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9節
按照耶律阮的初衷,幽州城強打不下,那便圍,困死趙延壽,城中那么多人,料想也堅持不了多久。但他顯然錯估了城中的情況,那場針對胡人的清洗,使得燕軍聚斂了大量的輜需,趙延壽又自涿、易補充了不少。以屠胡之故,城中的抵抗決心也格外強,就那么硬抗著,困城三月余,縱城中有百姓餓死,仍舊死撐。 趙延壽也是在城中宣傳,幽州若失,契丹人必屠城,這一點,大部分人都堅信,沒理由不相信。果然,把遼軍給熬退了…… 撤退之前,耶律阮十分不甘地派騎兵,于涿、易搜掠,甚至有囂張者繼續向南,被慕容延釗、李筠合力擋了回去。 幽州這場鏖兵,以遼軍攻城未果北撤告終,但前后,遼軍除了耗費了大量物資外,兵力的減損并不大,但是,收獲也很干,可以用得不償失來形容。 契丹國內,經過這一年的大喜大悲的轉換,戰敗、內亂,又傾盡國力來取幽州,失敗。本就艱難的契丹,這個冬季,一定十分難熬,比大漢朝廷好不到哪兒去。 至于幽燕,雖然軍民合力,擊退了遼軍,但經此動亂,用民生凋敝都難形容其苦痛,各州滿目瘡痍,幾成廢墟。趙延壽報,幽州城內外,死漢民四萬有余,更遑論其他。本是秋收時節,田畝中的糧食,也大部分被遼騎搶掠、破壞,燕軍處于被挨打,只搶收到了一小部分。 今歲冬,幽燕可能還會死更多的人…… 對幽燕的局勢,劉承祐實則早有過推演與猜想,但真當這樣的結果成為現實的時候,劉承祐有些自閉了。 拿著北邊發來的奏報,劉承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恍惚,他心里已完全沒了當初“奇計”告成的自得與喜意?;究梢哉f,幽燕之殤,皆出于他的手筆。 日后的史書上,定然會記上那么一筆,周王毒策亂幽燕,縱使用春秋筆法美化一番,此策背后的累累尸骨,是怎么都無法抹除的。 事實上,幽燕的漢民,在契丹統治的這十年中,勉強能夠用“安寧”來形容,至少,在幽燕境內,享有了十年的太平。 有那么一剎那,劉承祐甚至自我懷疑,自己的做法究竟對不對。 “我,是不是做錯了?”與劉知遠對案而坐,劉承祐沉著一張臉,低聲問道。 見他這副表現,劉知遠則直接呵斥道:“你什么時候這么軟弱了?當初,在朕面前,是怎么樣意氣風發地敘說幽燕之議的益處的?” 劉承祐面皮抽搐了下,以幽燕之亂,減輕北國疆防的壓力,換得大漢天下的穩定。說得,卻是挺輕松的。但是,這大漢江山,穩定了嗎? “異日如欲北取關山,寧禍幽燕,也不可使其為契丹助力!”劉知遠冷冷地盯著劉承祐。這些想法,當初也是劉承祐說與他聽的。 聞言,沉默了許久,劉承祐終于平視劉知遠,看著老父那蒼老面孔上的堅定表情。拱了拱手:“兒臣,明白了!” 劉知遠氣勢又慢慢地弱了下去,佝著身體,思量了一會兒,召來人吩咐著:“著中樞遣使,北上幽州,替朕嘉獎燕王,勉慰抗擊契丹的將士,祭奠死難的軍民?!?/br> “另外,傳詔,對南逃的燕民,著成德、橫海、義武三節度,并瀛、莫、祁、泰諸州將吏,盡量收容安置……” “是!” 劉承祐是麻木著一張臉,回到自己的帳篷的,新婦高懷瑾安分地待著,見到劉承祐那張臉,有些詫異。 南歸途中,兩個人也慢慢地有了些交流,在高氏眼中,劉承祐臉上雖然甚少有什么表情,平日里不露聲色,但像這樣,明顯地心情不好,卻還是頭一次見到。 “殿下?!备邞谚囂街辛寺?。 “嗯?!眲⒊械v隨口應了聲。 坐在行軍榻上,沉思著。見他這副模樣,高氏沒來由地,母性泛濫,跟著坐了下來,輕輕地挨著他,溫柔地探手,握住他的手。 觸碰之間,嚇了一跳,她發現劉承祐的手格外地冰冷。不過很快,柔柔地將劉承祐的手,拉著自衣衽放入其衣襟內,貼著細嫩的肌膚,給他暖手…… 手被溫熱包裹,劉承祐回過了神,扭頭看著高氏,見著玉容微蹙,忍耐著胸脯間的冰涼。劉承祐拿出了手,嘴角竟然揚起一道笑容,這是高懷瑾第一次看劉承祐笑,只是不夠暖。 “去拿點酒來,陪我喝幾杯?!眲⒊械v聲音仍舊平淡。 聽聞其吩咐,高氏立刻順了順胸前的綾亂,應聲而去。 劉承祐本不是什么脆弱的人,早已恢復過來,他只是在反思。透過幽燕之事,他又有了一層更深的體悟。到了他這個身份與地位,真的是一條建議,一個策略,甚至一個想法,都關乎千萬黎民的生死榮辱。日后,萬事都得慎重,三思而后行。 第160章 魏王病篤 入冬之后,天氣漸寒,東京城內外的百姓都有意識地減少了外出的活動,汴河之上,也眼見著蕭條起來。鄴都戰事消弭,隨著朝廷平叛成功的消息傳來,此前京城之中的紊亂立消,雖談不上士民皆安,但局勢總歸向著穩定變化。 于東京乃至中原的百姓而言,雖然并不能確定這大漢朝能持續多久,但總能支撐些年頭吧,從梁至唐晉,哪怕是最短的石晉,也有差不多十年的國祚……只要沒有戰爭的摧殘,過幾年安穩日子,就算苦點,也不是不能接受。 天寒地凍,東京城南,難得地聚集著大量的百姓,嗡嗡聲議論不斷,一張嘴便是熱汽涌動,給這寒冬帶來些許溫暖。 周邊侍立著數營禁軍,舉著儀仗,排著整齊的隊列,同時分人維持著秩序。楊邠等文武,俱盛裝而來,錦緞貂裘,豪貴氣質,與周遭粗布麻衣的百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已經得到的消息,大軍今日到京,百姓們聚來,基本不是感受得勝之師歸來的威武,他們對漢廷還沒有那種自豪與歸屬感,大部分人,是為了等候從征的父兄子弟…… 有的人翹首以待,不斷張望;有的人默默祈禱;有的人面露憂慮,緊張不定……形形色色,顯示著不同的心情。 以楊邠為首的文武,也站在冷硬的土地上,感受著涼意自腳下侵入身體。 楊邠表情嚴肅得有些過分,面部肌rou仿佛凝固在了一起,印堂之間透著陰沉的味道,仿佛遇到了什么十分憂慮的事。王章站在其側,眼瞧著瘦了一圈,滿臉苦意,鬢角增添了幾絲灰白。另有蘇禹珪、竇貞固、李濤等宰臣在列。 史弘肇與留京的幾名禁軍高級將領候在另外一邊,文武之間涇渭分明。史弘肇沒楊邠等人的耐性,站不住,走來走去的,不住地搓著手暗罵了一句這糟糕的天氣。 “御駕昨日不就到陳橋了嗎?這都正午了,怎么還沒到?”史弘肇報怨道:“派人去看看!” 昨日御營便至陳橋,劉知遠傳諭,不必迎候。不過,作為立國過第一場大規模的平叛歸來,怎么能沒有所表示,楊邠等人還是自發地前來迎駕。自辰時起,等了快兩個時辰了,還不見動靜,手腳都僵了,還不見大軍的影子,也難怪史弘肇焦急不耐。 “樞相,看樣子一時半會,官家還到不了,再去歇歇吧?!碧K禹珪有點受不了,湊過來,對與楊邠建議道。 他們這些高官大臣,當然不可能真就在冬日枯站兩個時辰,中間都換著在邊上的蓬寮中歇過幾次了,甚至架起了火爐,煮著茶,仆役伺候著…… 楊邠抬眼望了望天,難得地有太陽當空照,不過還冷,主要是風吹著難受。