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9節
換了個身份再看這些人,劉承祐心中也是另外一番感觸,微微舒了一口氣,讓眾將坐下,劉承祐十分和善地說道:“在場諸位,都是跟隨先帝的元勛,篳路藍縷,披荊斬棘,方才開創大漢,都是我的叔伯?!?/br> “臣等不敢!”劉承祐把姿態放得這么低,一干武夫們縱使情商再低,也知該怎么應對。 不過,劉承祐這通“馬匹”,卻也拍得人挺舒坦的,都知道劉承祐嚴厲刻板認真,這番當了皇帝,明顯長進了嘛。就沖著他對眾人的態度,也足可使其安心。 將領中,皇親國戚有點多,劉承祐這張嘴后,氣氛很快便和緩了下來,要不是國喪期間,估計還能看見笑容。 “大漢初立,幾經周折,戎狄擾邊,兇獠窺伺。先帝晏駕,誠可謂地裂天崩,我且幼弱,旁人輕之,只恐宵小作祟,逆賊謀亂。關中蜀軍未卻,逢此國殤,當此之時,國內卻是不能再出現亂子了。接下來,大漢江山,還需眾位叔伯,共同扶持。承祐在此,先行拜謝了!”說完,劉承祐還起身鄭重一禮。 見狀,一干人也不敢怠慢,緊跟著起身回禮。 劉信還大大咧咧地沖劉承祐說道:“二郎,你不用這么客氣,先帝都給我等交待過,護持幼主,保衛江山。你放心,有叔父在,定讓你安安穩穩地當皇帝!” 聞言,眼角抽搐了一下,劉承祐竟然朝劉信露出個笑容:“有叔父與諸位在,我便放心了!” 這大概,是在場的將帥們,第一次見到劉承祐笑。 “先帝遺制,軍政之事,一如舊制。當此之時,務必要保證朝堂與東京的穩定,而首要之事,便是保證禁軍的平穩。東京十幾萬禁軍,都在諸位叔伯統帥下,這段時間,還請諸位稍加辛苦,率領將校,安寧士卒,撫定軍心,務不使生亂!”劉承祐仍舊客氣地說道。 “是!” 裝著一副和善的面孔,好言安撫住了這些高級將帥,待其退下后,劉承祐方才微微松了口氣。不要看這些人,親戚頗多,且態度良好,便可以放心了。 劉承祐明顯地感覺得到,比如說劉信,已經有些飄了,他方才發言,雖然一直表示著謙辭,但畢竟是皇帝,而劉信,竟然還敢稱呼“二郎”,是在強調他是自己的叔父?或許劉信沒有這城府與想法,但他的表現,已經越矩了,在劉承祐繼位不過半個時辰的時候。 不過,即便如此,劉承祐也沒有再進行什么大動作的打算。新舊交替之際,穩定壓倒一切,寧肯什么都不變,也不要貿然動作,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禍端。劉承祐根基是“深厚”,但也僅僅是讓他順利繼位罷了。 除了此前任命的“三使”以保證皇城安全平靜之外,對于軍政,劉承祐并沒有任何改變的意思,一點小動作都不想再有。甚至楊邠與史弘肇,都沒有讓其挪一挪位置的意思。 總之一句話,來日方長。 在李崇矩的陪伴下,劉承祐親自于皇城各門巡視了一遍,給宮守禁軍將士強調了一下他們保衛的新天子。未及歇息,便又再往萬歲殿…… 沒有辦多少事,卻cao了太多心,直至晡時,劉承祐方至垂拱殿歇息了片刻。再爆肝下去,他怕身體出現什么問題。 醒來之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符那張美麗的臉蛋,側伏在榻邊,注視著劉承祐。 “官家,你醒了?!币妱⒊械v睜眼,大符來了精神,探手扶起他,嘴里很自然地變了稱呼。 “你來了?!眲⒊械v應了聲,看了眼身上蓋著的袍子與不知何時脫去的鞋子,問道:“什么時辰了?” “已是戌初三刻!”大符說道。 揉著眼睛朝外邊望了望,果然,天色已黑,劉承祐頓時招來侍候的一名內侍,直接斥道:“我不是交代了,酉時叫醒我嗎?” 見劉承祐發怒,其人頓時嚇到了,還是大符主動上前,撫著劉承祐心胸,低聲說道:“是妾身吩咐的,讓官家多睡一會兒。