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42節
向訓去后,劉承祐身邊的護衛力量,只剩下兩百余人了,在這十幾二十萬人的混戰之中,太過微不足道了。因大纛之故,已然有一些散敵朝他這邊靠近了。 為防不測,劉承祐很識趣地帶著人,從容地朝外圍撤去,遠離遼中軍營前的這片危險區域。動作果斷,沒有一點不適應,而李崇矩,仍舊踐行著他堅守的職責,神色緊繃如舊,牢牢地護在劉承祐身邊。 向訓所率援兵,雖然人數不多,但這可是劉承祐的親軍,很明顯地起了催化作用,士氣更勝,鼓噪而擊,蹀血而進,不惜傷亡之下,最終還是沖破了遼營中維持了許久的那道防線。 東南方向被突破,對遼軍的打擊是重大的,別看他們軍力還很充足,但士氣早就低微到一定地步了,若不是耶律阮勒令諸將,以殺戮督戰,他們如中南部各營的遼軍一樣,自亂了。 龍棲軍徹底打開局面,邊上的亂兵終于趁亂而進,一擁而上…… 于遼營而言,這一泄氣,便完全不可收拾,直接崩到底了。在后方督戰的劉承祐,見到破營,放浪形骸地連聲叫好。 御營中,耶律阮一身戎裝,按劍而立,站在寨樓上督戰。遙遙地見著左翼營破,怒不可遏。 “大王,營門破了,擋不住了,先行撤退吧!”耶律安摶在旁神色匆急的建議道。 “營中尚有數萬精兵,足可彈壓一切,豈能輕言后撤。讓耶律察割領軍,給我奪回營門,將敵軍趕出去!”耶律阮狠狠地甩了下手。 “兵雖眾,然士氣皆喪,不足用??!”耶律安摶倒是看得清楚,急忙勸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若是讓亂兵沖了進來,混在一起,連這數萬人馬,都要徹底陷進去了!” “大王萬不可意氣用事,還是先行北撤到真定,重整旗鼓??!” “??!十幾萬契丹兒郎,就這么敗了嗎?”耶律阮凄厲地吼叫一聲,兩眼通紅,語氣中盡是不甘。 話雖如此,耶律阮卻沒有固執下去,抹了把眼睛,吼叫著下令:“傳令,耶律朔古,讓他領軍斷后策應,其余各部,隨我撤退!” “是!”聞令,耶律安摶松了口氣。 撤退令下,御營中的契丹軍馬,紛紛北撤,或者,用逃來形容更加恰當,距離潰敗也只在一線之間。至于耶律阮這邊,動作更快,他有數千最忠誠的兵馬,一直護在御帳周邊,沒有投入戰斗。到了撤退這種關鍵時刻,也成為了最可靠的護衛力量。 耶律阮之率軍北撤,什么金銀寶器,軍械戰馬,糧食財貨,全然顧不上了,盡數丟棄。唯一沒有忘記的,大概只有耶律德光尸體做成的“帝羓”了。 隨著耶律阮的主動撤退,也代表著劉承祐的這場夜襲的賭博,賭贏了。在各色軍隊,或追擊,或爭搶,或戕斗依舊的同時,劉承祐開始全面收縮集結起龍棲諸軍。 遼軍雖敗,但亂象不止,洨水河畔的營帳間,殺聲依舊熾烈。不是所有的契丹人都撤了,場面混亂,人心各異,有不少人四散逃了,有更多的人是真殺瘋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 回撤到東邊,不斷有龍棲軍士收到命令集聚而來。劉承祐在遠處,欣賞著火光處,修羅煉獄般的場景,興奮勁兒已經過去,眼神中流露出些復雜的色彩。 這一仗,當真死傷無數,不只是契丹人…… 第93章 欒城之戰(完) 夏季天亮得早,剛入卯初時分,天就已蒙蒙亮,縷縷晨曦播灑而下,似有消除暴戾,寧神靜氣的作用。 血腥與殺戮的刺激,能一時蒙蔽人的心志,但終究難以長久,在遼軍這個“燈塔”一般的目標退去,瘋狂過后,紛亂漸止……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最疲憊的時間,歇斯底里地發泄過后,再剛強的人都得軟化,進入賢者模式。 沒了黑夜的遮掩,洨水之畔的景象,露出了真容,尸橫十數里,血染灘涂,河水為之浸紅。刀兵交擊的廝殺聲已然平息,風聲也不再那般猛烈,代之的,是一陣陣凄涼而悲戚的哭聲。 