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04節
“二位這是何意?一壇酒尚未飲盡,何談盡興?二位告離,莫不是我招待不周?”見兩人離席,侯章很是愕然,一串的反問。 趙暉拱手,態度還算和順,說道:“候兄的盛情招待,萬分感謝。只是趙某不甚酒力,畢竟年邁,前番舊傷復發,不便宿醉?!?/br> 王晏則沒說太多的套話:“告辭!” 二人去意已決,又豈是侯章能夠挽留得住的。心里有氣,也不起身,徑由家仆送之。 宴席中止,堂間的尷尬氣氛頓破,侯章沉著臉坐在案后,表情很不好看。 老臉上凝起一團醉紅,侯章不由打了個嗝,隨即狠狠地將手中酒杯猛擲于地,怒聲道:“趙、王欺我!” “老爺?!?/br> “撤了,都給我撤了!”指著宴席,侯章不耐煩道。 趙、王這邊,二人聯袂出候府,王晏拎了下胡須,看著趙暉,說道:“趙兄,這侯章不可深交??!” 趙暉面上一片蒼然,沒有多少醉意,有點意興闌珊地說道:“天子雖則年少,但極類莊宗,不可輕辱。如無自知之明,必取其禍!” 第32章 天子上門 趙暉,嘗為李存勖帳前親兵,雖然已經二十多年了,但對于前期的莊宗,他心里仍保留著一分敬畏…… 夜已深,兩架馬車施施而行于洛陽街道,臨近宵禁時分,坊間的巡衛嚴密了許多,途中還遇到了一波巡察的禁軍。不過見是受天子當眾褒獎嘉許的保義軍與建雄軍兩節度使君,也不敢多加盤問,得罪。 接連穿過三座里坊,馬車先后停在一座平靜的院落前,趙暉與王晏下車,趙暉相邀過府敘談。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府前的情況,中門大開,晦暗的燈火照耀下,一名年輕的將領領著幾名士卒,在門前徘徊,那是趙暉的牙將。 見此景,趙暉眉頭一凝,穩步上前,問迎上來的牙將:“怎么回事?!?/br> “節帥,您可回來了!”年輕的牙將松了口氣,臉色還帶著點急色,稟道:“天子正在府中等候?!?/br> “什么?”趙暉臉色大變。 情況很簡單,就是劉承祐在宮中“閑”來無事,特出宮前來拜訪趙暉。 御駕親臨拜訪大臣,這還是劉承祐的第一次。 “為何不早報?”收斂起驚容,趙暉不由發怒。 “天子說不用……”牙將憨憨地回道。 “你還真是聽話!”趙暉教訓了一句。 這時,王晏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袍,對趙暉道:“趙兄,還是去面君吧!” “天子親臨,好大的恩典吶……”趙暉嘆了一口氣。 趙暉在西京的府宅,并不顯奢華,甚至有些普通。但此夜,府中各處,廊道門庭,皆為宮中禁軍手守備著。至于劉承祐,收到趙暉回府的消息時,正在其堂間,與其兒子趙延進聊著天,咨之以陜州事。 趙延進還沒滿二十周歲,但不愧為將門虎子,有一股子銳氣,在劉承祐面前,雖然稍顯緊張,但應對還算得體,并且看得出來,腦子很靈活。 有劉承祐提前吩咐下去,趙暉與王晏匆匆趕來,經過排查威脅后,倒順利直謁君前。 “臣趙暉(王晏)參見陛下!” “免禮!”劉承祐掃了二人一眼。 “父親?!?/br> 沒有理會兒子,趙暉傾身拱手:“怎勞陛下親臨,臣實惶恐。累陛下久候,臣,臣……請陛下治罪?!?/br> 不管是不是裝的,面對劉承祐這個少年天子,趙暉態度很端正。 劉承祐穿著一身常服,不過當了這一個多月皇帝,身上君威漸盛,再加上他素來的嚴重,威勢很強烈。 “趙卿,不必如此。反倒是朕冒昧來訪,叨擾貴府了?!眲⒊械v平和地說道。 “不敢?!?/br> 又看向王晏:“王卿也在?” “陛下?!蓖蹶淘傩卸Y。 “倒不用朕多跑一趟了!”劉承祐擺了下手,鼻子抽了口氣,似乎嗅到了二者身上的酒味,說道:“今夜侯使君,招待二卿的,定然是美酒佳釀吧……” 聞言,二者頓時齊道:“請陛下恕罪?!?/br> “二卿不必如此?!眲⒊械v命隨行的內侍奉上一小壇酒,說道:“朕今日上門,也帶了一壇酒,這便與二為共飲,這可是產自杏花村的好酒,二卿可有興趣?” 