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4節
黎陽,這座大河北岸的兵家要地已經被契丹北歸大隊完全占據,一路以來的混亂,讓耶律德光忍無可忍,直接厲行整飭。經過不斷的調整,嚴鉻約束過后,總算有序了一些,當然只是差強人意罷了。 中軍御帳中,耶律德光披頭散發,身上只穿著一套單薄的白綢衣褲,赤著腳,隨意地坐在胡床上邊。臉上泛著點異樣的紅光,額間冒著細汗,不時用手擦拭著,衣襟敞開,露出胸前茂密的毛發…… 馮道躬著腰坐在側邊,老臉十分平靜,但心里難免緊張。這幾日,耶律德光似乎特別喜歡召他來尬聊。 耶律德光手里拿著張地圖細細瀏覽著,估計是在研究接下的撤軍路線,看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一名內侍,拿著把扇子,站在側邊,小心扇著風。 “用點力!”感覺到送來的弱風,耶律德光扭頭,狠狠地呵斥道。 內侍嚇了一跳,立刻增大力度,加快頻率。肌膚感受著風的爽快,耶律德光終于舒服了些。 收起地圖,看向拘謹地坐在那兒的馮道,說道:“馮公!” “臣在!”馮道屁股離凳,一如既往地恭順。 “坐!坐!”耶律德此刻仿佛將暴躁情緒都屏蔽了一般,隨和地擺了擺手,說道:“還記得,你初至汴京時,同朕說。中國生民,佛祖再世都救不得,唯朕能救。然而現在,整個中原都在反對朕,襲擊朕的軍隊,殺害朕的官吏,投靠朕的敵人。這,該如何解釋?” 耶律德光的樣子,顯得很平和,好像沒有多生氣的樣子。聽在耳中,馮道額間卻不由生出些冷汗。別看此時的耶律德光態度溫和,他卻也不敢再直指他的施政問題了。 暗暗斟酌了片刻,馮道謹慎地回答道:“鄉民多愚昧無知,不識天威,受人蠱惑,悍然行悖逆之事……臣無德無才,癡頑迂笨,所言有失,請陛下治罪?!?/br> “馮公啊,有的時候,與你交談,朕頗感舒服。但有的時候,又太過乏味?!甭犕犟T道的解釋,耶律德光嗤笑道。 馮道頭埋得更低,顯得更加謹小慎微。 “想去年,朕親率大軍南來,一路所向披靡,直下東京。如今不及半歲,帶著人灰頭土臉地北返,朕這心里,卻是百端交集,感慨良多啊?!辈]有與馮道計較的意思,耶律德光嘆息道。 “中原局勢混亂,乃是非之地,短時間內,恐怕也是難以平息下來的。陛下只是暫歸北國,休養生息罷了。河北諸州,百萬戶民,仍在您的掌控之中。只待歸國,重整旗鼓。有了此次的經驗,異日卷土重來,亦未可知……”馮道適時地開口分析勸慰道,一副為耶律德光盡忠的樣子。 “卷土重來,亦未可知?這話說的好!”耶律德光撫掌而贊,眼神漸漸犀利起來:“中原,就算丟給劉知遠,又如何。河北還在朕手里,下一次,朕再南下,可就要將河東一并滅掉了……” 略作沉吟,耶律德光又露出了笑容,捋著胡茬對馮道說:“馮公真賢臣良相,你的忠心,朕知曉了。待還京,朕便將漢人事務,盡委于你……” 耶律德光,又開始許諾了。 聞言,馮道立刻起身拜倒,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老臣,多謝陛下信任?!?/br> 若是仔細觀察的話,也許能夠發現,馮道眼神從頭到尾都很平靜。當然,還得這老狐貍先將頭抬起來。 “哎。要是當初聽馮公與燕王的,也許今日,會是另外一番光景……”帳中突然地沉默了一小會兒,耶律德光幽幽然地說了句,情緒之中難免帶上了些許懊悔。 事實上,以耶律德光的才能見識,到這個地步,哪里不明白此番南下滅晉落得這個結果的問題所在。