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9節
一面恭敬地將藥方交與內臣,老御醫一面朝耶律德光叮囑著:“陛下所染熱疾,皆因情志刺激而致氣機不暢,郁而化熱,再加不習中原炎熱,外感疬氣,故有此癥。醫官前以冰敷降熱,略有效果,然冰傾肌骨,使邪氣內伏,邪無出路,病則纏綿?!?/br> “老朽銀針度xue,稍解其苦,尚需用藥靜養。接下來,陛下不宜多思、過慮、勞神、動怒,嗯……”略微猶豫了下,老御醫瞟了眼侍候在側的美貌婢嬪,補充道:“最好,遠離女色……” 聽完老御醫的話,耶律德光直接反駁道:“其他的,朕都可以聽你的。唯獨這女色,有所不妥?!?/br> 聞耶律德光這通道理,老中醫很識趣地不作話了,他多說那兩句話,都只是略盡本分,以全性命罷了。至于規勸這遼帝,他可沒這麻煩的想法。 背起藥囊,自御帳出,踏出帳門的時候,老御醫重重地舒了口氣,回首望了望,臉上露出少許莫名的色彩,晃著腦袋退下。跟著去領了賞賜,這回倒不用回那雜亂腌臜之所,就近給他找了處干整的小帳休憩,以便耶律德光隨時傳召。 耶律德光這邊,經過一番診治,熱癥果然漸解,雖仍感體內積有熱毒,卻也不似此前那般難熬了。精力恢復到了近段時間最佳狀態。 宿營欒城后的這兩日,因病癥加劇,耶律德光是不得不去女色。但這稍有好轉,那可心卻忍不住再度躁動起來了,他并非口是心非,當真如其在御醫面前講的那般。 …… 尤其在有熱癥傍身的情況下,后果來得很快,很嚴重。就在當夜,耶律德光突然吐血休克,昏迷過去,短暫的時間內,竟至彌留。驚得一片雞飛狗跳,趕忙請來那老御醫,經過一番費力的搶救,總算將耶律德光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耶律德光方才從昏迷中醒來。格外虛弱的樣子,偏過頭,昏花雙眼能看望到從榻前到帳外跪倒的一票契丹貴族、大臣、將帥…… “陛下!陛下!”見到耶律德光醒來,一干人膝步上前,激動地呼喚著,表現得十分忠誠的樣子。 場面有些亂,還是在耶律阮的呵斥下,方才安靜下來。耶律德光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這般孱弱,動彈一下都那般沉重。此前是熱,這一回,如今渾身滿是陰冷的感覺,滲人的涼意不斷侵入肌膚,不禁哆嗦。 看著御榻前的這個場面,耶律德光此時有種看透一切的感覺,目光在耶律阮身上停留了片刻。吃力抬了抬手,冷硬地呵斥著眾臣:“都跪在這里干什么?朕微感小恙,已無大礙。都給朕退下,安定軍心!” “是!” 群臣退避而出,神色不一而足,而耶律阮與少數人,臉上難免流露出些許異樣。耶律阮心頭有點波瀾,在耶律德光昏迷的這短短的時間中,他成了全軍的主心骨。他也已問過了那御醫,皇帝的病,有些難熬了。 都知道耶律德光染病了,但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短短的三兩日間,加劇加重,甚至差點一命嗚呼??芍^是,病來如山倒。 耶律德光這邊,在屏退群臣后,再也掩飾不住他的虛弱。雖然,他的病弱早就顯于人前。此時的耶律德光,面容間滿是老態,不過兩眼仍舊犀利駭人,不過就如一頭褪去了獠牙的虎羆。 休憩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時分,耶律德光詭異地好了許多,身體慢慢地恢復著精力,就如一汪甘泉,注入了干涸的土地一般。但是耶律德光,卻莫名地感受到一陣心悸。 此前,留守上京的皇太弟耶律李胡遣使南來問事,未及回復。耶律德光此時心有所感,召來幾名臣子。 “遣使歸上京,報與皇太弟!記錄!”帳中已掌起了燈,耶律德光背倚靠枕,以一種病弱的聲音,緩緩說道: “初以兵二十萬降杜重威、張彥澤,下鎮州。及入汴,視其官屬具員者省之,當其才者任之。