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57節
“呵!”一抹怒色閃過臉龐,薛懷讓朝帳中看了一眼,自帳幕背后隱約能望見主座上的身影,刻意地高聲吼道:“二皇子好大的架子,當年老夫面見莊宗、晉祖,都允許武器傍身!” 李崇矩仍舊一臉老實的樣子,還朝薛懷讓笑了笑:“請薛使君解兵刃,末將親自替您保管,必不至沾染塵埃?!?/br> 薛懷讓冷著臉,拳頭握緊至關節響動,瞪著李崇矩,幾乎要將他這輩子積累的煞氣都噴向他:“真當我老將好欺?” “不敢。請使君解兵刃。若是末將親自動手,那就不好看了!”李崇矩嘴巴一咧。 見這青年人畜無害間露出了獠牙,薛懷讓面皮抽搐了一下,后退一步,解下腰間的刀,憤憤地道:“今日,我還真是長見識了!要見你們殿下,還有什么忌諱?” “只能使君一人入帳?!崩畛缇仨樦挶憬恿司?。 “你!”抬手指著李崇矩,連刀帶鞘用力地推到他胸前:“給老夫保管好了,若是沾上了一縷塵埃,我拿你是問!” 這廝,還挺有力,一時不察,差點沒把李崇矩推倒。硬挺著,岔口氣,憋得臉紅。 帳外的動靜,劉承祐一早便注意到了,也沒裝模作樣干點其他事,就靜靜地看著走進來的薛懷讓。 “見過二皇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br> 同樣的,薛懷讓也注視著劉承祐,昂著個脖子,隨意地拱了拱手,余光瞥著劉承祐,也不報職通名,語氣還格外沖。此人,此刻,心情是格外不爽。不過落在劉承祐眼中,卻直感這些藩鎮軍閥桀驁若此。 薛懷讓跋扈,劉承祐此時也倨傲,司馬臉麻木,盯著薛懷讓:“薛使君!聞名不如見面?!?/br> 打量著劉承祐,見這么個黃毛小兒,薛懷讓似乎放松了下來,只當他是在夸自己,答道:“皇子殿下的威名,本帥也已如雷貫耳?!?/br> “薛懷讓,太原人,祖西北胡,少勇,生性好斗,投奔莊宗麾下,作戰勇猛,屢立戰功,遷轉軍職。自唐至晉,歷任絳、申、沂、遼、密、懷諸州刺史。開運末,先后以馬軍排陣使、先鋒都指揮使隨符彥卿、杜重威抵御契丹。天福十二年,于洺州殺遼將,奉書歸附我朝……” 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劉承祐簡單地將薛懷讓的履歷敘述了一遍,讓薛懷讓有些摸不著頭腦。皺著眉,疑惑地看著劉承祐:“殿下,這是什么意思?!?/br> “沒什么,只是覺得,打了一輩子仗,治數州,卻是沒有什么長進啊?!眲⒊械v說。 劉承祐有些不客氣,薛懷讓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小兒不只是囂張的問題,似乎有些來者不善。懷疑的眼神飛向劉承祐,薛懷讓沉著臉問:“究竟什么意思,且直言,何必說這些彎彎繞繞的話來折辱老將?” 顯然,薛懷讓對劉承祐當真沒有太多畏忌之心。 “內丘長,是薛使君委任的?”見狀,劉承祐問。 “是!”薛懷讓回答得很干脆:“是又如何?” “此人在任月余,你覺得他這縣長,做得如何?” “老夫用的人,自然不差!”似乎想到了那內丘長上繳的錢糧,薛懷讓下意識地說,大言不慚的樣子。 這回輪到劉承祐面皮抖了下,也不知這薛懷讓是否真的神經大條。輕輕地抽了口氣:“昨夜宿于內丘,已將之罷免,檻車南來?!?/br> 聽劉承祐這么一說,薛懷讓臉色變了:“這是老夫的屬下,我安國軍節度下的官吏,殿下不知會一聲,就任免處置下囚,是不是有些越權了!” “孤,受大父之命,尚權河北道州軍政?!眲⒊械v立刻回了句。 