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00節
自鄭州至洛陽,兩百來里的路程,所過州縣鎮,未有一州一縣,無官吏為劉承祐整治。 兩京之地,本為朝廷直轄,其吏況民治尚且如此,而況于那些仍掌握著地方軍政大權的節度方鎮?這由不得劉承祐不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一番嚴厲的懲治手段過后,劉承祐是痛快了,但問題又出現了。免了那么多官員,誰人繼之,短時間內哪里去找那么多人來彌補空缺。世上不會缺少做官的人,這話是不假,但隨便一個阿貓阿狗又豈能為政一方? 事實上,短時間內,劉承祐還真只能由地方上的“阿貓阿狗”們暫代其職。 科舉選材,一下子充斥在劉承祐的腦袋,這天下,還得確實還得靠文人來治,靠由朝廷選拔的文人。同時,劉承祐心中暗下決定,回朝之后,他得將而今朝堂上養著的那些虛職文臣,外放一些到地方任職。 都說腐儒無能,但以如今的國情,劉承祐倒不需要地方文官有什么驚世的理政才能,只要求得安穩,勿擾黎民,即可。甚至于,哪怕無為而治,放民自養,也比一干武夫亂政來得好。 第24章 被瓜分的洛陽 西京洛陽。 上百的大小官員,并駐守兵馬,以及數千百姓,等候在城外。畢竟是天子西巡的終點站,一場稍微像樣點的接駕儀式,總歸是要有的。 迎駕隊伍中,百姓麻木,軍隊淡漠,官吏彷徨,就是沒有多少欣喜的意味。劉承祐這一路,貶過來,殺過來,名聲已經傳開了。 為首的便是留守,莒國公李從敏,站在前列,目光向東,視線盡頭,已隱約能望見林立的龍旗旌仗。李從敏將入知天命之年,但整個人看起來異常地衰老,樣貌看起來遠超其年齡。 神情十分嚴肅,他畢竟身份特殊,乃前前朝宗室,當初被劉知遠任命為西京留守,也只是安撫人心之舉。如今換了新皇帝,對他會是什么態度,也不得而知。 并且,這段時間,他才得罪了宰相蘇逢吉。而此次,天子西巡,蘇逢吉奉詔隨駕,由不得他不擔心其打擊報復。天子此行,已經處置了那么多官員,李從敏并不認為自己屁股干凈。 “這便是洛陽?”御駕緩緩轉至洛陽南門,探首望著洛陽城池的時候,劉承祐的語氣中帶著些詫異。 以顧念老臣,馮道被叫到御駕上陪劉承祐聊天,此時一同望著洛陽城,也有些深沉的感慨:“正是。多年未履至西京,老臣竟覺陌生?!?/br> 劉承祐所發感慨,倒不是驚詫于城池的雄偉壯麗,而是城池顯得太過古舊衰頹了。城自然是雄城,畢竟千年古都,底蘊深厚,城垣之廣大,是東京開封都比不了的。但是,沒有東京的那股“生氣”。 “臣,西京留守李從敏,率西京諸衙屬、將吏、勛臣、百姓,恭迎圣駕!”及至御駕臨近,洛陽文武在李從敏的率領下,齊刷刷地拜迎。 劉承祐出車駕,站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掃了一圈。對西京官員的第一印象便是:怎么這么多官! 人太多了,并且劉承祐敢肯定,大部分都是虛職,這累朝下來,不知產生的多少勛爵舊臣,而今全讓大漢接手了,畢竟得收買人心,就如留用大量后晉官員于東京一樣,一個道理。 在那些垂首躬身的官員身上掃過,又看了看周遭“蜂擁”而來的百姓,踴躍謁君迎拜的場面根本沒有,氣氛顯得很嚴肅,嚴肅地有些壓抑。 劉承祐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命人傳諭,讓西京官民免禮,詔嘉士民。 “朕三令五申,不需迎拜,嚴禁擾民。這洛京官員,仍舊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是欲做什么,邀寵獻媚嗎?”進城的時候,劉承祐淡淡地說道。 馮道在旁繃著屁股坐著,聞言面皮不禁抽搐了下,他覺得劉承祐待下有些過嚴了,若真不欲擾民,他這個皇帝舊不該出巡,老實地待在皇宮垂拱而治,絕對不會擾民。 當然,這也只是老狐貍心中腹誹罷了,根本不會說出來,甚至神情間都不會有一點表現。