您已許久未眠,不能累壞了身體!” 大符的手似乎有魔力一般,感受著胸前的柔柔動作,劉承祐怒氣平息了下來。心知符氏是為自己好,不過,那名內侍直接上了劉承祐的黑名單。 大符給劉承祐準備了些粥,很注意細節,不稀。 方充饑,宰臣李濤求見,見到劉承祐,一張嘴便將事情說得很嚴重:“官家,再不制止,東京要大亂了!” 劉承祐被他給說懵了,心頭敏感,立時發問:“出了什么事?” “有吏報,先帝晏駕,朝廷降制發哀,城中百信反應寥寥。劉都帥派軍于坊里,挨家挨戶,強迫百姓披麻戴孝,為大行皇帝哭臨致哀。稍有不從,便是打罵用刑……” 都不用李濤細細描述,劉承祐便能想象到那是怎樣一副場景,心中頓時暗罵了一聲,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已有半個時辰了!”李濤答道。 “先帝有明制,喪葬后事,不得擾民!”劉承祐站了起來,直接吩咐道:“傳朕詔令,命其收兵回營,東京禁軍,不得有一兵一卒,私入民舍,違者以軍法論處!” “是!”得到了劉承祐的命令,李濤頓時告退,匆匆傳令去了。 待其退下后,劉承祐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砸了一下御案,壓著嗓子喝道:“派軍去逼著百姓哭,虧他想得出來!” “官家息怒!”大符見劉承祐神情不對,立刻湊上來,溫聲勸道:“叔父或是愛兄,一時沖動,能及時止禍,以免擴亂,未為晚也……” “這皇帝,也難做!”聞勸,劉承祐小聲地抱怨了一句。 大符卻道:“相信官家,必能破除萬難?!?/br> “但愿!” 稍微恢復了下精神,劉承祐往李氏那里去,準備向她請安。 心思有些沉抑,如今劉信雖為侍衛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但出于若有若無的打壓,實則已經反客為主,將史弘肇壓制住了。但是,現在看來,若真以劉信為禁軍統帥,比史弘肇也好不到哪兒去,甚至借著“皇叔”的身份,更加肆無忌憚。 這,根本就不給他一點反應的過度時間,有的傷腦筋。 劉知遠,二十七日夜間駕崩。二十九日,群臣上表,請劉承祐聽政,然后是一番必要的作秀流程,詔答不允,凡四次,乃從。 當初劉知遠在太原登基稱帝,那儀式分外地簡陋,就是一個“草臺班子”搭個舞臺唱戲。 如今,已然入主中原,雖然間隔不過一年,但劉承祐繼位,就不能太過含糊,縱使從速從簡,該有典禮還是需要做過一場的。 二月辛巳朔,劉承祐于崇元殿登基。 第3章 新皇詔制 劉承祐的登基大典,只遵循了一個原則:一切從簡。又或者說是,因陋就簡,禮制不全,國情限制,局勢不穩,劉承祐根本沒有多少心思在那些繁瑣的細枝末節上去費功夫。再加上,預算不夠,國庫所出,劉承祐都讓王章用到劉知遠的喪葬籌備上了。 在朝廷拮據的情況下,能省卻則省。不過即便如此,劉承祐的登基大典,仍舊未太過簡陋,至少場面夠大,氣勢夠足,人,很多。 登基典禮,終究只是個儀式,向全天下表示,大漢江山,徹底換主人了。典制哪怕被縮減,極盡簡約,仍舊費了劉承祐不少精力與體力。 當然,登基大典上,最重要的,自然是劉承祐登基第一道明詔,內容如下: 其一,年號不變,仍循乾祐,這點是劉知遠遺中還提到過的。 至于名字,劉承祐有改的打算。前番,他的堂兄兼養兄護圣左相都指劉承赟拜見他,已很有為人臣本分地唱名為“臣劉赟”。不過具體改何名,還沒定下,畢竟是御名,隨意不得,讓劉承祐自己“造字”,也是難為他,故交給翰林院的學士們商量。 其二,尊母皇后李氏為皇太后,仍居仁明殿。以符氏為皇后,高氏為貴妃,耿氏為淑妃。 其三,以樞相楊邠為山陵使,宰臣竇貞固為副使,太常卿張昭為禮儀使,刑部侍郎盧價為鹵簿使,御史中丞邊蔚為儀仗使,另以史弘肇為護陵使。