司屬雖存,官吏廢墮,猶雛飛之后,徒有空巢。久經離亂,一至于此。所在盜賊屯結,土功不息,饋餉非時,民不堪命。河東尚未歸命,西路酋帥亦相黨附,夙夜以思,制之之術,惟推心庶僚、和協軍情、撫綏百姓三者而已。今所歸順凡七十六處,得戶一百九萬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熱,水土難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鎮州為中京,以備巡幸。欲伐河東,姑俟別圖。其概如此?!?/br> “陛下!”記錄完畢,張礪等臣子直接拜倒,哭泣道:“請您保重身體??!” 耶律德光這一番回復,隱隱有種交代后事的味道。沒有理會這些人,擺了擺手,示意其退下。 晚些的時候,稍微進了點食,也全數吐了出來,耶律有些厭食。命人將他抬出御帳,縮在躺椅上,仰頭望著如墨的夜幕。 他有許久沒有這么認真地欣賞過夜空了,點點繁星映入眼簾,耶律德光思緒飄飛,兩眼漸漸無神。 “今日,何日何月?”耶律德光突然問道,聲音萎沉沉的。 “回陛下,四月十七?!眱仁檀鸬?。 “一個月的時間,竟至于此。世事無常,類此啊?!?/br> “當初,與晉臣言,中國事,我皆知之!如今看來,異日青史之上,朕恐為人恥笑?!?/br> “劉知遠倒是好運氣,南征滅晉,卻便宜了此人!若無朕,其恐難有今日?!?/br> “也不知,還能不能回到上京,難道要同大哥那般,客死……” 以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語著吹了吹冷風,頭腦卻不見清醒,慢慢地,耶律德光雙眼閉上了。 一直過了許久,內侍才發現,遼帝崩了。就如同歷史上那般,急癥暴斃,死得突然! 第86章 做一回大魔導師 趙州,柏鄉。 劉承祐率領龍棲軍,又北移了三十余里,距離欒城,已不過八十來里,朝發夕至的路程。越發與契丹大軍靠近,且越近一步,就越發小心翼翼。 作為統帥的劉承祐,近來情緒難免有些緊張,尤其是得到耶律德光大軍到了欒城之后。千鈞重擔負于身上,倍感壓力。 等待著遼軍消息的同時,劉承祐讓向訓帶著一隊親兵,陪他在周遭轉了轉,排解心中憂篤。 然而,轉悠一圈,也轉悠不出個什么名堂。在這個時代,提起柏鄉,稍有見識的人便會想起幾十年前的那場“柏鄉之戰”。 柏鄉之戰,是梁太祖朱溫統治末期,梁晉爭霸的一個重要轉折,極具戰略意義,以晉軍大勝告終。 此戰之后,后梁精銳部隊損失慘重,快速地走向下坡路,勢力收縮到魏博以南。而晉軍則聲威大震,成德(王鎔)、義武(王處直)兩鎮全面倒向李存勖,為之后李存勖統一河北,南下滅梁,創造了有利條件。 對柏鄉之戰,雖然并不清楚其細節,但劉承祐還是有過些許了解的,至少對其結果,還是知道的。 柏鄉在槐、濟二水交匯處,勒馬立于水岸良久,注視著湍急的水流,據說當年梁、晉兩軍隔岸對峙于此。感受著陽光帶來的燥熱,劉承祐指著周邊感慨道:“莊宗以柏鄉一役,幾乎奠定中原數十年的歷史走向。不到四十年,卻已不見多少戰場的遺跡,滄海桑田,概莫如此……” 向訓跟在一旁,聞劉承祐之言,忍不住清咳了一聲,說道:“殿下,當年梁晉兩軍,雖夾野河對峙,但真正決勝的地點,在北邊的高邑縣?!?/br> “哦?”劉承祐臉上沒什么惱怒之色,反而虛心地同向訓請教起細節。 而向訓,費了點時間,耐心地給劉承祐講述了一遍,旋即地陪著他觀河景,一點欲言又止的表情,慢慢地掛在了他臉上。 “有話直言吧!”劉承祐說。 聞聲,朝劉承祐拱了拱手,略微組織了下語言,向訓對他道:“又是半個月了,殿下行軍至此,仍無作為,已經耗費了太多時間,卑職等深感憂慮,實不知殿下目的何在啊……” 劉承祐沒有作話,至是瞥了向訓一眼,只見他繼續說:“請恕卑職直言。殿下一向英明睿智,自受命南下東出,大小數戰,臨機決斷,多恰到好處,何以此次,令人費解啊?!?