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15節
“已絕于契丹,必需背靠漢廷。大漢朝雖然不怎么穩當,但我見那天子,年紀雖輕,但非池中物,破契丹,謀幽燕,其繼位以來,亦展雄主之姿?!?/br> “他欲以我趙家,控幽燕以抗契丹,絕北患,對我們必定會大力支持籠絡?!?/br> “還有一點,你要謹記。幽燕失北險,胡騎肆意進出,城雖大而堅,卻難持久與契丹抗。倘若其大軍出,而漢廷無力北上,幽州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率軍民南撤,務必將軍隊掌握在手?!?/br> “漢天子若能成功振朝綱,強國勢,勵士卒,異日必有北進之意,必將仰賴趙家與燕軍。其若才德不足,抑或中原又有大變,那么尚可借幽燕軍民部曲,另謀功業……” 這談話,說著便有種交代后事的感覺。見老父強撐著病體,諄諄之辭,趙匡贊鼻子不免發酸,表示明白,勸道:“父親還是好好休養身體,幽州之事,兒自處置?!?/br> 在趙匡贊的伺候下,趙延壽再度躺下,緩了緩,看著趙匡贊,吩咐著:“張夢臣的后事,不能含糊,你去親自去張府幫忙籌備,以示敬重?!?/br> 趙匡贊微愣,張礪的名望雖高,但終究已作古,以而今幽州的緊張局勢,重要關頭,他當收人心,穩局勢,把握軍政大權才是。 顯然理解趙匡贊的疑竇,趙延壽又補充了一句:“傳我命令,各軍軍指揮以上將校,一齊到張府吊唁,為張判官送行。稍晚,我要親自去為張夢臣吊喪!” “可是您的身體……此事有兒即可!”趙匡贊下意識地說道,不過很快,臉上露出一抹深思,凝著目光看向老父:“父親是否另有打算?!?/br> 見其機警,趙延壽老懷安慰,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語氣森然:“燕軍,不能亂,幽州也不能亂。得趁著時局尚安,我還有一口氣,為你清理掉一些麻煩?!?/br> 第54章 病虎獠牙 張府亦在羅城之內,距離燕王府并不遠,就隔著兩條街,以方便燕王相召商議軍政之故。 夕陽下的張府,沉浸在一片哀傷的氣氛中,白幡白紙白燈籠,僧道齊聚,哀樂彌漫感人。四周,戒備森嚴,頭裹白巾,冷臉宿衛于周遭的,是燕王府的銳士。幽州如今幾乎是全民皆兵,而經過一年以來的擴充、戰損、整編,排除涿、易,僅北部以幽州為防御重心的馬步諸軍,便有兩萬余眾。 這么多軍兵中,千人指揮以上的將校,也有三十多人,除了被委派在周遭縣鎮塢堡間駐守之人外,悉數到場,依禮吊唁。 “世子?!痹谠航?,趙思綰尋到趙匡贊,喚道。 趙思綰一身鎖子甲,外罩著喪布,手始終按在腰刀上,顯得殺氣騰騰的。 趙思綰原以雞峰山之功,本有受朝廷恩獎,領永州刺史,被自隨趙匡贊北上后,更受重用,被拜為衙內指揮使,成為趙匡贊麾下第一大將,可謂春風得意。 “都安排好了嗎?”趙匡贊隱在灰墻后邊,遙望著靈堂方向,那邊除了不停的哀樂,已多了不少嘈雜。 “請世子放心,鬼面都與牙軍都布置好了,都是絕對的心腹弟兄,必不誤大事,只待大王與世子令下!”趙思綰顯得躍躍欲試的。 “名單上,還有多少人沒到?” “還有兩名指揮使,要不要末將派人去請?”趙思綰問。 “不用!”趙匡贊毫不猶豫地表示否決,吩咐道:“我另派人處置,你自控制好張府,今夜過府之人,沒有命令,只進不出,不許走脫了一人!” “是!” 在靈堂前院內,已經擺好了七八桌喪宴,有資格過府的幽州文武都已入座,文武分明,武人之中又有派別,各聚一團。嗡嗡的議論聲并未收斂,擾了場面的嚴肅性,不見對死者的尊重。 “死都死了,還要我等受這活罪?!睅酌鋵谝蛔?,喪綢隨意地掛在身上,其中一人,不耐煩地說道。 “燕王叫我等來,自己卻姍姍來遲,是何道理。