想了想,輕聲勸慰道:“洛陽亦為國都,而今陛下駕至,群臣士民喜迎,如盼甘霖,想來是發乎于衷心……” 馮道的話,劉承祐沒有當真,不過卻也沒再多說什么了。照理說,洛陽文武的恭敬迎奉,應當取悅劉承祐才是,然而,就是違背了劉承祐此前的命令。使得劉承祐感受有些復雜,當然,他也清楚,自己不好顯得太過苛刻…… 貫穿洛陽南北的天街,還是那般寬闊,只是顯得凌亂了許多。親身歷洛京,能夠發現,城內外,有太多年久失修的痕跡了。 入紫微宮城,御正殿,接受留洛陽文武的朝賀。這是洛陽的文武第一次見劉承祐這個天子,也是劉承祐第一次見他們。這邊,幾乎就是一個小朝廷,哪怕劉承祐就在洛陽理政治天下,似乎也沒什么問題,文武百官召之即來…… 按照事前準備好的演講稿,沒有多少感情地,劉承祐講了一遍。大概就是闡述一下西巡安民、勸農、察政的目的,稍微對一路以來的“整治行動”做了個解釋,又出了些安撫之言,至于起了多少安慰的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洛陽宮城殘敗,西京官府根本沒有余力去修繕,宮內也沒剩什么器玉財富了,據說是前番北狄憑陵時,為契丹人搜掠一空。不過劉承祐,并不講究這些,能住便好。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劉承祐便是召見李少游,聽他做匯報。在西來之前,劉承祐便遣他這個武德使,親自帶隊,先行至于西京,暗查情況。 李少游匯報上來的情況,讓劉承祐惱怒異常。 洛陽這邊的情況,實則一個詞便可以概括:瓜分殆盡。 無論是當朝新貴,還是前朝舊臣,抑或是外鎮大吏,基本都在洛陽置有產業。 以蘇逢吉為例,自進中原后后,他便派了一批家仆部曲,在洛陽,圈地占房。近一載的時間下來,洛陽城內,有蘇宅五處,洛陽周邊有莊園十余處,分別控制著屬于蘇逢吉的五十余頃土地…… 這還只是蘇逢吉一家,東京的朝臣,多多少少都有學之,連一向以清廉著稱的楊邠,在洛陽城內,亦有兩棟宅邸,洛陽周遭的土地同樣有他一份。據說,是楊邠的幾個兒子派人所置。 東京有多少官員,洛陽又有多少官員。開封城在天子腳下,故沒有多少人敢肆意妄為,洛陽這邊就不一樣了。 具各方面的消息,大概做個估計,洛陽周遭的土地,有約八成都為大小官員所占。至于李從敏在西京展開的屯田,只是很小的一塊規模。 而由此牽扯出了一個問題,便是隱戶的問題,光有地可不行,他們得找人耕種,于是大量的無主農民,成為了他們的莊客佃農,并且很可能是“被自愿”的。 畢竟朝廷的政策在,只要登記籍簿,便可得到屬于自己的土地。但是,政策也是要人施行的,而施行的人,基本上都是這些占田的官僚階級。 似乎,是個惡性循環。 各地流民,本該屬于朝廷所令,分配土地的自耕農,為朝廷繳稅納糧的!封建時代,自耕農才是朝廷財稅的來源的主力軍。 也就是這個年代,人口稀少,到處地廣人稀,在土地上基本沒有太大的矛盾。但是,洛陽的這等反常的兼并現象讓劉承祐異常心驚。他仿佛看到了,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卓錐之地的景象。 當然,全國各地,不至于都如此,洛陽自有其特殊性。但是,這樣的情況,如不壓制,一旦擴散開來,國家必然不穩。想得遠一些,只要天下恢復寧定,人口進入暴增階段,用不了幾十年,估計整個國家又要迅速地陷入土地矛盾那個怪圈中去。 第25章 擬一份名單 心中有那么一股沖動,下詔將洛陽這些魑魅魍魎、牛鬼蛇神都給處理了,但也僅沖動了那么一下。惱怒歸惱怒,但于劉承祐而言,還不至于被惱怒沖昏了頭腦。 洛陽的占地情況雖然嚴重,甚至可以用惡劣來形容,但是,以當今天下的局勢,要說這些官員們真犯了多大的過錯,那倒也不至于。 在遍地荒蕪廢弛的大環境下,官員們“身體力行”,積極招撫丁口,開墾務農,恢復生產,為國家創造稅收,這應當是值得“鼓勵”的。