聞此言,趙、王二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愕然,注意著劉承祐那副迥異于常人的冷靜姿態,心中對這個少年天子更加慎重了。 劉承祐尋趙暉,自然不是真找趙暉來喝酒了,命人簡單準備了點rou食,吃喝相談。稍微醞釀了一下氣氛,一手持杯于橫于腰前,一手背腰,劉承祐感慨著:“去歲,敵騎長驅而陷兩京,石氏不能守中國,先帝雖思拯溺圖南,然既思實力不足,又慮人心不附。及至二卿首變于陜郊,共扶義舉,使我父下定決心舉兵。故,漢之所興,二卿并有力焉!” 對于二人,劉承祐評價很高。但也正因如此,二者反倒有些遲疑:“陛下過譽了,臣等實不敢當?!?/br> 見兩個老將的表情和反應,劉承祐腦中只浮現出一個詞:受寵若驚。 “大漢初立,便逢天崩,朕以渺躬,得承大統。然自附德行淺薄,繼位以來,夙夜憂忡。大漢周遭,群狼環伺,北有契丹虎視,西有孟蜀入寇,南有高氏反復,偽唐包藏禍心,西北又有黨項懷異。內則民生凋敝,百業不興,秕政難抑……” “朕思國貧民困,有圖治之心,然內憂外患之下,心情郁結,幾無頭緒。西巡以來,察民生,治貪暴,猶顯不足。及諸來京,朕方知,如欲守江山,還需如二卿這樣的將帥之英?!?/br> 幾番面對劉承祐的恭維,趙暉與王晏顯得更加小心。 “朕近來常思,如欲使國家長治久安,必得消內患,攘外寇。然,攘外必先安內……” 面對劉承祐一通“掏心置腹”的言說,趙暉二人也慢慢進入了狀態。 “外患臣心中有數,然這內患,不知陛下所指謂何?”趙暉問道。 聞問,劉承祐轉過身,兩指轉動著杯沿,目光有神,直勾勾地盯著趙暉:“趙卿當真不清楚?” “請陛下明示?!?/br> 劉承祐還沒開口,王晏主動開口了:“陛下所指,河中李守貞,同州薛懷讓?” 注意著王晏那冷峻的神情,劉承祐微感意外,這王使君,顯然不如趙暉圓滑。飲盡杯中酒,劉承祐抬首遙望著夜空中那一彎淡月,幽幽嘆道:“方鎮乃國家根基,諸節度為大漢守御天下,朕為天子,自不當妄自猜忌。對河中李氏,朕與朝廷已是多次恩詔嘉勉。然這段時間以來,朕猶聞其異動逾矩之行,朕這心中常懷憂恐?!?/br> “蒲、同二州,一水之隔,帶及關右,乃國家重地。其若有變,必然波及關右。國家初定,天下百姓還沒過幾天安穩日子,朕實在不欲刀兵之禍再起。但是,朕卻不可不早做準備?!?/br> 聽劉承祐說到這兒,趙暉與王晏立刻提了下精神。 “彼心不明,倘若李氏難抑異心,悍然舉叛于蒲州,那么,朕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之平定?!闭f著,劉承祐猛然轉身,盯著二人:“晉、絳、陜三州,分由南北對河中呈現鉗制之勢。朕問二卿,河中果有叛,可愿替朕守御之?” 面對劉承祐這直白的問話,二人還能如何反應,沒有多少遲疑,先后發聲: “愿為陛下盡忠!” “陛下但有命,萬死不辭!” 第33章 西巡結束 “二卿皆將帥之英,能望卓著,負守御之責,擔防扼之任,朕可安矣?!币皇址鲆粋€,劉承祐態度愈親,對兩名老帥的反應十分滿意。 “當然,朕只是做必要安排,以備不時之需。為君者,上順天意,下應人心,茍得君臣和協,相安無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劉承祐補充了一句。 “陛下英明!”趙、王恭維道。 就是不知二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對皇帝的話,要是太過當真,仕途上是走不遠的。 “朕今夜與二卿所議之事,勿泄!”叮囑了一句,劉承祐抬眼望了望沉郁的夜空,說道:“時辰不早了,不便多擾,朕回宮了?!?/br> “送陛下?!?/br> “留步?!?/br> 雖然劉承祐發了話,但趙暉還是與王晏親自送至府門。站在門口,劉承祐再度注意到跟在側邊的趙延進,極似隨意道:“朕方才與延進相談,應對得體,有智略,頗合朕意。