然地問:“朕清楚地記得,當初回鶻進貢,彼輩還奪了貢馬!對大漢朝廷,彼輩又何曾放在眼里?” “陛下當悉加安撫,加其官,進其爵,以保西陲安寧!”王溥肅聲道,說出這番話,表情似乎格外凝重。 劉承祐道:“這些都是朕已經做了的!” 王溥聲音放得極低:“陛下,若得必要,李彝殷尚未封王……” 平靜的目光瞬息之間變得銳利起來,劉承祐盯著王溥:“你的提議倒是大得很吶!” 王溥也是很鄭重地稟道:“臣只是覺得,若得西北平穩,些許虛名,不足吝惜!” 劉承祐卻很嚴肅地說道:“就怕他化虛為實!” 看劉承祐這樣子就知道,對于封王之事,他顯得有些敏感。當然,也僅僅如是罷了,真到要緊之時,莫說一王位,將整個河套乃至河西走廊暫時封給李彝殷,他都做得出來。 說起來,人人都在罵石敬瑭兒皇帝,割地賣國。然而,倘若他能在后續的作為中,穩固江山,北擊契丹,收復燕云,恐怕那又是一個傳唱千古的“臥薪嘗膽”的勵志故事了。只是,石敬瑭失敗了,且留下一個禍根,注定要遺臭萬年。 “高允權與夏州嫌隙益重,幾動刀兵,朝廷支持延州,與其相抗,用以鉗制黨項人,如何?”劉承祐心血來潮,向王溥咨詢道。 劉承祐眼神的意動之色幾乎化為實質,見狀,王溥不假思索,很嚴肅地答道:“陛下,朝廷若過多動作,只恐反惹得夏州生疑,與朝廷離心。倘若其受契丹拉攏,偏向北虜,兩面為禍……” “說來說去,朕就得受其威脅?”劉承祐微怒。說到底,劉承祐打心底,還是想法多。 王溥默然。沉吟一會兒,還是謹然而應:“以臣之見,對于西北邊況,聽之觀之即可?!?/br> “放任自流?”劉承祐問。 “若夏州與延州沖突加劇,以致兵端,朝廷還當出面調解!”王溥說。 “不提了!”劉承祐甩了下袖子。 面對天子有異于平日,意氣滿面,王溥難免有些意外。正自琢磨著,如何勸解一下這少年天子,便聞劉承祐沉默了一小會兒后,又忍不住出言:“倘若能引夏州與契丹交惡,借其力應付契丹,朕或可安心!” 提及此,王溥也是兩眼微亮,君臣兩個頓時就此方面進入深入的探討,不過,沒能議出個所以然。說到底,大漢國力不足,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籌碼。 天愈晚,劉承祐為示君恩,留下王溥一道用晚食,之后,方才放其告退,順帶著給了王溥一個新任務。 把陳摶老道給的《指玄八十一章》交與王溥,讓他給翻譯翻譯。 第125章 冬至宴 冬至這天,肅靜已久的汴宮,難得地熱鬧起來,尤其漢宮正殿,崇元殿,宮中各司局的內侍宮忙碌于其間,做著最后的籌備與布置。 天子早有詔,欲于冬至日這天,舉辦一場宮廷宴席,后宮嬪妃、公卿大臣、兩衙將帥、輪貴族勛臣以及進京覲見的藩鎮節度,俱受邀赴宴。 這,大概是劉承祐繼位以來,最“鋪張”的一次活動了。他雖然提倡節儉,但在國勢初定,帑中尚存薄糧,簡單地cao辦一場盛會,用以聯絡感情,振奮人心,也是很有必要的。 大漢立國多風云,劉承祐繼位這不足一年的時間內也多坎坷,歌舞升平的假象,有的時候也是需要維系的。 劉承祐前有言,旨在臣民同樂,故降詔,東京宵禁閉市時間,延長至子時,以供市民盡歡。開封距離夜不閉市,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市坊制度雖漸有打破的趨勢,但為便于城市的管理,此前仍舊嚴格地執行著。 東京士民對于節日的熱情,也遠遠超出劉承祐的想象,不論勛貴官僚,還是普通的富戶貧民,都喜慶節氣,著新衣,吃餃耳。冬至大如年。 皇城以北,宣武門側,一片寬闊的軍營,校場、營房、食房、軍械庫等建筑設施整潔齊備,駐有重兵。 殿前司下屬新編鐵騎兩廂八千余騎,便駐扎于此,與西北側的侍衛龍捷軍一起,共同拱衛宮城。 原本鐵騎軍的編制為萬騎,但礙于將校、士卒,尤其是戰馬短缺,且顧忌把侍衛馬軍給拆廢了,最終不能足額,即便如此,就馬軍上,鐵騎軍也足以同龍捷軍分庭抗禮了。 此時軍中,只余不足半數的士卒,除了當值軍官、孤身以及家小不在東京的士卒外,都被允放休還家。不過營中,也是彩旗招展,平日里肅穆嚴禁的氣氛被沖淡不少。 一車車酒rou押赴營中,堆放于校場之中,駐營的各軍,皆出人手,在各自軍官的率領下,集中領取。這是劉承祐下詔,由帑藏出財儲置辦,分賞兩衙禁軍,矢志不移地收買軍心,欲達到君臣軍民同樂的效果。 幾萬在營將士的犒賞物資,又是一筆足以三司使王章rou疼的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