原本,還想再同薛懷讓掰扯掰扯內丘縣長的事,但見薛懷讓的表現,劉承祐忽地沒了興致,直接圖窮匕見,神色一厲,冷測測地問:“薛懷讓,你可知罪?” 見劉承祐發難,薛懷讓卻是不慌不忙地回了句:“本帥何罪???” “征求無度,盤剝勒索,私設刑罰,苛虐百姓,縱容部下,欺侮良善,而至邢州境內,百業廢弛,怨聲載道。這些,不是罪嗎?”劉承祐寒聲說。 “這些也算罪?”薛懷讓卻是直接笑了,反問道。 劉承祐這下卻是愣住了。這問得他,竟有些無言以對。 薛懷讓則好整以暇:“殿下今日擺這么大的陣仗,就是來問本帥罪的?” “是,又如何?”劉承祐與這跋扈老將對視著,有些意外,當真傲慢至此,對他這個皇子沒有一點敬畏之心。 若說薛懷讓一點都不虛,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一向桀驁,幾十年的生生死死,也看明白了很多事。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那么他自然會收斂些,但眼下劉承祐明顯來者不善,他也不會“委屈求全”。 薛懷讓上前一步,微垂頭,逼視劉承祐:“殿下,憑什么問本帥罪?我是天子委任的一鎮節度,你有這個權力嗎?” 難道,這就是你的底氣所在嗎,薛懷讓? 劉承祐心中暗哂,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凝視著他:“有一個詞,叫先斬后奏!” 劉承祐此時的目光,冷得滲人,連薛懷讓這煞氣莽夫都覺背心一涼。認真地看著劉承祐,大概是天氣太過炎熱,不自覺間,身上已冒出了點汗,薛懷讓氣勢終于弱了點:“皇子殿下,是在同本帥開玩笑吧……” “擺這么大的陣仗,薛使君覺得,孤是為了同你開玩笑嗎?”劉承祐說完,便有點不耐煩地朝帳中衛士揮了揮手:“拿下吧!” 見劉承祐來真的,薛懷讓下意識地便將手伸向腰間,只可惜腰間已空。兩名衛士立刻上前將之拿住,此人年老,但果真有幾分悍氣,差點讓其掙脫。劉承祐身邊的衛士也不是善人,對著他肚子下了兩記黑手,方才將之制伏。 “放開我!我是安國軍節度,是皇帝所任,朝廷所命!憑什么拿我?”薛懷讓痛苦的臉上浮現出錯愕,而后滿是猙獰的怒火。 兩腿又挨了兩腳,重重地跪到地上,薛懷讓方才有所消停??粗@么副欺負老人家的情景,倒顯劉承祐是惡人了。 “你憑什么拿本帥?”薛懷讓被壓著頭,不過那雙牛眼卻死死地瞪向劉承祐,怒火噴涌。 劉承祐起身,緩緩地走到薛懷讓面前,蹲下看著他:“薛使君,從來都是這般跋扈嗎?倘若各州節度都是如此,那這天下安定不下來,也不是不可理解了?!?/br> “方才孤歷數你的罪過,是冥頑不靈,還是根本沒聽進去?”劉承祐冷言冷語冷表情。 聞言,薛懷讓有點反應過來了,隨即一張嘴,猛地噴出點唾沫星子:“可笑,憑這點小錯就想拿下我這一鎮節度?好個大漢皇子,如此霸道!” 一股子惡臭撲面而來,劉承祐哆嗦著避讓起身,掩住口鼻,厭惡地看著這老匹夫:“過往,就是對爾等太過仁慈了,才致政廢民苦!若不加警示,此惡難消!” 劉承祐此話一出,薛懷讓似乎明白了什么,望著劉承祐,脫口而出:“你,你是想拿我做那殺雞儆猴之事?” 見這跋扈老將竟然聰明了一回,劉承祐稍感意外,但那眼神,直接回答了薛懷讓。 這下,薛懷讓徹底忍不住了,奮力地掙扎著咆哮道:“我不服!天下道州使,哪個不是這般,一干賤民,我保他們平安,他們供養我,我何錯之有。這世間,有殘暴兇厲更甚我十倍者,為何不去拿?我不服!” 誰教你撞到槍口上了? 聽其言論,劉承祐突然有種心累的感覺,講道理,估計是講不通了。扭頭看向低調地坐在一旁的魏仁浦:“魏先生,聽到了嗎?” 魏仁浦露出點苦澀的表情,卻沒有太過意外。 “你既然已經猜到我要殺雞儆猴了,不服,又有何用?”劉承祐目光幽冷如舊。 表情一滯,薛懷讓急喘著氣,已然有點慌張:“本帥是驅逐契丹、歸順大漢的功臣,殿下當真敢行此天下之大不韙之事?” 也不知這廝從哪兒聽來的這話,簡直亂用。 雙手抱懷,劉承祐慢條斯理地說:“這話,可就講得太重了!我,只是為民請命,依法行事罷了?!?/br> “不,我是天子親允的鎮帥,你沒有權力殺我!殺了我,你如何向天子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劉承祐語氣越加平淡,薛懷讓卻是越來越慌。 又提到劉知遠了,好像劉知遠能真能保佑他一般。 “如何向我父與朝廷交代,就不勞薛使君費心了!”劉承祐答道?!拔腋浮倍?,咬音極重。 心口一悶,薛懷讓紅著臉,竟然還敢威脅劉承祐:“本帥麾下尚有數千兵,殿下不怕引起兵亂嗎?” “傳令向訓,領軍進駐龍岡,接管守卒,控制城池,敢有作亂者,殺無赦!”當著薛懷讓的面,劉承祐淡定地下令,語氣冷酷。 老臉一白,薛懷讓失去了所有精氣神一般,凄凄慘慘的癱軟下去,而后又用力地埋下頭:“殿下饒命啊……” 這突兀的變臉,著實使人詫異。劉承祐還以為,他會硬氣到底。 “殿下若欲震懾天下節度,何不去鄴都找杜重威,他貪瀆盤剝,比我厲害十倍??!” 劉承祐下意識地劇烈眨了眨眼,無心聽他說什么了,擺了擺手:“先將他拉下去,看起來!” 等薛懷讓叫喚著被帶下去后,劉承祐在帳中踱起了步子,良久,感慨道:“這一番問對,我對這些武夫的驕橫,又有了更深的認識?!?/br> 聞言,魏仁浦勸解道:“似薛懷讓這樣的人雖然很多,卻也不盡是如此。天下節帥,以品性才智著稱的,同樣不少?!?/br> “比如?” “符彥卿,高行周,安審琦……”魏仁浦道出一串名字,還都是些熟悉的人。 不過,劉承祐倒沒太當真,這些當世名將、累朝老臣,暗地里只怕也是黑材料不斷吧。這個世道,良善人是混不出頭的。當然,以上那些人,風評好些。 “殿下,您當真打算殺了薛懷讓?”等劉承祐思索了一會兒,魏仁浦還是忍不住開口。 抬手止住他,劉承祐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殺,估計是殺不得了。方才,薛懷讓提到杜重威,或許是口不擇言,但卻給我提了個醒,不得不慎重??!” 第127章 魏博問題 在見薛懷讓之前,劉承祐的確存著殺心,而且很重。但經過與薛懷讓這一番對話之后,劉承祐反倒冷靜了下來??吹贸鰜?,這位薛節帥當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罪過,抑或是心里清楚,但世道就是這樣,旁人做得,他薛老帥為何做不得…… 心情自感分外壓抑,相較之下,薛懷讓在自己面前的跋扈蠻橫,反倒不算什么大事了。畢竟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劉承祐已見得不少。 殺,與不殺,于劉承祐而言,不過轉念之間的事。但是后果,卻由不得他不認真考慮。 從王守恩到白再榮再到如今的薛懷讓,劉承祐是一路憋屈著過來的,很難受,此番是真想要拿這薛懷殺一殺盤旋在這片土地上的那股歪風邪氣。 然而,王守恩可使之“暴斃”,白再榮可輕易地貶了,但恰恰是個薛懷讓,當真不能隨隨便便就給殺了,尤其是這般亮明刀子。 心態平穩下來的劉承祐,是幾乎不為情緒所左右的。仔細想想,這廝幾次提到他是劉知遠所任,不得不說,這家伙直接向東京奉表絕對是走了一步好棋。不管什么緣由,劉承祐若擅自殺了他,那么就是在打他老子的臉,哪怕是親兒子,打了皇帝的臉,還能有好處? 