朕身邊,處用人之際,此番正好隨朕還東京,任事于朝廷,如何?” 聞言,趙暉偏頭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動作僅頓了下,應道:“臣替犬子謝陛下恩典?!?/br> 擺了下手,劉承祐又瞧向王晏:“朕還記得,王卿有子名漢倫吧?!?/br> “去歲冒死,親赴晉陽奉表,膽略勇氣不凡,朝廷未有厚賞,朕欲調之入東京任用,卿以為如何?”劉承祐語氣中似乎滿是欣賞之意。 王晏倒沒有多少遲疑,直接道:“臣立刻發信,讓犬子進京侍奉陛下?!?/br> 滿意地點了下頭,劉承祐方登鑾駕。待鑾駕起行,在宮衛的護送下走遠后,侍立在門前趙暉與王晏同時松了一口氣,相視苦笑。 “爹,天子讓我與漢倫兄進京為官,該不是想以我二人為質吧?!边@個時候,其子趙延進在旁嘀咕了一句。 “給我閉嘴!”聞言,趙暉頓時叱罵道,眼神四下飛了一圈,但見都是親信之人,這是吐出一口濁氣,而后又是一番訓誡:“天子看得上你,此乃你之幸。日后在東京為官任職,給我謹言慎行,但敢濫言造次,我必不輕繞!” “趙兄,延進也只是無心之言?!蓖蹶虅t在旁勸慰道:“兩子進京,倒也可互相幫襯一番?!?/br> “有這樣的皇帝,于天下或為幸事,于我等方鎮而言,哎……”趙暉不由感嘆了一句。 事實上,二人心里都清楚,劉承祐召二子進京,既是恩典,也作人質,就看二人如何表現了。 “我等打拼一世,能得此地位,已足矣。未懷妄念,又何懼其他?蔭于子孫,謀以前程榮華,好事!”王晏則直言。 “王兄所言有理?!甭勓?,趙暉附和道。 “天子果如傳言。河中的情況,我在陜州,早有耳聞,彼輩陰懷異志,真是自取滅亡。天子有此手段,那李守貞哪里是其對手?!闭f著,趙暉又感嘆了一句。 “這個天子,還如此年輕,大漢來日可期……”王晏提到了關鍵性的問題,語氣中也是感慨意濃。 洛陽城雖然整體衰敗,但路著實不擁擠,鑾駕穩穩地行駛在天街上,直向宮門。劉承祐平靜地靠在軟枕上,閉著眼睛,腦中思慮不斷,心情卻格外平靜。對趙暉與王晏,劉承祐真的完全放心嗎,確是不盡然。 但是,既上門托以腹心之任,劉承祐當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對趙、王二人,劉承祐是經過多方打聽,深入了解過其性情能才、處事之道、治政典軍的情況過后,方才做下的決定。 這也是同為首義三節度,又俱環繞蒲、同,劉承祐區別對待的原因。對二者,還是抱有很大的信心的。 今夜上門,降恩施寵的同時,也是在立威。天子之威,并非一味地靠強權壓迫恫嚇,言談氣度,志趣涵養,成于無形之間。 針對于李守貞,劉承祐當然不可能只靠趙暉、王晏二人,放白文珂在京兆,置楊業于潼關,都是兩手十分重要的落子。并且,如李守貞叛,真正要平滅之,最終還得靠朝廷禁軍發力。 至于同州的薛懷讓,講真,劉承祐并不覺得他對朝廷能有多大威脅。甚至于李守貞,都未如表面上那般讓劉承祐忌憚。 從一開始,李守貞“雞”的屬性,便被劉承祐落實了。隨著劉承祐撐過了繼位初的過渡期,調配應對起來,也更加順暢了。稍微意外點的是,薛懷讓冒頭,似乎也想要做雞。 …… “馮老相公,李守貞與薛懷讓,無視對朕的詔令。對此,你覺得,朕當如何應對?”宮內,劉承祐召來馮道這個隨行宰臣,垂詢道。 側邊,馮道的坐姿都透著謹慎,恭順老臉上帶著沉思,似乎在暗暗揣摩劉承祐的想法,余光注意著劉承祐的反應,試探道:“降詔申飭,察其緣由,讓二者給朝廷一個解釋?” “此二人的行舉,簡直就是在公然挑釁朕與朝廷的威嚴。就一番不痛不癢的申飭?傳將出去,朕的臉面何在,朝廷的顏面何存,豈不讓天下人輕我?各州節度若都有樣學樣,那天下還不亂了?”劉承祐當即擺手,表示不樂意。 見狀,馮道仔細地琢磨了一會兒,老眼清明地看向劉承祐:“難道陛下欲直接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