一副好牌,打成這個爛樣,心里別提有多糟心了。 對耶律德光的感慨,馮道權當作沒聽到。遼帝認錯了?皇帝怎么可能錯…… “陛下,安國軍節度使求見?!毕嗾勯g,侍衛將軍與帳前稟。 “拔里得來了!”耶律德光兩眼一亮,當即吩咐道:“傳他進來!” “陛下,那老臣就先告退了?!瘪T道主動告退。卻被耶律德光留了下來。 耶律拔里得,與耶律德光年紀相仿,是他的堂兄弟,自耶律德光繼位以來,一向得到他的信任,常委以心腹之任。 在南下滅晉的過程中,尤其是滹沱河降服杜重威,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在耶律德光南下入汴的時候,耶律拔里得則被留在河北,授安國軍節度使,總領河北道州事,實權很重。此番,耶律德光北撤,走黎陽,特地領軍前來護駕。 二者的關系,想來是真的親近,耶律德光直接挪了挪位置,讓耶律拔里得坐到胡床上,與其寒暄了一陣。 扯了些沒用的話,耶律德光方才嚴肅起來,問道:“拔里得,河北諸州情況朕自奏章中有聞,眼下如何了?” “有大軍分駐各州,臣已命各地全力鎮壓,總體還算穩定?!币砂卫锏寐斆鞯貜摹昂暧^”上匯報了一下利好情況。 耶律德光眉頭皺了皺,顯然他并不覺得,河北的局勢能夠樂觀到哪里去。 注意到他的神色,耶律拔里得立刻又補充說:“只有相州安陽城,前兩日被一名叫做梁暉的磁州賊帥帶人占領了……” “呵!”耶律德光聞言,又怒容現:“朕的將吏都這般無用了嗎,又被一干蟊賊破城占州!安陽守將是誰,朕要拿他治罪!” “陛下,安陽守將,已經為賊人所殺……”耶律拔里得小心地答道。 “安陽擋著朕北歸之路,都兩日了,為何不派軍奪回?”耶律德光研究過地圖,頓時又朝其發怒道。 耶律拔里得已經不敢再與遼帝一起坐在胡床上了,麻溜地跪在其腳下:“尚且不知安陽虛實,不敢貿然發兵,臣擔心陛下安?!?/br> “朕處大軍環繞之間,安危何需你來擔憂!”耶律德光打斷其扯淡的理由,想了想,直接吩咐道:“讓高唐英帶軍中燕兵去打安陽!他這個相州節度,竟然還沒進過安陽城,也是滑稽!你,去監軍,朕到安陽時,不想再看到什么草寇賊匪!” “是!” “對了,相州另有消息傳來,說是劉知遠的兒子劉承祐,帶領一支軍隊東出太行,如今正駐扎在林慮縣……” “哦?那個害了耿崇美的孺子?”耶律德光有點驚訝,旋即嗤笑道:“你們說,這小兒,所來不是為了對付朕吧……” 耶律拔里得跟著笑了:“陛下說笑了,就對方那點人馬,若敢來,旦夕之間便可讓他覆滅?!?/br> “派人盯著,若有機會,朕要實現為耿崇美復仇的諾言……” 耶律德光與拔里得之間交談說得是契丹話,馮道在側邊默默地聽著,他聽得懂,畢竟當初出使契丹,在北國待了兩年。一直不置一言,只在聽到劉承祐的消息時,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 先后與馮道、耶律拔里得敘話,耶律德光也沒了興致,很快讓二人退去。 坐在帳中,原本緩和的心情又莫名地煩躁起來,身體不自主地扭動了幾下,只感燥熱難耐。 伸手探入胸膛,只感肌膚有種異常的熱,心胸之中,仿佛有道噴薄欲出的燥火一般。 “怎么如此燥熱難耐!”煩悶地呢喃了一句,耶律德光一把抹過頭上滲出的汗,開始命人傳嬪妃前來泄火了。 第75章 按兵不動 當初,劉知遠初稱帝,消息傳到東京時,為了防遏河東兵馬,耶律德光布置了一些應對措施,在河東勢力范圍周邊,布置了幾路兵馬。 耿崇美領軍去潞州,被南下的劉承祐打了個全軍覆沒,提前領了盒飯。 