/br> 說著,向訓神情間流露出濃重的憂色:“眼下,契丹大軍止步于欒城已兩日,我軍距敵,實在是太近了,也太危險了!” 劉承祐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似這樣的勸諫之言,向訓、郭榮兩人對自己明里、暗里說過多少次了。 事實上,到此刻,劉承祐自己心里也難免生出些嘀咕,只是被他掩飾得很好。一直保持著自閉臉,讓人完全摸不準心思,近日以來的劉承祐,給人感覺,可以用剛愎自用來形容了。 “你們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逼届o地吸了口氣,劉承祐終于發話了,“吐露心聲”:“孤欲以龍棲這不滿萬軍,在河北數州,找到一個可靠的立足點,再圖興復!” “殿下屬意何處?”向訓稍顯意外。 “原本,最適合的,當屬鄴都。然而,杜重威為數萬兵馬鎮之,輕易取之不得!”劉承祐的思路似乎越發清晰了,說:“思來想去,可以成事之地,唯有鎮州,這成德舊鎮!待契丹撤去,我軍自循其后取之?!?/br> “可是,縱使契丹北撤,對鎮州,恐怕不會輕易放棄吧。遼主非常人,想來不會看不出鎮州的重要性!”向訓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提出疑問。 聞問,劉承祐目光平視前方,心中默嘆,當真不好忽悠啊。幸好,一騎飛馬而來,解了劉承祐的尬。 前方探騎來報,欒城遼營,遍處哀嚎恫哭,營壘之間,素幡白旗林立,綿延十數里…… 中軍營中,將校齊聚,聽完匯報,眾人面面相覷。張彥威愣愣地問道:“契丹人這是出了何故,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 劉承祐的眼神則明顯地多了幾分靈動的異彩,喜形于色,身體無意識地放松下來,掃視一圈,十分干脆地下令:“傳孤命令,全軍南撤!” 此令一下,眾將更加訝然。 …… 欒城,遼營這邊,各處已然被素色點滿。 耶律德光的暴亡,影響是十分大的。他一死,軍營上下,頓成一盤散沙,跟失了方向一般,人心不定,軍心動蕩。內部的潛流涌出了水面,原本就足夠壓抑的軍營,更加不穩了。 遼營,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涇渭分明起來,分成了三股勢力。忠誠于耶律德光的契丹貴族、文武,永康王耶律阮一派,以及燕王趙延壽為首的漢人勢力,為了爭奪大軍的主導權。 耶律德光死得太突然了,突然地根本沒有指定主事者。 三方勢力中,實則以“帝派”人數最多,實力最強,但沒有一個領袖,雖然都秉持著護送耶律德光“遺體”還上京,但人心比較散。 耶律阮則早有準備,拉攏了一些貴族將領,為他背書,支持他主導大軍,事實上,整個大軍中,此時就以他最為尊,身份、地位都很到位。但是耶律阮已然表現出了某些不好的“苗頭”,自然引起了“帝黨”的反感。 至于趙延壽,基本陪跑,只求自保罷了。不過,他倒是祭出了此前耶律德光給他的封官,有點不自量力地,欲以中京留守、大丞相之職,站上臺面主事。 內部紛爭地很厲害,上層不穩,自然而然地影響到了下面,很快,整個欒城遼營的氣氛徹底亂了。 而在一番爭執中,有人提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暫且壓制住了矛盾。那就是,如何處理先帝的遺體,不可能就地掩埋的,得送其還上京,給太后一個交代。 但是,已入夏季,天氣炎熱,欒城距離上京可還遠著,要是就這么不做處理運回去,耶律德光早就爛透了。 凡是總有解決的辦法,群策群力之下,將耶律德光用鹽腌制了一番,做成“帝羓”。 而在欒城遼營這邊諸事紛擾之時,劉承祐率著龍棲軍,耍了個花招,大張旗鼓南撤,爾后偃旗息鼓,循別路暗渡洨水,沿河疾速北進。