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22節
在肅銳歡喜地軍士享受著劉承祐的犒賞時,上黨城中的其他潞州兵也一樣,錢糧基本分發到人,完全沒有“中間商”。當然,作為嫡系的龍棲軍,當然也是少不了的,一場大犒軍,將潞州府庫給消耗了個七七八八。 不過,效果是很不錯的。哪怕不為其他,就沖著錢糧,將士們對劉承祐便好感倍增。而這次犒賞,某種意義上,也能算是“開拔費”。 “老爺,這是郭巡檢派人送來的,說是殿下給您的賞賜!”上黨王府中,一名仆人端著一個小箱子,殷勤地走到王守恩的面前稟報。份量不輕,仆人看起來很吃力。 但王守恩一瞧,卻是大怒,一手打翻了錢箱,銀錢撒了一地。王守恩來回踱步,怒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根據劉承祐定下的賞額,普通士卒一緡,什長三緡,隊長五緡,都頭十緡,營指揮二十,軍指揮五十,其上百緡。不過相比之下,龍棲軍將士,得上調一些。 按照王守恩的級別,也就能拿個百緡。當然,一百緡錢已經不是個小數目了,但哪里能滿足其饕餮之心。 依他的想法,劉承祐若有賞賜,需出府庫與他,由他分撥下去,那么這其間他才有的賺頭。只可惜,劉承祐的做法,太令他“失望”了。 王巡檢現如今,很不爽。不過,他接下來會更不爽,他的統率權已經被劉承祐剝奪了…… 第48章 耿崇美 澤州,高平縣,城北。 夾雜兩座漢人村落間,是一片頗為廣闊的高地,耿崇美軍的營寨便扎于此處。營壘連綿,“遼”旗招展,看起來森然有序,顯然,統兵者絕非庸才。 中軍帥帳中,一名姿貌魁梧的老將坐在帥案后邊。此人,便是耶律德光委任的潞州節度使,耿崇美。 人顯然不如其名,比起名字,耿崇美的長相實在難以讓人恭維,面色紫黑,髯髭如蚪,十分稠密。不過,這樣一位相貌粗獷的人,卻有一顆內秀的心,極有文才。 耿崇美是“燕人”,出身遼西,唐末天下大亂,其父、祖皆自軍旅崛起,在梁、唐時期,耿氏一族已成為河北一帶及極具代表性的軍功官僚地主階級。 自唐季始,中原內耗不止,耶律阿保機趁勢崛起,統一契丹諸部,實力強勁之后,屢屢南侵,掠奪漢人人口、財貨。因地緣之故,耿氏一族,也在被擄掠之列,入契丹國,臣服于其統治之下。 游牧民族崛起之后,就沒有不想著南侵中原的,耶律阿保機是個雄主,自不會不想往內耗不斷的中原進軍。只是在他稱帝建國,統一契丹諸部的過程中,南邊梁晉爭霸,李存勖率領河東崛起了。 唐莊宗李存勖雖然是有名的“政治白癡”,但在軍事上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尤其在其統治前期,河東晉軍是一股極其強悍的力量。 在李存勖滅掉劉守光,占據幽燕之后,則徹底斷了耶律阿保機南下的念頭,那個時候的李存勖,不好惹! 不過南下雖不可取,但無法阻止契丹對中原的野心與向往,隨著大量漢人被擄掠入國,耶律阿保機也在不斷吸收漢人的文化與人才。 那時尚且還年輕的耿崇美,便以其文才武略,通胡漢文化,再加往上不知幾代融入了胡人的血統,漸漸得到了耶律阿保機的重用,被拜為通事。 通事這個官職,做的就是翻譯的工作,但這是契丹治下,胡漢政治文化溝通交流的橋梁,是十分受重視的。而每名通事,都是契丹主的近臣,融入契丹統治階級,才學與能力得到了統治者認可的。 而那些漢人通事,則實際上是契丹國內漢人事務的管理者,如韓知古,此前提到的張礪、趙延壽,包括這個耿崇美。 在耶律德光繼位后,加速了契丹漢化的過程,而耿崇美則更受重用,成為了耶律德光的親信。當年契丹軍南下,策立石敬瑭為“兒皇帝”,耿崇美便在其中扮演了份量不輕的角色。 此次,耶律德光南下滅晉,耿崇美同樣以通事之職隨軍。當時易州刺史郭璘以城力抗契丹軍馬,扼拒耶律德光甚久。直到杜重威率晉軍投降,耿崇美出馬了,至易州,誘郭璘麾下士卒而降,旋即殺郭璘,易州遂得。 可以說,耿崇美這個人,允文允武,在政治軍事上都有極強的謀劃能力,又是個鐵桿漢jian,這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 不過,此時帳中的耿崇美,神色卻不甚好看,本就發黑的膚色更顯陰沉,甚至那灰白的稠密胡須都仿佛透著憂慮。 其所憂者,大抵來源于兩個方面。第一自然是潞州的情況,他如今怎么都是遼主委任的節度使,有控扼要地的重任;這第二,自然對心生的遼國對中原的統治的憂慮了。 耿崇美是個有見識的人,他已然察覺到了契丹在中原的局勢有多險峻,他不似耶律德光那么“天真”。