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66節
只是,劉承祐若以皇子之尊求之,估計會很難。 “殿下,到了?!崩畛缇卦谲囃?,恭聲稟道。 掀開車簾,踩著親兵備好的矮凳,劉承祐邁著大步,朝府門走去。腳步略急,在跨過門檻時,不由絆了一下,身形一晃,差點摔了一跤。 李崇矩趕緊上前扶著,問道:“殿下,您沒事吧?” 擺脫攙扶,劉承祐蹙著眉頭看了看腳下的門檻,嘴里喚道:“門房何在?” “小人在!”聞劉承祐喚,在旁惴惴不安的門子立刻湊了上來,緊張地跪下,聲音都有些顫。 “我家門檻,不該這么高。找人,改了!”劉承祐直接吩咐著。 “是!”能給劉承祐看門的,也是在晉陽用熟了的老人,很清楚劉承祐的脾性,松了口氣,果斷應道。至于改變門檻的高度,會不會破壞原本大門的設計格局,那就不是他這種小人物去考慮的了。 “魏先生在哪兒?”進府之后,劉承祐尋來一名管事問道。 “回殿下,在東園?!?/br> 得知魏仁浦在東京,單人獨居,身邊只一名仆人陪伴,劉承祐干脆讓他入府居住,左右,他這府宅甚大,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方便劉承祐隨時與他商討議事。不說其他,就劉承祐這“禮賢下士”的舉動,便十分收心。 給魏仁浦準備的,是東苑中的一棟獨立宅院,布置地十分用心,環境清幽宜居。劉承祐晃悠而至時,魏仁浦正在品茗讀書。 “先生好生悠閑?!眲⒊械v輕聲道。 起身作了個禮,魏仁浦泰然道:“以書娛情罷了?!?/br> “接下來,先生恐怕難得此閑情了?!币积R落座,劉承祐說。 魏仁浦有點意外,問:“殿下此話怎講?!?/br> 劉承祐直接將舉薦他入樞密院的事同他講了,在魏仁浦思索間,劉承祐說:“郭樞密的美意,我擅做主張,先替先生應下來,先生不會見怪吧?!?/br> 魏仁浦則抱拳向劉承祐,面上掛著些感激的情緒說:“還要多謝殿下提拔之恩?!?/br> 經過這么久的相處,對魏仁浦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此君身上在能力、品質方面有著一串的閃光點,在為人處世上幾乎是個“完美”的人。但他也從不掩飾對功名顯達,對事業有成的追求。 劉承祐擺了擺手,沉吟了一會兒,說:“今日垂拱殿中,父親讓我入樞密院理事了?!?/br> “整軍之事,有結果了?”魏仁浦猜測道。 “是啊?!眲⒊械v不禁感慨:“好好的一個龍棲軍,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我這心里,卻也不是滋味?!?/br> “根據此前的消息,也不止是龍棲軍,武節、興捷等軍,同樣有所變動。殿下心情卻也不必太過郁塞,京城禁軍,前朝、與外兵數量極重,如此打亂重組,卻是利于朝廷的掌控?!蔽喝势謩竦?。 “若是僅針對我龍棲軍,拼著受罰,我也得去鬧一鬧!”劉承祐小開了個玩笑,以他的性格,再怎么樣都不會去做什么無用的撒潑舉動。 說著,劉承祐不由放低了聲音,沉著臉說:“大哥,趁機往禁軍中安插了些人,聽說,還與史宏肇有所交往?!?/br> “有此舉動,也是可以想見的?!蔽喝势钟行膭窠?。 卻見劉承祐一下子又變了臉,十分輕松地說道:“看來,是我這大哥,感受到壓力了……” 與魏仁浦又談論了一番天下大事,盡歡而散。晚點的時候,郭榮上門求見了,與劉承祐講了講去澶州的事,取得了他的支持。 某些“盡在不言中”的事,兩人都很有默契,一起探討了一番杜重威與鄴都的局勢。 對禁軍的整編,很快便進入落實階段,前期籌備地很充分,由史宏肇、郭威二人主持,樞密、三司等衙署配合,自上而下,對開封的十幾萬軍隊進行了一次從頭到腳的調整。 