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5節
來者一看便是個武夫,是名下級軍官,有點橫,不怎么客氣,目光帶有傾略性。見狀,帳內的幾個人,都下意識地看向陶谷。 望著軍官那一臉兇相,陶谷心里也是一個咯噔,不過心理素質不錯,很快調整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下官正是陶谷,不知將軍,尋我何事?” 軍官眼睛圓睜,在陶谷身上打量了一圈,直接招呼著道:“殿下召見,這便跟我走吧!” “???”陶谷微微一驚,正欲發問,可軍官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扭身便去。 陶谷見狀,回過神,眼神中閃過一絲喜意,麻利地理了理自己的袍服,正了正幞頭,邁著小碎步快速跟的上去,那副鄭重的模樣,哪有此前口吐怨言的“憤懣”。 路上,小心翼翼地遞了塊翠玉,陶谷打聽清楚了軍官的身份,劉承祐的親兵隊長。 一番討好的吹捧之辭過后,陶谷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下官位卑職低,不知皇子殿下,如何得知我的?” 隊長沒怎么當回事,直接答道:“好像是那個叫李崧的前朝宰相舉薦的!” 聞言,陶谷徹底放松下來,心中默默給李崧點了贊。事實上,李崧一直是陶谷在仕途上的恩主,此前能在后晉朝廷,他便是為李崧所發掘。 …… “殿下,這是整訓調整后,各軍都頭以上軍官的名單!”中軍帳內,張彥威與郭榮這兩個如今的龍棲軍一、二把手,聯袂向劉承祐匯報著。 接過名單簿子,劉承祐直接略過軍級以上的將領,那些基本都是他直接任命的,沒什么看頭,重點放在營、都這兩級軍官上,這個層級的軍官建設,尤為重要。 經過郭榮的敘說,劉承祐心中也漸漸有數。欒城一戰,中下級軍官死傷過多,基本依照軍功遞補升遷,一番調整下來,原龍棲軍官兵,基本都升了職。 另外,還有一些晉軍的軍官經過簡拔留任,這也是安撫軍心的舉措,畢竟要注意吃相,維持和諧穩定。 劉承祐特別注意到了楊業的名字,馬軍左營指揮。繳獲的那么多匹戰馬,不擴大騎兵的規模,簡直是對不起自己。然而,軍中能騎馬者不少,能騎戰者太少,費心挑揀下來,也只組建了一支兩千騎的馬軍,分左右前后四營。 而楊業,憑借著他這短時間以來累積的戰功,再加此次擴軍的機遇,終于取得了突破,成為一名中級軍官。升級的速度,實在不慢,軍中傳聞的劉承祐對他的特別關注之外,并沒有吸引太多嫉妒的目光。 因為,有人比他升得還要快,比如楊業的上官韓通,比如此時站在劉承祐面前的郭榮,比如已成為龍棲軍右廂都指揮使的慕容延釗。這三者,不是履歷夠豐富,便是出身注定了其起點高,但是都有一個共同點,能力足夠。 “這個李筠?”看到在李筠名字后邊備注了一個待定,劉承祐有點疑惑地看向二人。 這回由張彥威,主動說道:“殿下,關于李筠,末將以為,一個新降之將,委一營指揮即可。不過,郭虞侯認為,當授之以一軍之職?!?/br> 劉承祐看向郭榮,郭榮神情間表現出了一種銳氣,說道:“末將以為,晉兵新并入我軍,升拔降卻,竟沒有一人在軍級指揮以上??v使難以做到絕對的公平,也還需盡量做到使人信服?!?/br> “李筠此人,歷職唐晉,在禁軍中履歷十分豐富,且擅長騎射,驍勇善戰。殿下不妨以之為典型,善加恩待,而表推誠以待之心。何況,殿下差遣其招撫晉卒,晉卒之投效,他也是立有功勞的!” 聽完郭榮的解釋,劉承祐略略琢磨了下,擺擺手:“李筠既善騎射,便以之為馬軍都虞侯,與韓通搭檔去!” 聞言,郭榮也稍微想了想,隨即拱手稱贊:“殿下英明?!?