真正讓劉承祐感到震怒心驚的是,這些官吏們占田的手段與吃相太難看看,并且,涉及到的占民問題,那基本就是在挖朝廷的墻角,以及最重要的,稅賦問題。 按照舊制,這些官員所占土地,除根據職官等級得以免稅的一部分額定田畝之外,余者都應照常按制進行夏秋兩稅的繳納。但是,這其中的cao作空間可就太大了,讓官僚自己給自己的土地為國家收稅,可想而知這其中會發生些什么。 并且占地官僚中,不乏似蘇逢吉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并且,而今天下,地方財政尚且未歸中央,地方財稅,也只有一小部分輸送向東京,數目多少,還得看地方上的實權官僚、將吏們的覺悟。 仍以西京為例,倘正常稅收入庫,洛陽周遭能收上多少稅收,絕對要打上一個大問號,逃稅避稅甚至抗稅,恐怕是這群官僚的基本手段?;究梢钥隙?,財賦大部分會來源于那僅占著兩成地的自耕農或半自耕農。 同時,收上來的這部分稅,大部分又要用于西京衙署正常的運轉支出、駐軍的供給以及養的那些勛臣貴族。能輸送到東京,供朝廷調用的,可想而知會是怎樣一個渺小的數目。 事實上,去歲秋稅,就是這般的情況。 直接便能聯想到大宋的情況,趙匡胤的贖買政策,雖然收了兵權,抑了武臣,卻也催生了大量的貴族地主,勛臣、官僚乃至地方豪強,都能合法地兼并土地,廣置豪宅莊園。而于國家而言,稅定然收不齊,每年還得拿出大量的米糧布帛來養他們,勛臣、官僚可是都要拿俸祿的。這對國家的財政,當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趙匡胤靠土地、俸祿、名爵、賞賜來收買軍心,達到“杯酒釋兵權”,解決自唐末以來兵亂“根源”的目的,卻也極大地加速了封建王朝下土地矛盾的積累爆發。 有一說一,換作周世宗郭榮,絕對不會選擇這樣的手段,不是能力上的差距,而是性格問題。郭榮剛毅性急,為了增加國家財賦,可是連“滅佛”都做得出來,又怎會給國家背上這么個重負。 思緒稍微飄遠,劉承祐也能稍微透徹點地理解,宋代于諸路州府設置轉運使,專掌握地方財賦的目的。除了強化中央財稅,削奪地方節度財權之外,恐怕也是囿于那危險緊張的土地國情形勢。若不將財稅獨立出來,任由地方官僚們cao作,看他們會不會廢私愛國,又或者不懼強權,盡責履職。 遠的暫且不談,現在問題擺在劉承祐面前,怎么處置? 下詔奪其奪其田宅,這是最簡單粗暴,也是最容易引起變亂的做法。且起到的效果,很可能會適得其反。況且,這些人的土地,倒也不是全是非法侵占。一刀切的做法,恐失人心。 加其稅,手段稍微溫和一些,但結果恐怕也不會盡如人意。更有可能的,是這些“富產者”將壓力轉嫁到為他們耕種的佃戶身上。 但是,這樣的情況必須得遏制,適宜的制度與政策,能夠想到不少,但是,再好的政策,也得有人去實施,而劉承祐缺人,更缺權威??v使此刻,他下一道詔,嚴禁天下官員私自圈地占民,誰了他?動了階級利益,必然引得群情反抗。 “或許,朕還需要一干酷吏?”劉承祐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 不過,稍微幸運的是,“船小好調頭”,幾十年的戰亂下來,縱使大漢接手了不少累朝沉疴,但是,那股子官僚力量實則還不算強大。只要中央夠強大,皇權與朝廷的威嚴樹立起來了,遲早能推動解決。 中央如何強大,皇權的威嚴如何樹立,最終又得扯到軍隊上。沒辦法,這個時代,萬事萬務必然指向軍權,軍隊是基礎,強權即真理。 從大的方面,土地政策與制度,還需根據國情需要,重新制定。 整個天下的形勢,絕對不像洛陽這邊嚴重,畢竟占再多的地,也得有足夠的人去耕種。以亂歸治的階段,地不值錢,人更重要。并且,僅以地方而言,那些節鎮方鎮們,如欲斂財聚賦,又豈會放任屬下官員將吏太過放肆,影響地方的財稅。