當然,這幾乎只是對全軍的一次系統性混編,以實現消化外兵的目的,減少軍中冗事冗物。但是,這也是一次不徹底整訓,沒有裁汰老弱,沒有去劣存優而致良莠混雜。重新整編過后的漢禁軍,在磨合成功之前,戰斗力是大幅度下降,這是顯而易見的,且磨合的時間要多久,效果如何,也是未知數…… 當然,對軍隊的整編絕對是有積極意義的,此前亂象一掃而空,舊兵體系被徹底打亂揉碎,朝廷對禁軍的掌控力度也空前提升。 不過,總有人對此事表示不滿,表示不適應,包括原本的河東軍,包括龍棲軍…… 條案上擺著白紙,劉承祐提筆,一板一眼地書寫著,字練了這么久,總歸有點效果。雖然還算不得漂亮,且毫無靈氣可言,但劉承祐已然滿足了。他相信,日后只要蓋上了他的印章,必然“靈氣”涌動,躍然紙上。 “不在軍中帶兵,刮訓士卒,來我府上做什么?”余光瞥著坐在邊上,持杯牛飲茶水的孫立,放下筆,慢慢地走到孫立旁邊,給他的茶杯添滿水,淡淡地問道:“糟踐我的好茶?”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劉承祐面前,這孫指揮使規矩了許多,不過以往的脾性仍舊沒有多大改善,大大咧咧說:“殿下喜歡喝茶,末將回去給您搜羅一些,保證是上品?!?/br> “把心思,都給孤用在帶兵上!”劉承祐坐了下來,注視著孫立:“說吧,找我做什么?” “也不知朝廷什么意思,好好的龍棲軍給拆散了,將我們分開,忒憋屈……”孫立報怨道。 “怎么,還有人敢給你孫都指揮使氣受?”從其語氣中聽出了點苗頭,劉承祐問。 “弟兄們散了,把我們分到小底軍也就罷了,憑什么讓那史弘朗當都虞侯,壓在我們頭上,末將不服!”孫立直接道:“我看,是那史弘肇因私廢公,把他弟弟放到高位!” 聞言,劉承祐表情冷了幾分,注視著孫立,平淡的目光讓他臉上的激動之色立時隱去幾分。 “那你孫都指揮使想怎么樣,讓你和史弘朗,對調一下?”劉承祐輕飄飄地說道。 小底軍,是從各軍中精選少壯將士萬二千人而成軍,龍棲軍中便有不少人被選入其間,是朝廷十分重視的一支新軍。孫立呢,因為其是跟隨劉知遠的老人,資歷夠,再加在河北也混了不少戰功,被調為小底軍左廂都指揮使,算是又往上升了一大級。 原武節右廂都指揮使周暉為小底軍都指揮使,史弘肇的弟弟史弘朗,被任為小底軍都虞侯,而這史弘朗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績,然后這孫立不服氣了。 再神經大條,也能察覺到劉承祐語氣不善,思及以往在龍棲軍被劉承祐統制的情景,孫立一下子氣勢一下子便萎了些,小聲地說:“那倒不用,龍棲軍從組建起,末將便在。殿下您能不能替末將說說話,把握調回龍棲軍,別待在小底軍,受那無能之輩的鳥氣……” “砰”,劉承祐一下子拍在了小案上,冷冷地盯著孫立,氣勢一下子爆發了出來:“軍隊是給你孫立講條件的地方嗎?朝廷整軍,還要經過你孫立的同意嗎?你也是跟隨官家的老將了,不知軍令如山,令行禁止?怎么有膽子,到孤府上,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等話?” “我……”孫立一下子被劉承祐震住了,屁股被燙了一般,跳站了起來,站在那兒,諾諾不得語。 盯著他,劉承祐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孫立,自欒城之戰后,對他的感觀有所改變。但有些驕矜的武夫脾性,估計是一輩子都改不了的了。 起身,劉承祐豎起手指,在他胸前,一邊點著,一邊嚴肅地說道:“孤告訴你,不管你上邊是史弘朗,還是周暉,哪怕是他史弘肇,給孤老實地當著你的指揮使。少說話,好好帶兵!” “是,是……”孫立不敢放肆了。 