擅殺節度,哪怕是劉承祐這個正“如日中天”的皇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便擔當下來的。更遑論,以眼下東京朝廷中不利于劉承祐的輿論風向。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提到的“杜重威”,這讓劉承祐警醒。杜重威并不只是“杜重威”,他代表著中原、河北、關內那些新附劉家的后晉抑或前番耶律德光委任的節鎮。 前番劉知遠更改國號,大赦天下。詔制之中有一言:凡契丹所除節度使,下至將吏,各安職任,不復變更。 這顯然是安撫人心的舉動,想要穩住那些地方上的實力派。這才半月余,劉承祐倘若便殺一節度,那些人會怎么看此事,一定能起到“儆猴”的效果,不過是警惕、警忌。大家同屬地方節度,你劉家江山還沒坐穩,就敢這么做,等你位置坐穩了,那還了得? 尤其杜重威,降遼漢將,以此人罪責最大,名聲最差,然諸鎮節度也以此人的實力最強。此人在鄴都的那些整軍經武繕城防的動作,劉承祐在真定都有所耳聞,眼下他正敏感著。而觀朝廷的反應,劉知遠對杜重威采取的也是懷柔安撫政策。 若是因為劉承祐殺了薛懷讓,引得杜重威與漢廷離心離德,乃至造反叛亂,那事情可就嚴重了。中原經過契丹人犁了一遍,人口銳減,經濟衰退,反倒是魏博地區,相對保全完整,人口賦稅不說占國家泰半,三四成總歸是有的。若是魏博亂了,劉家這江山絕對穩不下來。 不過,即便杜重威叛了,問題雖然嚴重,于新生的漢朝而言,也算不得致命威脅。自梁以來,王朝更替,節鎮不服中央而叛是屬常態。杜氏若反,完全可以如當初晉祖石敬瑭平范延光一般,派軍滅了便是,契丹人都趕走了,還怕一個人心盡失的杜重威? 但于劉承祐而言,若是因為他而引起魏博叛亂,這頂帽子要是扣在腦袋上,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不值得! 至于杜重威會不會反,劉承祐此刻不能確定,但通過與魏、郭等人的商討,那廝造反的可能性極大。朝廷若不施加壓力還好,若給到壓力,比如讓他挪挪窩,必反。 杜重威只是諸鎮節度中的一個典型,是普遍性中具有個性的一個節度,且容易影響到其他節度。比如杜重威的“好兄弟”天平軍節度使李守貞,甚至于高行周、符彥卿。 在一定程度上,高行周與符彥卿是站在杜重威的立場上的,別看這二帥當年是抗擊契丹的英雄,在耶律德光入汴之后,投降得也是十分的干脆,親自前往汴京覲見…… 殺一個薛懷讓,就是這么麻煩?;蛘哒f,殺一個地方實權節度,就是這么麻煩。 不過,眼下劉承祐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又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只是,事情可以繼續做,罪可以繼續問,但不能如初想那般做絕了,得留點余地。 劉承祐心中所想的余地,僅指留薛懷讓一條命。 心下意定,劉承祐直接吩咐著:“控制龍岡后,將薛懷讓所斂財貨盡數抄取,以補府庫軍用。薛懷讓麾下將吏,有作jian犯科,橫行不法者,仔細甄別,拿下按律從重處置!嗯……就讓陶谷負責此事?!?/br> “是?!蔽喝势稚愿杏牣?,還是反應極快地應下,隨即追問:“那,薛懷讓呢?” “你覺得呢?”劉承祐發問。 “宣告其罪,以示殿下公心,奪其職,逐其出邢州可也!”魏仁浦將他的想法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