以上,其他人都是陪襯,楊邠與史弘肇,劉承祐是欲以二者主要負責劉知遠的喪葬事宜,在此事結束前,軍政上的事,需要少cao些心。劉知遠的陵墓,仍在修建之中,還得煩勞他在萬歲殿中多躺一段時間…… 其四,文武臣僚并加恩,東京馬步軍將士并此優給,以示新皇恩澤。文武百官的加官進爵,有待后議,但對禁軍將士的恩賞,卻是很快便落實下去,雖然庫中錢糧,立時便少了一大截,但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劉承祐能苛待自己,但對于軍隊,實在不敢大意。 待登基大典順利結束,詔示全城的時候,城中能聽到一些寡淡的歡呼聲…… 本來依照慣例,劉承祐這新君應該進行大赦天下的,但是,對于赦免罪人以彰皇帝恩德的做法,劉承祐本身便存疑慮。 自古以來,凡遇水旱災禍、新皇登基、抑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節日,總有大赦天下、寬宥罪犯的詔制下。仿佛,除了赦罪,便沒有其他彰顯君澤的手段了?;实鄣娜蚀?,需要用在一干罪犯身上,那對于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普通百姓而言,他們有何好處?對于那些銜冤受害的人,又豈公平。 對于這一點,表兄李少游似乎提前看出了他的心思,前番劉承祐自北南下東京時,針對“大赦”之事,二人還有一段簡單的交流。 李少游上呈了一篇文章給劉承祐,名為“駁赦論”,據其言,是兵部侍郎張允十多年前寫的一片進奏文。劉承祐閱之,甚嘉,感覺其說到了自己的心坎兒一般。 ……節嗜欲,務勤儉,恤鰥寡,正刑罰,不濫舍有罪,不僭殺無故,使美化行于天下,圣德聞于上…… 這幾乎已經是一篇施政綱領了,雖然能自浩如煙海的卷帙之中找到許多類似的話,但文章最后一句話,完全說出了劉承祐的心聲:豈以濫赦其罪,而反能救其災乎?彰其德乎? 雖然不知這張允實干能力如何,但至少理論上,甚合劉承祐之心,已有啟用付以實職的心思。同時,劉承祐也下定了決心,不進行大赦。 不過,不赦罪犯,何以彰德?何以顯恩?與宰臣們商議過后,劉承祐決定來點實惠的。 針對于東京,直接廢除了出正稅之外的一切苛捐雜稅。比如出城稅。在東京,無論士農工商,進城要收稅,出城還要收一次稅。 另外,婚喪嫁娶,也免稅。說起來都感荒誕,大漢朝廷治下,結婚要收稅,辦喪事抬棺出殯也要收稅。 至于乞討稅,上街稅,居住稅什么的,都不用細講了,光聽名稱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這些,還都是去歲秋末,討杜戰急,財政舉步維艱,三司使搞出來的。雖然才實行了幾個月,但是罵聲一片,人情怨懟,王章這是始作俑者,更是被戳著脊梁骨罵。當時,面對非議,王章被懟得不敢出門。還是楊邠提議,最后由史弘肇派軍,捉拿那些“辱罵大臣”的亂民,下獄整治,方才平靜下來,但是,能封住人口,卻封不住人心中那得不到釋放的憤怒…… 對此,劉承祐監國之時,便早有取締之心,不過一直被他忍著,忍到登基稱帝,賺一波人心。 商議之時,王章還忍不住提醒了劉承祐一句,朝廷用度頗多,如此一來,將少一截財稅。根本動搖不了劉承祐的決心,這些苛捐雜稅,本就是毀根基,敗人心之舉,對于整個國家朝廷度支來講,更是杯水車薪。當政者,若需這種手段來聚財斂賦,合當滅亡。 不過,對于王章已經出臺的“省耗”法、“省陌”法,劉承祐則下意識地暫時忽略掉了。于小利者,可作大方,以安人心,以收民意。但于大利,就不得不慎重了,畢竟朝廷也是要度日的,暫且裝聾作啞一番,委屈百姓們苦一段時間,日后再行解困減負了…… 二日,劉承祐詔制下,效果顯著,闔城歡呼,官民皆露喜色,雖然還不至于到夸劉承祐為明君的地步,但此番手段措施,總算讓東京士民,看到了一點利好的希望。 