一張嘴,便是一口白汽:“天寒,列位若是難熬,可暫去歇息?!?/br> 而他自己,卻沒有再動彈的意思,微微垂下腦袋,考慮著事情。他這番姿態,其他人卻不好去了,只能原地挪挪腳,抬手朝手心哈著氣,什么朝臣風度、儀表體統,也懶得裝了。 “都給我閉嘴,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這個時候,史弘肇突然爆發了出來,朝周遭迎候的百姓呵斥道。 他是被嘈雜的環境給搞煩了,就是純粹得想要發泄。他這一發怒,周圍一圈,聲音立時小了許多,史都帥的“威風”東京的百姓基本都有所耳聞。 “這個史弘肇,越發張狂了!”王章喉嚨有痰,輕咳了一聲。 楊邠聞言,也朝史弘肇那邊望了眼,表情冷然,收回目光,沒有說什么,但眼神中的厭惡卻十分明顯。 又等了片刻的功夫,又禁軍騎卒歸來,高聲通報,大軍將至…… “臣等恭迎陛下凱旋!” 鸞駕至時,一干文武齊齊行禮,聲音整齊,一時間竟把周圍的嘈雜聲給蓋下去了。 “免禮!”劉知遠下得車駕,看著楊邠等臣,又掃了一圈,輕輕地斥道:“朕不是說過嗎,諸卿各守其職,勿需迎接。怎么還搞出如此大的陣仗,天氣如此寒冷,還招來這么多百姓圍觀?” 聞言,楊邠恭謹地說:“陛下不辭勞苦,親征叛逆而歸,臣等坐守東京,實在慚愧,自當迎奉。至于這些百姓,都是自發前來迎候,臣等豈敢行擾民之舉……” 劉承祐在旁邊,瞥了楊邠一眼,這位樞相身上越發有威勢了。大概察覺到了劉承祐的目光,楊邠斜了他一眼,卻不敢與其久視。 對其說辭,劉知遠也沒有多說什么的意思,擺了擺手:“大軍進城!” 歸來禁軍在各自將校的統領下,有秩序地進城,入駐各自原本的營房,在這個過程中,不時能聽到周遭百姓欣喜的的聲音,那是見到親人的歡呼。當然,今日過后,同樣有不少百姓家里會掛起白幡。平叛之中,總歸是死了不少軍士的…… “朕出征期間,朝中情況如何?”回宮之后,劉知遠徑往垂拱殿,只召見楊邠、王章等少數幾個臣子。 “有魏王殿下監國,處理朝政,安撫人心,一切有序?!睏钸摯怪^稟報,只是聲音有些低沉。 聞言,劉知遠點了下頭,隨即好奇地問道:“咦?魏王呢,朕怎么沒看到他?” 此言一落,底下的楊邠等人一時沒有說話,互相望了望,目露遲疑,似有些難以啟齒。 “怎么回事?”見他們這副表現,劉知遠凝聲發問,語氣已有些冷。 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楊邠抱拳答道:“回陛下,魏王殿下他,病重在床……” 親征以前,劉知遠以魏王劉承訓監國,深感重任在肩的劉承訓,自是勤勉,日夜cao勞,處理朝政,穩定民心,還要調集糧械軍需,供應鄴都。這是一份高強度的工作,哪怕有楊邠、王章等臣傾力支持,諸事纏身,劉承訓仍舊沒有能夠扛得住。此前身體本就沒有好徹底,驟理萬機,終于在鄴都戰事終結的消息傳來后,直接病倒了,一病便臥床不起,十分嚴重…… 聽其解釋,劉知遠直接猛力砸了下御案,怒聲朝楊邠等人吼道:“為何不早報與朕?”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砸得手太疼,劉知遠發聲間手直打顫。 