背著手,在孫立面前晃悠了幾圈,見他那副模樣,劉承祐舒出一口氣,拉近身為,壓低聲音,叮囑道:“孤不管其他,小底左廂那五六千軍隊,好好給孤帶著!明白嗎?” 聞言,孫立有些愣,迷惑地與劉承祐對了下眼神,后知后覺地說:“明白?!?/br> 也不知他是否真明白,朝他擺了擺手,劉承祐又補充道:“還有,以后不要這么大搖大擺地,到孤府上?!?/br> 甭管頭腦是否迷糊,應承著便完事了:“是?!?/br> “聽說你的傷有復發的跡象?”面色慢慢地緩和下來,看孫立有點憋屈的表情,劉承祐問道。 感受到語氣變化,孫立露出了笑容:“落下了病根,沒什么大礙,天氣漸冷,隱隱生疼罷了,算不得什么,末將忍得住……” …… 一大早,距離天亮還早得很,周遭尚籠罩在一片烏蒙之中,劉承祐便自榻上起,在耿氏與婢女的侍候下,悉數著衣。碧冠紫服,拾掇完畢,簡單地吃了點干巴巴的餅,在朦朧物色籠罩下,劉承祐往皇城而去。 今日,劉知遠于崇元殿大朝。 在京官員,夠資格的,基本都到位,大量的后晉遺臣,大殿填充地很滿。自入東京后,劉知遠是很少視大朝的,基本上都是在垂拱殿中,與軍政宰臣們商量著把事處理了。 這種嚴肅的場合,劉承祐竟然十分地適應,以皇子之尊,站在前首,聽著君臣奏議,沒有一絲地不耐,反而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傾聽著。 “啟稟陛下,宿州報,境內餓死民五百余人?!?/br> “罷宿州刺史、防御使,令揀干臣善后民事,詔宿州今歲秋稅減三成!” …… “陛下,契丹已去,余毒未清,京畿各州官民器坊,仍有造契丹樣鞍轡、器械、服裝者?!?/br> “詔禁造!” …… 聽著群臣依次奏事解決,劉承祐聊有心得,雖則枯躁,但那種秩序、肅穆的景象,他感覺很舒服。 劉承祐與劉承訓站在一起,時間一久,他發現,劉承訓臉色有些紅,有些怪,是種憋得很難受的感覺。悄悄觀察了一會兒,劉承祐心中猜測,他那是想打噴嚏? 心思轉動間,劉知遠威嚴的聲音又響在耳邊:“……以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為不祧之廟?!?/br> 卻是權太常卿張昭進言,請追尊六廟。除了頭上四代先祖之外,便是追尊漢太祖劉邦與漢世祖劉秀了,這大概是兩漢之后,所有“劉漢”王朝的基本cao作。 回過神,卻見殿中安靜了下來,大概是發現了劉承訓狀態不對,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劉知遠吩咐人給劉承訓搬上一張椅子,讓他坐著議政。 “謝陛下!”借著道謝,劉承訓微微釋放了一下那種“憋屈”感,同時,留父親的疼愛,有些感動。 早朝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了,天早已大亮,大概是說得口渴了,劉知遠喝了口水,問:“還有何事?” 靜了一會兒后,一名官員動了,高聲道:“啟稟陛下,國家初定,然東宮空虛,為固國本,請陛下早立太子!” 此言一落,殿中的氣氛頓時跑偏了。 第139章 眾臣拾柴 繼嗣問題,對于任何一個王朝來說,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太子,半君之位,事關國本,從來疏忽不得。即便是初興的后漢,也不得不將這個問題提上議程。尤其在,劉知遠年紀已經不小的情況下,哪怕他不急,手下的文武也要替他著急。 當初,劉知遠冊立皇后、封賞皇子大臣的時候,便有人提立太子之事,不過被劉知遠輕飄飄地揭過了。 最初,于劉知遠而言,這并不是一個太艱難的抉擇,很早的時候,劉承訓的世子地位就已經被確立了。哪怕在初稱帝建國之時,這點恐怕也是沒有什么爭議的。但是,劉承祐的突然崛起,成為了意外因素。 