死傷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被擄的晉臣、降卒家屬,強征的民壯,這些人的生死安危是最沒有保障的…… 劉承祐領軍,也是到了天亮,才松了口氣,不過精神仍舊緊繃著,轉移到遼營西北部的一片還算干凈的營地中,暫作休整。 一夜爆肝,行軍、突襲、戰斗下來,早已是身心俱疲,乏累似潮水一般涌了上來,但一點也不敢放松,強行壓制著身體本能的困頓,劉承祐巡視撫慰軍士,尤其是那些受傷的士卒。 真正被劉承祐集結起來的龍棲軍士,只有不到四千人,各軍都有,以第一、四兩軍為主,余者,盡數失陷在亂兵之中。 劉承祐身邊,也只有張彥威、馬全義、慕容延釗這三名軍指揮使以上的龍棲軍將還在。張彥威受了傷,疼得齜牙咧嘴的,不過嘴角掛著笑容;馬全義也一樣,身被好幾處創傷,神色倒也還平靜;至于慕容延釗,倒沒受什么傷,但也是一身狼狽。 天亮后,只有韓通率著一部分追擊契丹人的馬軍歸建。龍棲軍,基本都打散了。 凝染著血跡的高牙大纛下,劉承祐隨意地坐在一面土坡上,問道:“還有多少人沒回來?” “各軍各營,半數以上!”簡單地點檢過后,慕容延釗向劉承祐稟報道,聲音低沉:“第一、四軍各歸兩營,二、三軍僅歸一營,兩軍指揮使皆未歸來,郭將軍、向參軍沒有蹤跡,羅將軍也無消息,恐怕都陷在亂軍之中了。至于傷亡戰損,還需查檢統計,暫無確數……” 聞言,劉承祐沉默了,望向南面血腥彌漫處,心情很是沉重。都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兩軍指揮使、郭榮、向訓、羅彥瓌,更遑論其他的中下級軍官,若是這些人全都身喪亂軍之中,那他這龍棲軍可就基本廢了…… “讓韓通,去欒城征調些民壯,廚役與女婦,取水砍柴,埋鍋造飯。繼續救治傷員,讓將士們休憩片刻,盡快恢復體力,然后給我搜救!”沉吟幾許,劉承祐指著南邊,嚴肅地吩咐著。 “是!” 昨夜的大變亂,欒縣城中的百姓,也是整夜難眠,憂懼難安。韓通帶人去征調民力,很輕松。至于糧食、柴火、甚至酒rou,遼營里多的是,雖然被焚毀不少,但余留下來的,仍舊是一個巨大的數目。 視線仍舊投在南面,注視著那一大片與朝霞交相輝映的血色,目光一時有些凄迷,劉承祐的雙眼布滿了血絲,耳邊隱約又響起了“殺胡虜”、“殺契丹”之類的嘶吼聲。 已然疲憊到了極點,精神只稍一放松,劉承祐便有種躺下酣睡一場的沖動,上下眼皮直打架,身體都有些飄。他這既勞心又勞力的,實在有些熬不住,不留力地掐著大腿,用疼痛抑制住那強烈的困倦,劉承祐站了起來。 察覺到劉承祐的狀態,仍舊侍衛在側的李崇矩開口了:“殿下,您先睡一會兒吧?!?/br> 直接搖了搖頭,他知道,以自己此時的狀態,一躺下,不睡個暢快,是不會起身的。擺了擺手,當前走著,說道:“不了,還沒到放松的時刻,陪我再去巡察一圈?!?/br> 周遭,大量的將士已經躺下了,枕刀而眠,呼嚕聲,此起彼伏的。 足足兩個時辰之后,龍棲軍士方才有所恢復,雖然仍舊疲憊不堪,但總歸回復了不少精力。用水進食之后,開始散開,打掃起戰場。在這段時間內,陸陸續續的,也有其余失陷的士卒,在大小長官的率領下歸來。都是百戰之士,鮮血染衿袍。 在龍棲軍整頓的同時,自殺戮中活下來的燕兵、晉軍、還有那些青壯,也都各自聚在一起,相互之間,難免有些戒備。當然,遇到那些還活著的契丹人,都會順手結果其性命。 對于燕兵,劉承祐直接命令此前在潞州收服的燕人軍官,前往聯絡召撫,效果也還不錯。那些燕人叛了契丹,正處彷徨,無所依處,面對劉承祐的善意,很是干脆得接受了,暫表臣服。 龍棲軍,怎么都是戰勝之師,以一軍之力擊破契丹十幾萬精銳,作為勝利者,完全打出了軍威,使得燕兵順服。為表重視,劉承祐還親自前往,約見那些燕將,一番推心置腹的商談允諾,服其眾。很快,剩下的燕兵,也開始配合起龍棲軍,清理起戰場,扶危救亡。 而在那些燕將中,有一人表現得十分和善,直接向劉承祐表示投靠之意。其人名叫李筠,原本是后晉禁軍控鶴指揮使,契丹入汴之后,趙延壽聞其勇武,將他收入帳下聽命。 對此人的投效,劉承祐欣然納之,在此時的局面下,這樣的積極分子,是有助于和諧穩定的。