/br> 見劉承祐又接受了郭榮的意見,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張彥威在旁有些尷尬,臉色變了變,慢慢地垂下眼瞼。余光在劉承祐與郭榮之間來回掃了下,心中默默一嘆,這軍中,當真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提筆,在名單上簽了批示,順便揭開帥案上的印盒,取出他的都統大印,蓋上,拿起吹了口氣,命身邊的一名官員交給張彥威,吩咐著:“就照此名單,孤沒有意見?!?/br> 略作沉吟,眼神閃了閃,劉承祐補充道:“以上軍官,孤要親自見見他們!” 此言,讓郭榮一訥,凝著眉頭略作思忖,似有所得,恭敬地行了個禮:“是。末將這便去安排?!?/br> “還有一事,需稟報殿下!”退下前,郭榮又道。 “何事?” “方才,李崇矩李指揮使方才尋末將領罪……”郭榮說。 劉承祐恍然,似有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一般,李崇矩此人,看起來沒有忘記那夜自己的隨口一提。 摸了摸已經被清理得十分光滑的下巴,劉承祐有點好奇地問:“你是如何處置的?” “末將綜合功過,杖二十。待殿下確認,便可執行!”郭榮平靜地向劉承祐請示著。 李崇矩畢竟是劉承祐的侍衛軍官,郭榮看起來,還是挺有分寸的。 “準!”劉承祐直接表態。 待郭榮退下之后,劉承祐再度低頭研究起地圖來,盯著真定,發了一會兒呆,方才問身邊的那名文吏:“魏先生,你說真定的遼軍,接下來會作何抉擇,如何行動?” 魏先生,指的是魏仁浦。向訓被劉承祐派去統兵了,身邊需要一個參謀的人才,前番接見馮道與李崧的時候,劉承祐問了問。馮道推薦了魏仁浦,李崧推薦了陶谷。 魏仁浦,在聚攏民壯投效之時,便給劉承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在交流之中,也感受到了此人的不凡,不管劉承祐說什么、問什么,他總能應答如流,并且提出自己的見解。心有好感,劉承祐直接將他收為幕佐,授參軍之職。 魏仁浦在旁整理著一些文書,聞問,停下手中動作,順勢便作答:“若遼軍足夠冷靜,會從速退出我中國!” “為何?” 原以為魏仁浦就中原、河北的形勢與兩軍的狀況,進行一番深入其里的剖析,結果只見魏仁浦很簡單地答了句:“遼主崩于欒城,哪有國內無主,而專注于國戰者?!?/br> 劉承祐了然,點了下頭,語氣中帶著玩味:“此前,我還有些顧慮,真定的遼軍會不顧一切南攻而來?,F在,我卻是希望,其能南來!” “殿下,契丹在各州,仍有不少的軍隊,如欲盡力地削弱其實力,可著眼于這部分敵軍!”魏仁浦主動提議道。 “孤,正有此意!”劉承祐答道。 談話間,帳前來人稟報:“陶谷帶來了!” “請!” 對陶谷,劉承祐終于喚起了腦中的那點模糊記憶,此君,不正是在趙匡胤篡周之時,主動寫好禪位詔書進獻,給趙大“陳橋兵變”那場戲畫蛇添足的那個人嗎。 召來陶谷,在劉承祐面前,此人表現地很謹慎,除了表現地太過恭順之外,并沒有特別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又魏仁浦作陪,與之隨便聊了聊,劉承祐給了陶谷一個任務:“孤聽李公說,陶舍人博通經史,善作文章,文采斐然?!?/br> “李公謬贊了!”被夸,陶谷故作謙虛,嘴角微微上揚,分明帶著點得意。 “自晉立國以來,我中國一直深受契丹壓制。孤受天子詔命,都統河北眾軍以抗遼。欒城一戰,將士奮勇,乃數十年間難得的大勝,大漲士氣,當善加宣揚。孤欲請陶舍人作一篇檄文,傳視河北,召諸州軍民,逐殺胡虜!” 