崔廷勛節度河陽,提防澤、潞,結果菊花突然被武行德捅了,以眾敵寡還被打了大敗。也就是耶律德光沒治其罪,給了他重整旗鼓的機會,到如今,還在河陽與武行德僵持著。進行過一次反攻,還取得了一次小勝,不過又被駐守澤州的李萬超襲擾背后,兩面受敵,隨著契丹主力撤出中原,背后沒有支持,日子越發艱難,恐怕再堅持不了多久。 另外,就是燕王趙延壽的兒子趙匡贊,河中節度使。河中可是塊重要的地盤,古“河東”,戰略要地,只是趙匡贊估計得了他老父的提醒,表現得很低調,守在蒲州,坐觀時局,沒有表現出一點攻擊性。 剩下一個,就是高唐英了,此君不是太積極,拖延著,一直沒有去上任。一直到耶律德光舍中原北上了,才跟著一起行動。 此番奉命去奪回安陽,卻是不敢再有所遲疑了。隨其北上的,是一部燕兵以及幾支晉軍降卒,總計有個六千余人,另外,還有耶律拔里得親率五千契丹軍精銳押陣。 先有武行德,后有羅彥瓌。當羅彥環叛逃的消息傳到黎陽后,耶律德光怒火中燒,將大將耶律解里喚至御營,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若不是大臣勸阻,他就要治耶律解里一個“識人不明”的重罪…… 面對接連不斷的降卒叛離,耶律德光心里對晉卒漢將的警惕已然提到了最高,讓他們去攻安陽,顯然也存在著讓他們相互消耗的心思。 事實上,若不是顧忌引起不必要的變亂,耶律德光都想下令各州,將所有晉軍降卒殺了。所幸,北撤途中的耶律德光,脾氣雖然越來越暴躁,但頭腦卻是越來越清醒。 要殺,當初南下開封時,就該趁著其集中在一起,一并解決了。這個時候,要是下這等命令,幾乎可以肯定,不用各地的契丹軍隊動手,契丹統治下的州縣必是烽煙四起。 等高唐英與耶律拔里得兵臨安陽城下時,安陽城已是四門緊閉,嚴陣以待,顯然城中的義軍有所防備。得知遼軍北上的消息后,梁暉很識趣地將所有的兵力都收縮在安陽城中,窮盡府庫,將所有的甲械拿來武裝軍隊,把所有的錢財哪里激勵士卒,又動員全城軍民守城…… “留后,這……這遼軍有多少人馬呀?”城樓上,望著城下涇渭分明的兩個巨大的軍陣,手下一名都校緊張地問道。 “應該,也就上萬人吧……”梁暉的兩腿也有些發軟,努力地穩住心神,說道。 咽了口唾沫,都校臉色有些發白,慘然道:“聽說契丹人有三四十萬兵馬,要是全來了,那可如何抵擋??!” “蠢材!你以為,所有的契丹軍馬會全聚到相州來嗎?”梁暉當即打斷手下的哀嚎,呵斥道。但是,神色間的緊張卻一點也掩飾不住,北歸的契丹皇帝身邊,總有個十幾萬人吧。 “他們好像要進攻了,怎么辦?” “怎么辦?傳我命令,先給我守??!”梁暉肅色厲聲道,用大嗓門,驅逐著心中恐懼。 去城二三里,望了望城池,命人將隨行運輸的攻城裝具擺開來的同時,高唐英親自策馬奔到耶律拔里得陣前請示:“耶律將軍,我們這便進攻?” “全都交給高使君了!”耶律拔里得顯得有點倨傲,斜著眼神說道:“這安陽,可是你治所所在,你可要抓緊了。陛下對這干賊匪,很是惱火,你可不要讓陛下失望……” 雖然耶律拔里得的態度讓人很是不爽,但高唐英還得陪著笑,匆匆還陣,下令進攻。 事情的發展,從一開始就超出了梁暉的想象。他自是無意阻止契丹人北歸,但是于耶律德光而言,他占了安陽城,就是契丹人歸途中的一根刺,必須得拔除。并且,他們奪城殺吏的行為,正好惹怒了火氣愈加旺盛的耶律德光…… 不過,高唐英手下的燕兵、晉卒,人非一心,士非一氣,再加一路來的辛苦進軍,多有怨言,讓他們去強攻堅城,哪兒能盡力。