與之聊了聊,得知他也是太原人,也可以理解其投誠的意愿為何那么足了。 因為李筠有過禁軍將領的資歷,劉承祐當即拍板,委任他為行營招撫使,負責前往招撫那些流散的晉軍降卒。而這些降卒,對龍棲軍的招撫,明顯親切多了,畢竟自己人,劉承祐這邊也是還打著“晉軍”的旗號的。 而羅彥瓌那邊,已然很自覺地提前聚攏起一部分降卒,朝劉承祐這邊靠攏而來。 在南面,也有龍棲軍士,受命組織起那些殘存的晉臣、丁壯、老弱婦孺。一時間,遼營廢墟上,到處都活躍著龍棲軍士的身影,原本的一片死地,增添了幾分活氣。 于劉承祐而言,仗雖然打贏了,但善后的事情,更加冗雜、麻煩。 第94章 善后 隨著時間的推移,龍棲軍下屬各營、都、隊官兵,相繼歸來,基本都損失過半,有的甚至被滅了隊。 看到郭榮歸來的時候,劉承祐松了口氣。不過只領著不足二百第一軍下屬一營的士卒,營指揮歿于亂軍之中,被他接手,在最后的混亂之中,保全下來。 與郭榮共同而來的,還有一千多晉兵,并一部分丁壯,看起來,郭榮是深明劉承祐之意,并沒有接到命令,招撫晉兵的事情已然做在了前頭。 “殿下!”郭榮滿身的狼狽,朝劉承祐行了個禮,聲音有些沙啞,想來夜間也是喊破了嗓子。 “沒受傷吧?”劉承祐在郭榮身上打量了一圈,問道。 劉承祐基本已經將自昨夜起外放的情緒內斂起來,神色如平日里一般波瀾不驚,不過語氣間的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謝殿下關心!”郭榮應道,隨即指著隨他而來的那些晉兵,低聲說道:“這些將士,都是石晉禁軍精銳,戰斗力不俗,經昨夜一戰,已視您為恩主,投效之意甚弄,只需善加安撫,便可以為己用。他們有家小親戚隨軍者,多散于戰場,若能尋之,可收其心。戰場上,應該還有不少打散了的晉兵……” 聞言,劉承祐同樣小聲地回答道:“羅彥瓌已然收攏了一部分,我也已派人招撫?!?/br> “殿下英明!”十分難得地,郭榮竟然也說了句恭維之辭:“末將歸來,見有不少燕軍,也在清理戰場,殿下務必當心!” “無需多慮,孤已與燕軍將領達成一致意愿,彼輩皆已表示順服!”劉承祐說道。 郭榮想了想說道:“燕兵根基多在幽燕、遼東,收之易,服之難。不過,如今已是無根之萍,無所依仗,倒還易掌握。但是,殿下不可不早作考慮!” “此事,我心里有數,日后再作區處!”稍作思慮,劉承祐點了下頭,爾后說道。 說著,劉承祐便召來馬全義與慕容延釗,讓二者負責,安置那些晉兵。 爾后,劉承祐看向郭榮身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人:“這位是?” 其人容貌魁偉,身高體長,八字長須,頗有氣度,只是眼下看起來很虛弱,身上簡單地披著一件長衫,有不少遮掩不住的傷痕,不似戰場受創,更像一個剛出囹圄的囚犯。 “殿下,這便是原磁州刺史,李轂,李惟珍公?!甭剢?,郭榮立刻介紹道:“此前襄助那磁州豪帥梁暉南下抗擊契丹,遼帝過滏陽之時,為小人告發,被緝下獄,幾番拷問,傷痕累累,而堅貞不屈。及至此夜,亂軍中,為義士所救,遭遇末將。晉軍之招撫,亦多奈其助?!?/br> 有點意外地看了看李轂,不管心頭作何想法,面上卻保持著風度,朝其拱著手:“原來是李使君當面,孤,這廂有禮了。公之英名,早有耳聞,心生向往!” “殿下之威名,在下也是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少年英杰,龍姿鳳骨,天人之表??!”李轂顯得很淡定,大概言發乎內心,明明是吹捧之言,卻沒讓劉承祐感到一點諂媚之意。 商業互吹了一陣,劉承祐立刻讓李崇矩安排二人前去歇息,他卻是看出來了,郭榮與李轂的狀態都不好,李轂還有重傷在身,幾乎是強撐著的,眼下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些休整。 而劉承祐,雖然不斷有困意與疲憊襲向他,但隨著各方面的利好消息傳回,使得他始終保持著微弱的亢奮。 