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7節
午后,一支三百來人的隊伍,自北緩緩而來。不是正規軍隊,除了一面頗為鮮明的旗幟之外,甲胄不齊,良莠混雜,顯然是一支烏合之眾。 這是支隊伍來自遼州,押送著大大小小二十余車物資。自劉承祐屯駐虒亭后,除了在潞州本地搜集軍需之外,大部分的軍需物資,還得由后方支持。而遼州,便承擔著輸送供給的任務,刺史薛瓊很是賣力,積極調動州兵、衙役、鄉人、丁壯,幾日下來,已經向虒亭供需三次。 屯駐在北面的第四軍北哨之卒,早早地便發現了,伸手攔下,大聲呵止:“站??!” 隊伍之中,有一名身著緋色官服的中年人,騎在馬上,見此景一愣。此人正是遼州刺史薛瓊,這一次他親自押送軍需而來。 他身邊一名州兵小校小聲向他解釋:“使君,他們是要盤查身份!” “還有這等事?”薛瓊眉頭當即高高皺起:“這都輸送幾次了,還需核驗身份?” “使君,前番幾次,都是檢查之后,才放行的……”小校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建議道:“等他們盤查結束,自會有人迎我們入營?!?/br> “笑話!本官在此,這些小卒,敢查我?”薛瓊卻是不屑一句,驅馬上前,居高臨下看著帶頭的那名隊長,倨傲道:“本官遼州刺史薛瓊,還不快與我撤去鹿砦放行!” 一方刺史,也是一個大人物了,不過柵欄后邊的隊長,只稍微猶豫了下,悶聲答道:“薛使君在上!前方乃大軍屯駐要地,指揮使有令,所有進營人畜,都需盤查,確認身份,方可放行。請使君體諒!” “放肆!爾等是將本官與牲畜并類嗎?”聽其言,薛瓊卻是怒了。 “不敢!”隊長應該屬于不善言辭那種,面對發怒的薛瓊,只甕聲說道:“卑職職責所在!” “簡直豈有此理!”薛瓊的怒氣被徹底激發出來了,聲色俱厲地盯著他:“本官是什么身份?本官率人,不辭辛苦,押送輜需,卻為爾等據之門外,誤了大事,你擔當得起?說什么盤查核驗,簡直可笑,莫非是故意折辱與我?這些兵丁,已然輸送幾次,爾等當真不識得?” 一番喝問,聽起來是有理有據的,令那隊長有些不知所措,面露遲疑。見其局促的表現,刺史薛瓊的腦袋向上揚了些,審視著他,嘴角慢慢地勾起一道弧度。 但很快,表情凝固了,只見這名小小的隊長仍舊沉聲道:“指揮使有令,一切人等,都需盤查!” 薛瓊臉上滿是錯愕,緊接著,心胸之中怒火噴涌而出。似他們這些刺史,在地方上絕對屬于土霸王,何從受過這等委屈,尤其還是在其“占理”的情況下。 惱火地盯著眼前油鹽不進的小隊長,刺史脾氣也徹底爆發了,目光冰冷,語氣森然:“什么指揮使,什么軍令,在本官這里不好使。再不讓道,本官要強闖了!” “什么人,膽敢強闖軍營吶?”其言方落,一道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放眼望去,只見在鹿砦后方,一小隊軍士走了過來,領頭的是一名年輕人,表情肅重,腳步很穩,整個人顯得慢條斯理的。 “都頭?!币姷絹砣?,隊長立刻松了口氣,趕忙讓開。 來人,正是巡視哨防的楊業。隊長向他耳語了一番,向他解釋情況。給了隊長一個安慰的眼神,楊業步上前,平靜地與薛瓊對視著:“薛使君,真欲強入駐地?” “是又如何?你是何人?”薛瓊不屑地瞟了嘴上無毛的楊業一眼。 “卑職龍棲第四軍第一都都頭,楊業!”楊業淡淡地應道。 “原來是個小小的佰長!” “擅闖軍營,當如何?”楊業面無怯色,慢悠悠扭頭,大著聲音問隊長。 楊業在側,隊長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聞問,很是提氣地回了句:“殺!” 嘴角滿意地翹了翹,楊業扭頭回視薛瓊。 馬背上的薛使君,臉色已然難看到了極點。