十成戰力,能夠發揮出三成已是不錯,試探地進攻,結果草草收場。 接下來,再沒有任何突破性的進展,一直到耶律德光御駕至安陽,也一樣。 …… 在安陽西邊,洹水流域,來自龍棲軍騎兵的偵察已然越來越頻繁了。自從那些戰馬被收納之后,龍棲軍的騎軍得到了突破性的發展。 同時,隨著契丹軍隊大部慢慢北上,在林慮、安陽兩城這百里山水道路之間,兩方斥候探馬之間的交鋒糾纏也越發殘酷了。 洹水北岸,百余騎在韓通的率領下,暫作修整,士卒進食,戰馬飲水。韓通的表情很嚴肅,看起來異常沉悶,雖然升了官,但他近來心情不佳,一直憋著一口氣,想要立功,洗刷前番“違背軍令”的罪過,并爭一爭新成立的龍棲馬軍軍指揮使。 劉承祐新成立了一支馬軍,分為左右二營,韓通便是左營指揮,至于軍指揮,暫時空著。 沒有多久,一隊騎兵在東北面疾馳而來,后邊還有一些契丹游騎追擊。放眼觀察著情況,分析著局勢,見敵騎并不多,韓通立刻率人迎了上去,一番短暫而激烈的廝殺過后,敵騎撤退。 “指揮,救了一名從安陽城逃出的軍官,說是相州留后的屬下,欲向殿下求援!”楊業將染血的劍收入劍鞘,指著一名身被創傷的軍官對韓通道。 掃了其人一眼,韓通朝東面望了望,丘林起伏隔絕,視線并不能放得太遠。為防意外,韓通直接下令:“帶他回林慮。撤!” 林慮。龍棲全軍六千余人,全數駐于此地,已有好幾日了。 收到來自安陽的求援,劉承祐未作表示,只是召集眾將,詢問他們的意見。 結果,意見一致,不能救,沒法救。事實上,得知耶律德光十幾萬之眾行至安陽,已經有好幾名將校向劉承祐建議,撤還潞州,再不濟,也要退的太行山中。 倒不是怯敵,只是暫避鋒芒罷了,畢竟龍棲軍兵力太過薄弱了。若是劉承祐兵力充足,不需多,五萬人馬,足以同耶律德光扳扳手腕。 不過被劉承祐仍舊不進不退,安穩地待在林慮,看起來,契丹人暫時沒有西來對付自己的意思。 “梁暉守安陽,哪里能守這么久!那名信使,又哪里能從安陽城逃出來!你們說,這會不會是契丹人的詭計,想要誘我軍出動?”哪怕決定了按兵不動,劉承祐仍舊饒有興趣地提出一個猜測。 第76章 大才蒙塵 安陽這邊的局勢,于留后梁暉而言,已是分外嚴峻。前些時日,面對高唐英軍的進攻,抵抗地很是輕松,游刃有余,大概給了他錯覺。 但等到耶律德光大部隊徙至城下后,梁暉驚呆了。哪怕龜縮在城中,不曾表現出一點攻擊欲望,契丹大軍也沒有如他所預想的那般,向北撤離,反而是將城池團團圍困起來。 見到這種陣勢,梁暉十分果斷地認慫了,當即派人出城,向遼軍認罪投降,并坦誠心跡,并無阻遏大軍的意思…… 見梁暉的識趣,耶律德光表示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帶人卸甲出城,親自至遼營請罪。 面對這個請求,梁暉猶豫了,他怕被誆入遼營,為人魚rou。且見契丹人有納降的意思,小心思一起,竟然與耶律德光講起了條件。 耶律德光是何等人物,根本不會去顧忌那等小人物的心態,再加北歸路上積攢的怒火,與身體的不適,都讓他沒有多少耐心。直接降下嚴令,以契丹軍隊督監晉軍攻城。 這一回,在背后契丹人明顯不善的監視目光之下,晉軍的降卒們不敢再不盡力了。 安陽城雖然還算堅固,但守城的士卒素質堪憂,而晉軍的降卒原本多為石晉禁軍,戰斗力還是可期,尤其在逼到那個份兒上的時候,爆發出來的攻擊力,還是城中義軍不能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