面對劉知遠的怒聲質問,一干大臣頭都整齊地往下埋著,還是楊邠嘆聲道:“是殿下交代的,他恐陛下您擔憂,故……” 不等他說完,劉知遠直接打斷他,嚴厲地發問:“魏王現在如何,可有御醫診斷,怎么說的?” “據太醫說,殿下前染風寒,未能痊愈,此番病倒,實因cao勞過度導致。已然開具藥方,仍未見好轉,據說……” 沒有興致聽楊邠說話,劉知遠直接拖著近來愈感沉重的身體,吩咐著:“擺駕魏王府!” 本章短小。 第161章 二郎,我恐命不久矣! 劉承祐回東京的第一件事,便是進宮給皇后李氏請安,讓她看看自己,這是他一貫以來的cao作,改都改不了的那種。然后,從李氏那里,得知了大哥劉承訓病倒了的消息,受其吩咐,去魏王府看望。 當然,對于劉承訓的情況,劉承祐實則早就得知了,只是不好表現出來罷了。得悉情況的時候,劉承祐的心情不免復雜,難以言說。 “找最好的太醫,用最好的藥,一定把魏王給朕治好,否則,朕砍了你們!”劉承祐登門,直至劉承訓休養的暖閣外,便聽聞劉知遠的怒聲。 劉承祐住腳。 伴著幾聲咳嗽,劉承訓虛弱的聲音傳來:“太醫、奴婢們都已盡心侍奉湯藥,未曾廢離,父親不必苛責他們……” 邁進暖閣,一股子泛著苦意的藥味撲鼻而來,越往里走,味道越重。榻上,劉承訓躺著,裹在軟被中,一臉病態,狀態十分不佳,不過見到劉承祐時,臉上倒露出了點蒼白的笑容:“二郎來了?!?/br> “大哥?!眲⒊械v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情緒面對劉承訓的笑容,沉聲應了聲。 問了問太醫其病情,說恐寒毒侵入肺腑,需善加調養,要少勞心力。太醫說得隱晦,但是情況顯然不容樂觀。簡單地問候了大哥一番,見他氣力衰微,實在不便多擾,被劉知遠叫走了。 “嫂嫂,照顧好大哥?!眲⒊械v嘆息著朝魏王妃囑咐了一句。 大嫂眼中有些潤意,只是略顯凄婉地點了下頭。 走出暖閣之時,劉知遠站在廊廡下,仰著頭,吹了會兒冷風,表情間悲憫之色外露,那張臉越顯蒼老。劉承祐站在其側,輕聲安慰道:“只需善加療養,大哥會好起來的,父親不必過慮?!?/br> 聞聲,劉知遠扭頭看向二子,眼神也格外復雜,招來一名宦官,那是劉知遠身邊的內侍,嚴厲吩咐著:“魏王府有所需,一律供應到位,不得有任何遷延拖沓!” “是!” “一路歸來,也累了吧,回府好生歇息,朕允你幾日假沐。嗯,天寒凍如此,注意身體……”吩咐完了,劉知遠難得地,以一種溫情語氣,朝劉承祐叮嚀了一番,倒讓他有些不適應。 “是!”劉承祐恭順地行了個禮。 “回宮!”意興闌珊地吩咐了句,劉知遠緩步離開。 “恭送官家!” 自后邊望去,劉承祐明顯地察覺到,劉知遠的腳步,蹣跚而沉重。 等劉承祐回到周王府的時候,發現府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天已經黯了,后堂之上點起的燈燭顯得異常明亮,高氏與耿氏兩個女人,相對而坐…… 高氏出身貴族將門,美麗大方,雖然是二嫁,但并未有暗自鄙薄,坐在那兒,美眸平靜如水,從氣場上便直接將耿氏給壓過了。 耿氏則一副柔弱的嬌人表情,腦袋不自信地低著,又微微倔強地偏著頭,齒咬嫩唇。只有在手摸上肚皮時,方才露出點心安的神態…… “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