有這功夫,還不如在軍中帶兵!”另一人附和道。 人以群分,這些人,基本都屬于趙延壽“清除”的對象。 “都閉嘴!”一名面相嚴苦的將領,淡淡地呵斥了句,蠻有威勢的樣子??雌饋硎沁@干人的頭頭,也確實是這樣,此人張儼,乃范陽極有實力的軍頭,而今為衙內副都指揮使(都指揮使由趙匡贊兼著),手握兵權,此前在燕軍中地位能排進前五。 他這一發威,桌上的將校們閉上了嘴,但也僅僅閉了一會兒。很快,又聊開了。都是軍頭,雖屬同道,誰又能真正約束住誰。 “張判官死了,燕王抱病在身,也不知還能熬多久……”張儼身邊一名白面無須的都校,壓低聲音,言語間顯得肆無忌憚的。 “這等話,可不要被他人聽見了?!睆垉捌沉四侨艘谎?,一副小聲謹慎的模樣,但嘴里卻說著:“料想,也撐不了多久?!?/br> “聽聞,燕王病情日漸惡化,你看他近來,全力扶持趙匡贊掌大權,這顯然是在準備后事了!”白面都校冷冷地說道:“這說不準,什么時候燕王也薨了。趙匡贊一小兒,豈能掌握幽燕大局。張將軍,我等可要做好準備,幽州可也有我們一份,不能毀在其手里?!?/br> 張儼眉毛揚了揚,望著靈堂前的燈籠,看著那“奠”字出神,淡淡地說:“這里不是議論此事的場所!” “明白!” 總算沒讓人等太久,在一干軍頭耐心快消磨干凈的時候,燕王趙延壽終于現身了。黑服白袍,素裝肅穆而來,腳步穩健,自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仿佛身體康健如舊。 攜文武,入靈堂。趙延壽親自吊唁的場景,自然要肅重得多。文吏捧著本冊頁,高聲朗讀由趙延壽親自替張礪書寫的神道碑文。趙延壽本身就是有不錯的文才,有詩才,所書祭文,倒是情真意切,懂的人感動,而在場的武夫們則聽得昏昏欲睡。 一直到吊唁結束,文臣陸續散去,武將們則奉燕王之命,移步別院。 “張將軍,有些不對勁啊?!弊赃M入別院后,白面都校便盯著站在周遭的衛士,不少人都面帶疤痕。 “是鬼面都的人,張府之中,竟然藏著這么多鬼面軍!”張儼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凝重。 目光閃了幾下,毫不猶豫地,張儼脫離隊伍,便欲返前庭而去,白面都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緊隨其后,不過被院前的軍士攔住了。 “放肆,敢攔本將?”張儼厲聲喝罵道。 看守的軍士,根本不搭理,就是攔住不放行。 在張儼發飆之前,帶著點譏諷的聲音響在耳邊:“張將軍意欲何為???” 聞聲身體一緊,張儼瞇著眼,看著趙思綰那張丑惡的面相,心頭突然有些發慌。隨口找了個借口:“本將肚子不舒服,欲出恭方便?!?/br> “孫將軍也不舒服?”趙思綰笑得很難看,瞥著那白面都校。 “我……” 根本不聽其話,趙思綰直接冷淡地對張儼:“末將理解張將軍不方便,但燕王召見,只能委屈將軍了?!?/br> “請趙將軍稟報燕王,本將稍后到!”張儼敷衍一句,說著便欲往外闖。 再次被攔住,面對占住去路的趙思綰,張儼頓時怒了:“趙思綰,你一個小小的指揮,敢沖撞上官?” 見其張狂,趙思綰沒有多說話,只是把手按在了刀柄上,雙目中閃著冷芒。對這直屬上司,他早看不順眼了。 見其狀,張儼不由與那孫姓都校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雙方眼中的擔憂與顧慮。 兩個人,幾乎是被押著入進入別院的,而其間,各處通道,已被鬼面都軍士占據。若是這種場景,還不明白將發生何事,那就蠢得無可救藥了。 “大王到!”伴著一身高呼,趙延壽父子現身,立于臺階之上。 “大王,如欲接見我等,何必鬧如此陣仗?