這一條路,在東線,異于先前遼軍北歸之路。 這段時間,劉承祐可派人明查暗訪,將周邊的道路摸得熟透了。 一路南來,招降納叛,去蕪存菁,龍棲全軍兵力,仍不足八千。以這點兵馬,直撲欒城的十幾萬遼軍,劉承祐,這是打算做一回“大魔導師”了。 第87章 異心 遼營依著洨水流向,綿延十數里,夾城而駐。除了十幾萬胡漢步騎軍隊之外,還有數萬“編外”人員,晉臣、家屬、民夫、苦力,單純論人數,便有二十萬了,翻一番,可以號稱“四十萬大軍”了。 自北歸以來,除了在渡大河與攻安陽之外,欒城是逗留最久的地方了。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片躁動不安之中,契丹人內部,各軍、部之間的對抗,因上層的矛盾,都漸漸劇烈起來,沖突益甚。 連軍中的那些降卒、丁壯,都變得人心惶惶,竊喜之中帶著不安,絕望之中又仿佛發現了點希望。 前番,隨耶律德光南下作戰的燕兵,大概有步騎四萬余人,除去此前連續的作戰傷亡、分守各州的軍力外,隨軍的猶有近三萬軍,在此時的遼軍之中,也是一股獨立的難以被忽視的重要力量。 沒有被安排在一起,而是以三燕營中,兵有萬數,營寨修得很簡陋,還是在耶律德光駕崩的這兩日間,臨時趕工而成,顯然在做著什么準備。 軍帳內,趙延壽一身錦袍,正坐在主位上,與一干幽燕漢軍將校商議著,如何應對此時的變局。他們這些燕兵,平日里就飽受猜忌排斥,低人一等,在這等敏感的時局下,只能抱團取暖了。 氣氛很是壓抑,商議間,聲音都不敢放得太大。眾將表達著自己的想法,提出建議供趙延壽參考,只是,燕王殿下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的,似乎聽得并不認真。 燕軍的成分,同樣復雜,有鐵桿漢jian,有燕地豪族,有晉國遺臣,還有心向中國的義將……哪怕是報團取暖,也是心思各異。 對這些,趙延壽實則也清楚,環視一圈,心里微微嘆了口氣。他知道,把這些人聚在一起容易,想要整合起來,共謀大事,可就難了。他趙某人,雖然有些名望,卻還沒到一呼百應的地步。 “就這樣吧!”趙延壽突然抬起頭,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說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要將弟兄們組織起來,只要兵馬在手,任他風云變幻,旁人便不敢輕辱,契丹人也一樣。另外,與其他兩營保持聯系,與我們同進退……” “吾北附契丹多年,深知契丹內部矛盾重重,遼帝一死,必然激發,牽連到我們。自古以來,權力之爭,殘酷而激烈,這兩日,御營之爭,已可見一端。我等本是南國之人,亦有精兵強將,是難以置身事外的!” 趙延壽一臉蒼色,褶皺爬滿了面龐,鄭重地說道:“時局若此,安危難定,我等唯有戮力同心,齊舟共濟,以度時艱!” 一番坦誠的訴說,還是有些效果的,在場燕兵將校齊齊應諾。 趙延壽這才巍巍松了口氣,剛露出點欣慰之時,便被營外突然爆發出來的動靜驚到了。 “燕王,不好了!”心腹牙將急匆匆地闖了進來,神色驚惶:“營外都是契丹騎兵,我們被包圍了!” 聞言色變,完全意想不到,趙延壽只能強行按捺住心頭驚疑,安撫著將校,率眾出去,查看情況。沒有表現出畏懼,他并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契丹人會掀起內亂,對他們動手。 如牙將所報,大量的契丹騎兵已經在外圍跑開了,營寨背水而立,被三面威逼。中上級軍官都集中在帳內議事,無人統領,中下層的燕兵對此變故有些無所適從。 趙延壽帶人出帳時,已然見著,有上千的契丹騎兵已然從營門突了進來,很是囂張,有躲避不及的士卒直接被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