沒有過多久,劉承祐心中默默掛念著的向訓也歸來了,與為數不多的第二、三兩軍一道,立刻帶人迎了上去,劉承祐心中一直記掛著此二軍的情況,最后的那場沖鋒之中,完全是不惜傷亡,以命搏命,才得突入遼營,成為壓垮契丹中軍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不用細看,便知這兩軍的狀況,十分不妙,傷兵累累,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招呼著人安置,簡單地問了問,結果讓劉承祐心情直線下沉。 昨夜隨兩名指揮使沖營的那些將士,傷亡足有六七成,余者,哪怕加上劉承祐這邊聚攏的兩軍散落士卒,恐怕總計也就一千出頭。 要知道,在南下以來,龍棲軍有過幾次擴軍,第二、三兩軍的兵力已然超過三千之數,這一仗,直接打沒了三又其二。 “遼軍敗退之后,在亂戰波及下,將士們也都被沖散了。卑職與孫指揮,竭盡全力,收攏了一部分弟兄,朝南殺出了一條血路?!毕蛴栯p目有些發紅,對劉承祐敘說道:“第三軍的王指揮使,在攻寨之時,身先士卒,為流矢量穿心而亡,天亮后在尸堆中才找出其遺體?!?/br> “孫指揮使,執刀在前,斬殺二十余名契丹胡虜,戰刀砍至卷刃,身被數創,直至昏迷。失去意識前,仍高呼‘殺胡’。其內侄孫含,率部下力扛數倍之敵,下腹被刺,肚爛腸出,盤腸而陣斬一名契丹守營將領,最終為亂箭射殺……” 聽完向訓的稟報,劉承祐沉默了,自閉的那種。 一直以來,被劉承祐當作心腹之軍的,只有馬全義組建的第一軍,而第一軍,南下以來承擔了各種任務,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但這一戰,第二、三兩軍的表現,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而一直不怎么被他看得上,且因時不時地口出怨言甚至頂撞質疑,而導致劉承祐厭惡的兩名指揮使,也頭一次刷新了劉承祐的感官。 事實上,自昨夜孫立帶人毫不猶豫地執行他的命令之時,他心里便已然很意外了。至于其侄孫含,前番因與楊業爭功,還被責罰了一番,上了劉承祐的黑名單,但在戰場上,在最艱難的時刻,竟然剛勇如斯。 想到這叔侄二人,一死一重傷,一絲絲復雜的感觸涌上心頭。劉承祐不禁回想起,當初在整飭龍棲軍時,劉知遠便給他提過。在戰場上,有的老卒,是可以將性命交給他的…… 劉壓下心頭那點波瀾,劉承祐緩緩地走到仍舊昏迷地躺在擔架上孫立邊上,盯著那張染著血污的蒼白面孔,注視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劉承祐抬指,嚴厲地吩咐道:“一定,一定將孫指揮使救活!” “傳令,將所有陣亡將士的尸身,給孤找出來!”背手再度南望,凝視了好一會兒,劉承祐一抬手,又嚴肅地吩咐道。 紛紛擾擾,折騰了許久,方才將一片混亂的場面理清。北邊的營地也不斷擴充,甚至觸及欒城西北部的那一大片密林。在偌大的營地中,有不少尋到親眷相擁而泣的畫面,然而更多的,還是生離死別…… 在清理戰場的過程中,同樣再起波瀾,不管是燕兵、晉兵,還是那些勞役,都發生了爭搶互毆。畢竟,契丹人留下的財貨太多了,只需站在河灘上,由南向北,隨便跑幾步,總能發現點好東西。 所幸,劉承祐早有預見,提前知會了那些將領,自己派兵彈壓的同時,也不斷宣告允諾,化解sao動。 當然,忙得焦頭爛額的同時,劉承祐仍不忘派有所休整的韓通率麾下北上,探查遼軍的情況。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提防其殺個回馬槍,畢竟北撤的契丹軍隊數量可不少。 劉承祐不斷地暗示自己,切莫得意忘形。 第95章 掘地求生 欒城以南七八里遠,楊業率著他的部下,領著一干民夫在殘破的營垣間翻找搜索著。這一片區域,同樣死了不少人,且觀尸身衣著,多是被強擄北上的原晉國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