事實上,免除這些本不該存在的苛稅,于士民而言,當真只能算是小恩小惠,但是,許多時候,小恩小惠起到的作用反而更大。 三日,劉承祐再下詔,諸道節度、觀察、防御、團練等使,及刺史,不須赴哀。這雖然是自唐以來的慣例,但該有的表態,還是要有的。 不過,即便如此,就近的,比如鄭州劉審交,河陽武行德,滑州郭從義,還是親自來了。尤其是武行德,還親自押送去歲未及上繳中央的一部分秋稅。 這個武行德,雖然時勢逞英,于去歲驟然崛起,但真的是個十分聰明的人。 第4章 見完這個見那個 垂拱殿,已正式成為劉承祐日常接見大臣、聽理政務之所,并沒有搞虛的,直接著手,掌握乾綱。只是初繼位,一切循前例,除了換了辦公場所,與監國之時,沒有太大的變化。 在殿中,劉承祐先后接見武行德與劉審交,事前做了些功課,對兩人的履歷有所了解,尤其是武行德,當初引兵出河東之時,便有所耳聞。 當今天下節度,多貪殘暴暴戾者,比如潞州節度常思、同州節度薛懷讓,包括在東京沒有就鎮的史弘肇乃至劉信,余者縱無虐民之舉,也少有撫民求治的積極政舉。 與那些嘗盡貧苦,發跡之后,轉而壓榨百姓更甚的粗鄙武夫不同。武行德雖然也是個武夫,但沒有一般武臣的那股暴戾之氣,出身貧瘠,一朝飛黃騰達,躍至節鎮,卻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因知民間疾苦、百姓艱難,對治下子民,多加善待,幾無聚斂之舉。 事實上,若天下多幾個像武行德這樣的方鎮,百姓不至苦若此。不過,若天下方鎮都如武行德,那么皇帝恐怕也不會坐得有多安穩。 “武卿,朕雖身在東京,對河陽之事去也有所耳聞。卿在河陽,寬政簡刑,恤民疾苦,還其生產,與其休息,不過半載多的時間,河陽已有大治之像。向使天下節度皆如武卿,何愁天下不治?”對武行德,劉承祐態度溫和,語氣中滿是欣賞與贊譽之意。 當然,劉承祐口中的“大治”,標準可低得可憐…… “陛下謬贊了,臣愧不敢當。臣只是無為以治,放民育養,實無可稱道者?!蔽湫械碌膽B度則是恭順兼任謙遜。 “武卿不必過謙!”劉承祐輕輕地擺手,鄭重地說道:“河上一呼,驅逐北寇,翼護御駕,治政安民,武卿之功,朕與朝廷都看在眼里,殊為難得!” 說了一番客套話,劉承祐幾乎沒做猶豫,說道:“為酬卿功,朕欲以卿依前檢校太尉,加平章事,為使相,封榆次侯!” “謝陛下!”武行德頓時激起拜恩。 事實上,劉承祐這套cao作,并沒有什么實惠的地方,基本都是虛的。但對于武行德來講,既不求利,自然好名了。如今天下節度,得加使相者,可沒有幾個人。 與武行德稍微侃了一會兒,放其告退,又召劉審交。關于劉審交,就不多作介紹了,總而言之,品性潔,名望高,有理政之才。此前劉承訓委其以鄭州民屯,都是以師禮。 對劉審交,劉承祐也是保持著敬重,不談其他,就沖著這早過古稀之年的年紀,也該表以最基本的尊重與優待。這個年代,能長壽如此,還能活躍在政壇之上,也不容易。 同武行德一樣,劉承祐說了些客套話,不過場面微尬,在這樣洞察世事的老人面前,劉承祐那一套太過稚嫩了。不過,終究是皇帝,劉審交還是很給面子的,附和著。 還是劉承祐,有點受不了尬聊,直接問起他真正關心的事:“劉卿,鄭州民屯事如何?” 春耕時節已經到來,登基第二日,龍抬頭那天,劉承祐還專門抽出了時間,到東京郊外,下了第一鋤。 朝廷已正式著手于中原各州展開民屯,這是劉承祐尤其關心,敦促推動的,只是進度仍舊緩慢。官不夠,民不夠,工具不夠,簡單地講,除了地夠多之外,什么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