中原百姓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等他們爆發出來,幾十萬契丹軍隊面臨的便是“人盡敵國”的場面。 而眼下,自各州不斷傳來噩耗,則佐證的他的猜測。這邊民亂,那邊兵變,此州方息,那州又起。尤其在劉知遠稱帝之后,局勢則徹底失控了。 作為耶律德光的親信,耿崇美不是沒有勸諫過,但是,耶律德光不聽。再英明的君主,在志得意滿的情況下,也是聽不進的。耿崇美被任為潞州節度使,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耶律德光對他的“貶斥”了。 領軍自開封發,西行入洛陽,在北渡河陽,一直到進入澤州境內,這段距離并不算太長,但耿崇美硬是走了近十日,尤其在得知河東出兵的消息后,速度放得更慢了。 這是在高平駐軍的第二日,潞州就在北面幾十里外,但耿崇美選擇裹足不前,他心里始終覺得不踏實,或者說,他對與河東爭潞州,并沒有太多信心,尤其是在他只有這數千“燕兵”的時候。 帥案上擺著的,供他研究的,就是澤、潞兩州的地圖,目光死死地盯著上黨城,耿崇美不由喃喃道:“也不知究竟什么情況,劉軍到哪里了!” 也許是念叨起了作用,帳外突然傳來牙兵的通報聲:“啟稟大帥,斥候抓了一名北面來人,自稱潞州來使,言有要事拜見!” 黑臉一張,耿崇美來了精神,犀利的眼神瞇了一下,當即一揮手:“帶他進營!” 沒有多久,一名十分普通的男子被帶進了大帳,身上還穿著軍服,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稍微打量了男子一眼:“你是何人?有何事?” “小人是潞州留后趙行遷趙使君的親兵,此次奉使君之命南下,向大帥求救的!”男子喘了幾口粗氣,立刻答道。 小瞇著眼睛,耿崇美問道:“潞州現在情況如何?” “河東數千大軍已經南下,上黨兵力薄弱,又有異心之人。趙使君恐抵擋不住,派小人前來求援,請大帥盡快發兵北上,遲了只怕城池不保!”迎著耿崇美的目光,男子有點緊張地回道。 聽其言,耿崇美臉上沒有多少動容,目光一閃,冷聲問:“你所言,異心之人,是誰?” “肅銳軍指揮使李萬超,還有節度判官高防!”來人立刻點出高李。 聞此言,耿崇美眼神中的戒備散去了一些,在出發之前,他可找張從恩了解過潞州的情況。若說高防與李萬超有異,倒也符合事實。 想了想,耿崇美突然問道:“上黨,還在趙行遷手中?” 來人晃了晃腦袋。 “沒有?”耿崇美聲音變冷了幾分。 見狀,男子趕緊答道:“小人不知。我南下疾馳百里,也許此刻河東兵已至城下,也許上黨已經陷落……” “是這樣?”耿崇美嘀咕了一句,踱起步子,思吟幾許,猛地轉頭盯著男子:“河東軍到哪里了?” 男子一愣,便很快搖頭:“小人不知!” “帶他下去休息!”又觀察了一會兒來人,見其當真無異狀,耿崇美這才吩咐著:“另外,傳令斥候,擴大探察范圍,派人去上黨查看?!?/br> 沒有讓耿崇美等多久,北面傳來的確切的消息。他的斥候,剛北出羊頭山,便撞上了韓通所率的騎兵都,一番絞殺,死傷十余騎。 第49章 花里胡哨不管用 上黨城下,已然營造出了一副大兵凌城的景象,數千河東兵馬來勢洶洶,從北、東兩個方向,立寨威逼。至于上黨城,四門緊閉,整座城池彌漫在一片“惶惶”的氣氛之中,連城頭因風而起的旗幟都顯得分外無力。 當然,城里城外,都保持著一種默契。 為了防止一些不可直言的意外發生,城中守備的軍士替換成了龍棲第三軍的士卒。 而原本駐守的潞州軍隊都被調到城外,分為兩營與龍棲軍駐扎在一起,美其名曰,磨合訓練,方便配合作戰。在軍心盡收的情況下,對此安排倒沒人覺得有什么不對,又或者是,心里知道,嘴上不說。 “停住了?”帥帳中,聽得探騎來報,劉承祐有點驚訝。 聞問,躬著身體的士兵又重復了一遍:“契丹軍馬進入潞州境內后,便停止進軍,不再北上,一停便是一個多時辰!” “韓通呢?” “韓都頭還在帶人與契丹侯騎糾纏,監視敵軍!” “耿崇美停止前進,這是何故?”劉承祐下意識地問了句。 此前,劉承祐有意耍弄些智謀,意欲誆高平的遼軍北上,以逸待勞而擊之。幾番迷惑行動之后,耿崇美果然動兵了,拔營北上,劉承祐在上黨也鬧足了動靜配合。 講道理,不出意外的話,一切當按著劉承祐的計劃發展才是。然而現在,似乎有意外發生了。 劉承祐的問話,小小的士卒哪里能回答得上來,眨了眨眼睛,愣愣的。 “也許是正常的休整?!币妱⒊械v看向自己,向訓給出一個猜測。 “收到求援,上黨危在旦夕,他當火速進軍來援才是?!眲⒊械v說道。 