這是欲將我等將校,視為囚徒嗎?”仰頭見那父子,張儼滿懷怨氣,直接出列,領頭質問趙延壽。 掃了一圈,趙延壽嘆了口氣,說道:“諸位都是幽燕豪杰,燕軍骨干。想去歲,孤與諸位攜手并進,浴血而戰,共復幽州,以逐契丹。而今,不過一年的時間,人心已渙散如此。對于諸位,孤自認已經足夠容忍,但是,近來有人妖言惑眾,擾亂軍心,而至軍心動蕩。幽州已經到了十分危險的地步,為了幽燕十數萬軍民,請恕趙某,不能再縱容下去了!” “燕王欲何為?”張儼緊張發問。 “拿下!”沒有再費任何話的意思,趙延壽一招手,周遭的士卒,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 第55章 燕王病故 如趙延壽之言,在場的將校,都是燕軍的骨干,可謂成軍基石,這些人出了問題,燕軍必亂。抓,是不可能全部都抓起來的,趙延壽也沒有將麾下高級將校一網打盡的想法,那樣就無異于自亂陣腳,有悖于穩定幽州局勢的初衷。 畢竟,趙延壽的目標只是消除迫在眉睫的隱患,解決那些亂逆分子,順便為趙匡贊的上位鋪路罷了。 故,只是針對性的擒拿幾只雞,當著一群猴子的面,而盧龍軍衙內副都指揮使張儼以及那白面都校,都屬“雞”之列。 這樣的動作,很是危險,稍有cao作不當,便容易引起更大的禍亂。但是,以幽州而今的情勢,軍隊、人心亟待整頓,再加趙延壽的病況,必須以果敢之風,快刀斬亂麻,容不得任何拖泥帶水。趙延壽若不把事情做了,留給趙匡贊獨自去處置,幽州有極大的可能會直接陷入崩潰。 所幸趙延壽父子計劃雖則突然,但準備充分,行動果斷,一切盡在掌握。雞拿下,順利地駭住了在場的猴子們,趙延壽則邀請彼輩入堂,推心置腹一番交談,稍安其心。 緊隨其后,是對燕軍指揮層的一次大調整,忠誠于趙家以及“親南派”的軍官得以提拔,并且迅速占據幽州諸軍的重要職位。至于“順北派”,或移位、或謫貶、或免職、或下獄,當然不可避免的,是有被摘了腦袋的。同時進行的,是對軍中“契丹jian細”的清查。 在這么個時代,政變、軍變,那是習以為常的事,并不出奇,而若不死幾個人,流點血,那便是一次不完整的軍變。雞不殺,何以儆猴,以張儼為首的幾名燕軍中高級將領,被梟首以肅威,以“勾結契丹,蠱惑軍心,陰謀叛亂”的罪名。 當然,軍變雖屬常態,但是,嚴厲的手段與果斷的措施,永遠只是第一步。如何善后,穩定住局勢,收攏起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軍政士民皆看著的。 殺戮能懾人,卻難服人,倘若處置失當,以下克上,并非沒有可能。趙延壽父子,顯然深諳其間的道理。 在處置張儼等人之后,趙延壽拖著病體,親自巡視軍隊,接見軍士,安撫士心。并且由趙匡贊親自負責,將張儼等人家族在盧龍三州的家產、土地、佃戶盡數分與其余將領,又盡出府庫錢帛,賞與將士,并賜酒rou,以犒全軍。 從來都是利益動人心,用錢財收買人心,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只是代價不小,本就不富裕的幽州府庫,枯竭了,但是,值得。 趙延壽父子對軍隊的這番大調整,短時間內,使得燕軍的戰斗力急劇下滑,畢竟將為兵心。不過,從長遠來看,自然是利大于弊。 挽燕軍于分崩離析的危局,定渙散之人心,穩動蕩之局勢,最直觀的結果效果便是,軍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怨氣、流言消散一空。 同時“順北派”被打壓下去,使得全軍認識再次“高度統一”,抗遼衛家,仍舊是主題。最重要的,掌控住了軍隊,趙氏父子對幽州的統治,暫且穩固了,且有更足的本錢在劉承祐那邊體現價值。 