劉承祐提出要求,沒想過陶谷會拒絕,卻也沒想到,他請得筆紙,只稍微醞釀了一番,便當著劉承祐的面,下筆揮灑文字,幾乎一蹴而就。 陶谷,還是有一支好筆桿子的。 第100章 北上真定 陶谷所作文章,顯然是很不錯,一手漂亮的隸書,拿著通讀一遍,行文大氣,慷慨磅礴。雖然,以劉承祐的素養,并不能在文學性上對其發表什么有深度的見解,但并不妨礙他表示贊許。 夸了陶谷兩句,劉承祐便決定,暫且留此人在身邊,當個隨軍主簿,當他的筆桿子。職位可謂低微了,但陶谷看起來卻是欣然應命,甘之如飴的。這個人,私德或許有虧,但確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政治嗅覺很敏感,善于鉆營。 并且,至少短時間內,劉承祐還難以察覺陶谷個人品性上有什么不堪。不過,對其文才,還是很滿意的。此前,文書往來之事,多交由郭榮、向訓,這這方面,二人與陶谷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甚至于,魏仁浦也比不過。 …… “不知殿下喚老朽來,所謂何事?”軍帳中,馮道微躬著老腰,小心地瞟了眼劉承祐,謹慎地問道。 這老翁,歷經宦海,洞察世事,年紀一大把了,面對孫子輩的劉承祐,卻仍舊低調有禮,沒有一點倚老賣老的意思。 注意著馮道這謹小慎微的模樣,劉承祐又不由回想起初見此公時的情景,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不過,別看這白發老翁人畜無害的模樣,甚至顯得有些卑躬屈膝,但觀其眉色,又哪里有半點戚戚之態。 “馮相公——” 劉承祐剛起個頭,便見馮道謙虛地笑道:“殿下,老朽如今只是一介白身,無才老兒,當不得‘相公’之名……” 類似的話,馮道已經表過不止一次態了。望了馮道一眼,劉承祐嘴角扯了扯,直接道:“國家草創,正需馮公這樣的良臣,穩定局面人心。就算到官家那兒,也必有一席相位!” 見老頭張嘴,明顯還想再說點什么謙辭,劉承祐擺了擺手,無意再與之扯這些沒營養的話題,遞給他一封書信,露出了認真的表情:“這個張礪,怎么回事,可信否?” 信,來自真定,來自于張礪。上邊通報了耶律阮打算率入侵遼軍全面退還契丹的戰略動向,建議劉承祐早作準備,余者,表達了滿滿的還國切切之意。 對此來信,劉承祐心里是有些保留的,來得實在太莫名了,這個張礪,給他一種蹊蹺的感覺。他甚至在懷疑,這是不是契丹人耍的詭計,想要迷惑他。 面對劉承祐的疑問,馮道放下信,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捋起了胡須,方才一種中肯的語氣說道:“張夢臣此人,老朽有所了解,為人剛直,抱義憐才,此書,可信,卻不可全信?!?/br> 馮道這話,模棱兩可的,劉承祐腦子里提煉了點有用的信心,語氣中帶著懷疑:“孤聽魏仁浦說,這張礪天福元年便已入契丹,為耶律德光效力有十載,怎么會突然地遣人送款傳信,表示投誠之意?!?/br> “魏仁浦只知其然,張夢臣性情中人,效力與契丹只因遼主厚待,以報其恩罷了!”馮道說道:“其本是唐臣,無奈而身入契丹,又豈有一心為北狄盡力的道理。很少有人知道,張夢臣在契丹,曾心念故國,有逃還南國之舉,只是為遼主所察,派騎兵索之?!?/br> 劉承祐聽著馮道的話,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仔細想了想,回過味來,這仿佛在說他自己一般。他們這些晉臣,可同樣降服契丹,為彼朝公卿,雖然時間不長,但是,終究是當了一段時間遼臣…… 眼神在馮道身上轉悠了兩圈,劉承祐目光中已帶上了些許玩味。 