向訓卻搖了搖頭,解釋道:“殿下此前也說過,高平、上黨兩地相隔百里,中間又夾著山嶺,在我軍‘兵臨城下’的情況下,急行百里而來援,這本是十分危險的,契丹軍也不會不顧忌這一點?!?/br> “如此一說,確有道理!”劉承祐點了下頭。 向訓頓了下,繼續說:“況且,倘若上黨未落于我手,仍在趙行遷手中,哪怕契丹軍只屯兵數十里外,亦足可起威懾作用。我軍又豈敢在背后有敵的情況,強攻城池,也許那耿崇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聽完向訓的分析,劉承祐愣了一下,倒不是覺得他說得沒道理,只是,他心里有點意識到了,自己貌似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哪怕一再暗自提醒自己,打仗不是兒戲,但真正做起來,仍舊不免想當然,考慮事情太片面了。 迅速穩定心神,劉承祐朝來報的士卒吩咐道:“傳令韓通,再探,給我牢牢地監視住契丹軍動向!” “是!” 待士卒退去,劉承祐表情漠然,背著手在帳中踱了好幾步,良久抬首看著向訓:“我隱約有點預感,這以逸待勞而誘敵之計,只怕是難以成功了……” 聞言,向訓稍顯訝異地看了劉承祐一眼,嘴角稍微勾了下:“殿下,還是再觀敵情如何發展吧?!?/br> “只能如此了?!眲⒊械v深吸了口氣:“李崇矩還沒回來?” 李崇矩便是劉承祐的派去遼營“求援”的那名親衛,就是上黨本地人,是個性格忠厚極守規矩的年輕人,寡言少語與劉承祐相類。 劉承祐這實屬問了句廢話,若是回來了,哪有不向他復命的道理。 “不會出了什么事吧?!弊炖锏袜艘痪?,劉承祐額頭漸漸鎖起。 沒有過多久,遼軍的消息再度傳來。敵軍非但沒有繼續北上,反而依著羊頭山勢,安營扎寨,卻是一點也沒有進軍的意思了。 這樣的消息,讓劉承祐的心思又沉了幾分,直到,李崇矩歸來。 “敵軍是怎么回事?”望著年輕的侍衛,劉承祐沒有意識到自己語氣中帶上了些急躁。 李崇矩也就二十多歲,但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沉穩,那種老實純厚的沉穩。迅速地將敵營與面見耿崇美的情況說了一遍。 “求見耿崇美之后,卑職便被囚禁起來了。一直到今晨,敵軍開拔北上,駐羊頭山而止。其后,耿崇美再度接見,讓卑職回報‘趙行遷’,讓其棄上黨南下,他率契丹軍馬在南接應……”李崇矩稟道:“殿下,那耿崇美似乎有所懷疑??!” 聽完李崇矩的匯報,劉承祐面皮抽搐了一下,他本就不是個蠢人,聯系到敵軍的動作,不由開口嘆道:“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懷疑,是一定有懷疑了。不過,耿崇美派李崇矩歸來傳此信,恐怕是作試探了!”向訓接口道。 劉承祐慢慢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殿下,當如何回復耿崇美,要不要卑職再去一趟?” 李崇矩的詢問聲,讓劉承祐回過了神,看著他,直接說道:“再去,我恐你這條性命都保不住了。罷了,你也辛苦,下去休息吧?!?/br> “是?!?/br> 緩了緩,劉承祐面色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平靜,只是那雙眼睛中,閃過淡淡的不甘。 “我這點謀劃,卻是太想當然了,是我紙上談兵,將戰爭想得太簡單了。什么誘敵之計,人家根本不上當,徒惹人笑……”帳中僅劉承祐與向訓兩人,劉承祐自我檢討了一番,語氣中滿是自嘲。 見劉承祐這副表現,向訓卻輕聲勸慰說:“殿下不必沮喪,當今天下,為將者,多負氣用剛,逞強奮武,殿下欲為智將,以謀伏人,勝過多少一勇之夫!” “臨陣卻敵,本是瞬息萬變,當因勢導行,臨機決斷,隨機應變,哪有一成不改,全然按照計劃來的。耿崇美此人,我等對他都不熟悉,既不知其將,又哪里能斷定其應對舉措呢?” 向訓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但劉承祐聽著聽著,卻品到了些許異樣,突然問道:“你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迎著劉承祐的目光,向訓很淡定地搖著頭:“卑職哪有此等先見之明。只是與郭巡檢討論過,若耿崇美謹慎些,斷然不會莽撞北來……” “郭榮?”劉承祐眉毛揚了揚,心情似乎已然恢復了正常:“你們為何不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