當然,后續的懷柔手段雖然攬住了大部人心,但失意者不可避免地更加緊密地抱在一塊,成為隱患。但這點隱患,卻已不值得大動干戈,只需善防之即可。 大暑至,燕王趙延壽病情急劇惡化,再度暈厥。趙匡贊放下手中軍政務,緊急還府。 “涿、易兩州軍政要職的調整,業已完成,皆派腹心之臣?!毖嗤醺筇?,坐在榻邊,向趙延壽說道,既然做匯報,也作告慰:“軍中各將官也履職盡責,整訓逐漸展開,軍心漸穩,戰力會慢慢恢復。拱衛幽州的城關,都已派牙軍精銳駐守。另外,幽州文武,于周遭多有土地,兒欲組織民力,出錢糧,以城關為紐帶,扶助彼輩廣筑塢堡,以守其田而護民,抗胡騎之侵擾……” 經過幾日的折騰,趙延壽已經身體已經徹底垮了,坐都坐不起來,一副垂危像,也就吊著口氣,不過氣若游絲。 趙匡贊的話,他顯然聽進去了,枯槁的面容間,浮現出一絲欣慰,低咽道:“為父也就能護持你到如今,為你擋些洶朝,背些罵名。而今幽州軍政大權,盡在你手,任你施展。但要記住,以幽州的情勢,無論什么時候,最重要的,都是穩住人心,尤其是軍心?!?/br> “兒子明白?!?/br> 趙延壽cao著衰弱的聲音,語速極其緩慢地繼續叮囑:“你尚年輕,自然喜用少壯,也該有一批心腹之臣,拱衛于旁。不過,那個趙思綰,我觀其頗為兇暴,用得好,會是一把利刃,但要善防其傷手。鬼面都強悍敢戰,可為軍中鐵軍,需收權,掌控在手,萬不可任其施為!” 忽聞其言,趙匡贊略感意外,眼皮微微顫了下,對于趙思綰與鬼面都,他自有考慮與想法。不過面對老父之殷囑,沒有一點遲疑,恭順應道:“兒省得,會注意的?!?/br> 以趙延壽之病入膏肓,人之大漸,似乎將其余力全部激發出來了一般,腦子格外清晰。 頓了下,又繼續說:“幽州的情況,當具表以送東京,報以朝廷,以示忠誠。另外,可請派一官北上,以為監軍!” 聽此言,趙匡贊眉頭一蹙,遲疑道:“如此,豈非自請掣肘?” “幽州,少不得大漢朝廷的支持,需得讓朝廷安心,讓天子安心。否則,何得糧械北輸?”趙延壽解釋道。 趙匡贊思索了一陣,這才點頭應下:“兒記住了?!?/br> 這一番叮囑,似乎將趙延壽所有的氣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見其面容間,晦色更滿,眼神飄忽起來,對趙匡贊道:“你去吧。今后,幽州的大任,趙氏的榮辱,皆系于你一人之上了!” “是!”聞父言,趙匡贊心雖有所傷感,但意志已堅,跪于榻前,鄭重地向他行個大禮。 叮囑好后院,照顧好趙匡贊,這才離去。 乾祐元年六月壬寅(二十五),燕王趙延壽病亡于幽州。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夏季,不過走得很安詳,有妻子及幽州文武送終,比起原歷史上凄凄慘慘地死在異域,可謂善終。 …… 幽州的情況,以最快的速度傳至東京,擺上天子劉承祐案頭。 事實上,提前幾日,幽州發生的一切軍政變故,都陸續南傳至開封。在幽州,燕軍之內,不止有“親南派”,朝廷的眼線也不少。 此前,劉承祐布置的密諜,已正式劃歸樞密院,設立了一軍情司,有別于武德司的特務機構,專事對外軍情刺探。 趙延壽父子的動作,明面上打著“整飭不法”的旗號,但經劉承祐與郭、魏幾名樞密重臣的分析,自然看出了其清除異己、集權的本質。不過,對此劉承祐是樂見其成,此前,以燕軍之中“反漢”情緒強烈,深為其所忌。 而今,經過趙家父子這一番整理,形勢頓轉。劉承祐與朝廷要的,就是一個穩固的幽州軍政集團,用以行使御遼的功能。至于趙氏坐大,倒不以為忌,前邊也提過,幽州自有其局限性,尤其在此次趙家父子整頓過后,只要劉承祐自己不作,便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