在這個時代,一個能打仗,打勝仗的皇子,意味著什么,稍微有點見識人都知道。何況,是劉知遠這些人。 原本,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劉承訓都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年紀、能力、名聲都很合適,但是,他太文弱了。在亂世,這是一個硬傷。 劉承訓的支持者們,自然也看出了劉承祐的威脅,尤其是楊邠。事實上,當初在劉承祐擊敗耿崇美,剛拿下潞、澤二州的時候,便以兵少為由,暗使人進言劉知遠召還劉承祐,只是沒有成功。后來進入河北之后,劉知遠有意召回劉承祐,也是受人影響。 在劉承祐南來之前,京中那股針對他的輿情,便是伴隨著議立東宮的風潮。只是皇帝劉知遠態度曖昧,被他壓著。 從劉承祐入朝之后,開封城內那股關于國本之爭的暗流便徹底涌動起來了,只是此前為東京有些混亂的局勢掩蓋了,如今,局勢稍加緩和,立刻便有人站出來,重拾舊題。 崇元殿內,靜得出奇,秋風透過門窗鉆入,涼意似乎讓大殿中原本有些疲憊的群臣都驚醒了。連馮道這個“昏昏欲睡”的老家伙,也睜開了眼睛,意外地盯著進言的那名官員。 馮道自至東京,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劉知遠的熱情嘉許,待遇優厚,拜為太師,雖未與他實權,卻給了他上朝聽政議政的資格。不過,這老兒很知趣,收斂得很,光聽不說,基本不主動發表什么見解,表現得尤其恭順。 出列奏請的官員,名叫王景崇,劉知遠入京,官拜右衛大將軍,虛職。這個人,資歷很深,曾經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牙將,頗受任用,終唐一代,沒能混出頭,不上不下,至于在后晉,則更不受重用,常自嘆懷才不遇。 在蕭翰掌南國軍政,立李從益為帝之時,王景崇積極投靠,憑著賄賂,得了個宣徽使的高官。不過這個人很聰明,早知蕭翰守不住中原,在劉知遠尚在洛陽之時,便暗使人送款投效,在劉知遠那兒掛上了號。入汴之后,封官。 察覺到殿中的“詭異”氣氛,除了王景崇之外,后邊似乎有更多的人躍躍欲試。喝了口水潤潤嗓子,劉知遠慢慢地放下茶杯,看著王景崇,說道:“是王卿啊?!?/br> “正是臣?!蓖蹙俺绲椭^,語氣謙卑。 “自立國以來,便一直有人向朕諫言太子之事。既然王卿今日于朝堂重提此事,那眾卿便議一議吧?!眲⒅h不待一絲波動的聲音響起在殿中,平靜的注視著王景崇:“王卿以為,朕膝下諸子,何人可為嗣君?!?/br> 此言落,群臣精神更振,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看向前頭的劉承訓兄弟。劉承訓精神爽振,摒棄身體負面狀態一般。劉承祐則滿臉的漠然,眼瞼微垂,身體松弛,仿佛沒有聽到一般,混不在意,比起馮道還要佛系。 聞問,王景崇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埋著頭,張嘴便來:“二皇子承祐,文武英明,志略宏達,國之所興,功勛卓越,可立為太子?!?/br> 王景崇此言一出,劉承祐微訥,保持不住事不關己的狀態了,余光瞥著王景崇,心中很是愕然。他與這王景崇,此前可沒什么接觸,甚至見了面,都不一定認識。但是,此人此刻,在這大殿上,卻這般殷勤地推舉自己,是為了向自己賣好? 不知為何,劉承祐有些高興不起來。 “哦?!眲⒅h應了聲,目光掃過劉承祐,并沒在他身上停下,掃了一圈朝臣:“王卿覺得承祐當立,其他愛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