只見馮道繼續說道:“張夢臣以漢臣身份為遼主信重,深受人嫉恨,再加上其剛直性格,得罪了許多契丹貴族。遼主既亡,若久待于契丹,必無善終。此次殿下于欒城,一戰而大敗契丹,有此聲威,其有還國歸附之心,并不算太出人意料?!?/br> 慢慢消化完馮道所說,劉承祐心中了然,這老翁,看似在替張礪洗,實際上還是在替自己洗…… 手撐起了下巴,劉承祐問道:“馮公,果然見多識廣,對張礪與契丹人的情況,都是如此了解??!” 馮道拱了拱手:“老朽不過年紀大的,經歷的事情多了,認識的人不少,僅此而已?!?/br>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張夢臣畢竟在契丹,身處虎狼之營。突發此信,也許當真是契丹人的詭計,那永康王也算小有才具,殿下也不得不防?!?/br> 馮道這一轉變話風,劉承祐是真服了這老狐貍了,當真是穩若老狗。正話反話都讓他說了,如何決定,就讓劉承祐自己去判斷…… 不過,與馮道一席話,劉承祐倒也有些收獲,至少心里做下了決定,對此信,置之不聞。以此時局勢的發展,不管遼軍撤或不撤,劉承祐都可穩坐釣魚臺,駐兵欒城,整兵經武,繼續消化欒城一戰的勝利果實便可,實在沒必要有太多的sao想法。 心中有了決定,面上卻根本不露一點聲色,輕舒一口氣??粗冀K微垂著眼瞼的馮道,心中不免感慨。與之交流,總歸能有些收獲,就是,這老兒說話實在喜歡繞。 留馮道,一并吃了頓飯,方才將之禮送還帳。老人家嘛,不好吃得太油膩,飯菜比較清淡簡樸,不過,這老翁看起來如食珍饈。 …… 不足兩日,北邊傳來了真定的消息,遼軍當真撤了,將真定洗劫一空,一路掠奪而還。與張礪所書大類,也不出此前劉承祐與魏仁浦所議。 聞其訊,劉承祐使騎兵繼續尾隨監視,自領主力仍屯于欒城,等確認遼軍走遠后,方才率眾北上。穩妥起來的時候,劉承祐也是謹慎得過分。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劉承祐針對契丹人的撤退計劃,大搞其事。以河北“抗遼總指揮”的身份,派出了數十路使者,分赴各州,傳示檄文,大肆鼓動州縣軍民,殺胡虜,復國仇。 而隨著欒城一戰的消息逐漸擴散開來,劉承祐名聲大噪的同時,河北的“抗遼”事業也徹底紅火起來。欒城一戰,當真打出了國人的心氣,一泄十數年來河北軍民被契丹人入侵掠奪欺壓之憤。 契丹十幾萬精銳大軍都被一戰而敗,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畏懼的。隨著此類的思想傳開,深陷河北的契丹軍隊的撤退之路,注定不會平坦。 不提其他遙遠的地方,就鎮州附近州縣,如冀、趙者,義軍蜂起。 第101章 劉知遠在洛陽 西京,洛陽。 巍峨雄城,聳立于洛水之上。歷經戰火洗禮,飽經風霜侵襲,哪怕在不斷地走下坡路,千年古都的歷史底蘊,仍舊擺在那兒。 已是四月末,孟夏的尾巴,驕陽籠罩下,天氣炎熱得有些令人煩躁,習慣了氣候的國人都有所不耐,而況于那些域外的胡人。 偌大的城池外,設有十余座大營,旗號紛雜,不過其中有幾座,比較突出,黑袍黑甲黑旗幟,這是來自河東新朝侍衛禁軍。 關右窮苦,但那邊的局勢仍舊混亂緊張,不只是“反遼運動”,后蜀的軍隊正趁著中原動亂,積極進取,不斷地侵擾擴張??雌饋?,蜀帝孟昶的野望貌似還不小,拿下的秦、鳳四州還不算,沒消化完戰果,便有發兵東向,入寇京兆,奪取長安之意。 兜了一個不算大的圈子,在都畿西面,構造了一條勉強靠譜的防線,劉知遠率軍從容東入伊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