當然,最大的地主,還得數那些節度、觀察、防御、團練使…… 洛陽這邊,以其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情況顯然是有些畸形的,針對于此,劉承祐也得想法子壓制一番。 “軍隊?!眲⒊械v小聲呢喃了一句。 李少游站在殿下,幾乎是眼瞧著劉承祐由怒轉陰,而后徹底恢復平淡,坐在那兒沉思。突聞劉承祐出聲,來了精神,但是對劉承祐提到“軍隊”,卻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自認頭腦靈活,反應快,此時卻也覺跟不上劉承祐的思路,圣心難測吶。 回過神,劉承祐瞥著李少游,突然好奇問道:“既然東京群臣,多有于洛陽置宅占地者,你們家呢?” 劉承祐的問話,讓李少游悚然,這火是燒到自己身上了?小心地注意了下劉承祐的神色,平靜如常,李少游稍微頓了下,老實地答道:“臣父子,共有莊園三處,田畝十頃,雇農約以百戶?!?/br> 聞言,劉承祐點了點頭:“朕登基以來,卻未對你與舅舅有什么賞賜,這些莊園與土地,就當朕的賞勵吧?!?/br> “謝陛下恩典!”李少游當即謝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略作沉吟,劉承祐食指輕敲在桌案上,嚴肅地對李少游吩咐道:“西京占農官員,給朕嚴查細查,將那些情節嚴重,手段酷烈,不法猖獗者,理出一份名單來!” 李少游先是詫異,很快恍然,迅速地拱手應道:“遵命!” 他心里清楚,依劉承祐的性子與手段,恐怕是又欲殺雞儆猴了,這西京要起波瀾了。同時,也對那些貪婪無度朝臣、官員生出些鄙視,尤其是那些前朝舊臣。于國家沒什么功勞,謀起私利來卻如此不知收斂。兩京乃中原腹地,歸治之后,可是朝廷直轄的財稅重地。 國家缺錢缺糧,換個角度,這也算是朝廷手里搶錢、搶人。尤其是搶人這一點,國家需要人口耕種,這些官員卻有不少強役百姓為佃民。思索間,李少游腦子里也漸漸想清楚了,該給劉承祐提供一份怎樣的名單。 占地過多是一個條件,誰手下人多,才是最為關鍵的因素。至于“欺壓良善、橫行鄉里、魚rou百姓”之類的,只是非充分條件。 當然,劉承祐這邊,大抵也是類似的想法,直接奪你地,釋你農,顯得朝廷手段嚴刻,吃相難看,但整治貪污,維護法紀,懲戒不法分子,這總是正當理由。順帶著,或還可抄個家? 第26章 史卿,朕要重任相托 夜漸深,幾點亮光緩緩移向劉承祐暫居的文明殿,遠遠的,守殿班直早注意到了情況,待離近了,方才瞧清楚,那是幾名打著宮燈的侍婢,簇擁著皇后符氏。 “參見圣人?!碑斨档钪绷⒖逃松先?,低聲見禮。 “免禮!”大符氣度大方,伸手虛扶,朝燈火明亮的殿內看了眼,問道:“官家在吧?!?/br> “末將這便通報!” 經過通報,進殿之后,大符發現,劉承祐正扶著御案,捏著鼻梁,似乎格外疲憊。 二者之間,也算熟悉了,沒有過多的客套。劉承祐瞄了她一眼,嗯,沒帶夜宵來…… “你怎么來了?”拉著他的皇后的手,引至身邊坐下,輕輕地把玩著,劉承祐舒了口氣,問道。 “這洛宮清苦,冷夜孤枕難眠,心中惦記官家,特來探視?!贝蠓嫔行┘t潤,溫聲應道。 她這話,是很容易引起歧義的,好像有種欠安慰的意思…… 大符瞟了眼御案上摞起的奏章,問道:“沒有影響官家理政吧?!?/br> “朕吶,遲早要累垮在這奏折堆里邊!”劉承祐不禁抱怨了一句。 哪怕是西巡,來自東京的一些重要奏折,仍舊專驛至御前,供劉承祐御覽批示。劉承祐說這話,很明顯是口嫌體正直,若沒有這些奏章的煩擾,他又要心懷憂篤,擔心大權旁落。 但劉承祐眉宇間的疲憊倒是一點也做不得假的,見狀,大符不由勸道:“官家乃明君,勤于政事,為國cao勞,也要顧念身體??!” “這沿路處置了那么多昏官暴吏,治下清肅,民氣大振,官家何故仍如此憂慮?”能夠感受得到劉承祐心情并不好,大符溫柔地表示著關切,想要替他紓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