他此時有些尷尬,后方的押運隊伍望著他,眼前的丘八也絲毫不賣他這堂堂刺史面子。手慢慢地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泠然注視著楊業:“如此跋扈的軍卒,本官還真是少見!” 注意著其動作,楊業手一招,會意之下,鹿砦后邊的幾十名士卒頓時刀出鞘,箭上弦。同時,楊業還朝部下高聲下令:“吹號示警,有敵人闖營,提醒全軍做好戰斗準備!” 聞令,一名士卒拿出號角,鼓起嘴巴,便要吹響。見狀,薛瓊卻是心中發寒,下意識地伸手阻道:“慢!” 薛瓊此番親自押送輜需而來,本就有意討好劉承祐,當然不想因為這點小沖突,演變成“襲營”。他也是沒想到,龍棲軍這低層官兵,竟然如此蠻橫,絲毫不賣面子。尤其是楊業,“一根筋”的表現,讓他十分地不適應。 楊業止住吹號士卒,目光稍稍瞇起,望著薛瓊,等待其說法。 壓抑住心頭的怒氣,不斷地提醒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薛瓊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下馬,有些氣急敗壞地朝后邊的人喝斥著:“都愣著作甚,讓他們檢查!” 見狀,楊業臉色和緩下來,甚至朝薛刺史露出了一個笑容。再揮了揮手,底下人收起了兵器。 說是盤查,不過例行公事罷了,驗明身份,查了查車輛,也就放行了。說到底,哨衛士卒,又不是真瞎,只是按令而行罷了。龍棲軍強調軍紀,而那慕容軍指揮使則更嚴,再加上個不時巡查諸營的郭巡檢使,底下的軍士們對上頭的命令已然是不敢打一點折扣,該查就查! 鹿砦很快被搬開,空出通道,讓輜需隊伍南去。重新上馬,薛瓊在楊業面前停了下來,冷冷地盯著他,右手僅僅握著馬鞭,似乎想要在他那張臉上揮上幾鞭子一般。 “薛使君還有何教誨?”楊業抱拳。 “哼!此事可不算結束!”薛瓊冷哼一聲,語氣不善。 “薛使君!”楊業則顯得不卑不亢的,迎著其目光,淡淡地說道:“我等是來打仗的,軍事駐地,輕忽不得。在龍棲軍,就要守龍棲軍的規矩!” “好個規矩!”薛瓊面皮抽搐了一下,有些憋屈策馬而去。 “都頭,畢竟是一方刺史,此番惹惱他,上面怪罪下來,不好交代啊……”這個時候,此前很忠于職守的那名隊長,湊近楊業,語氣遲疑道。 “職責所在,上頭怎會怪罪!”楊業不以為意地說:“再者,我們,可是二殿下的兵!” 第38章 賞 北哨那點小沖突發生之時,劉承祐正在慕容延釗帳中與之敘話。名將就是名將,并不多長的時間,這龍棲新編第四軍已被其調教得有模有樣,雖然還算不得強兵,但也初具其形。 聽聞刺史薛瓊親自押送物資來營,劉承祐有些意外,派人接收的同時,親自于軍帳中接見他。 在當日初南下之時,劉承祐便已見過薛瓊。此人在民間的官聲口碑并不好,性格暴躁,為人霸道,待下苛刻,貪黷財貨,親戚也多有欺壓良善的行為。 但是,有一說一,縱使有諸般缺點,遼州在薛瓊的治理下,整體民生偏安,百姓算不得阜盛,日子卻也還能過得去。在這個戰火連年的時代,對于普通的黔首來講,能夠過得去的日子,已分屬期求,故遼州治下,還算平靜。 而在薛瓊治理的這幾年中,遼州府庫漸增,對晉陽那邊,也上繳了不少,頗得劉知遠歡心。劉承祐領軍南來,后勤輸送多仰其力,這樣的實干之才,足以讓劉承祐忽略掉那些缺點。 況且,那些缺點,算不得什么大問題。比起那些一味以公肥私,無節制壓榨盤剝生民的官、將,這薛瓊還算有些“底線”的。所以,劉承祐對薛瓊的態度,還算和善。 “殿下,下官此次所攜輜需,有陳糧十二車,米面三車,被服鞋履五車,草料三車,另有油蠟雜物兩車,豬羊十余頭……酒水,因殿下軍令故,未敢運來?!避妿ぶ?,薛瓊親自向劉承祐匯報了一番。 身份的加成作用是很大的,在劉承祐面前,薛瓊沒有一點倨傲,低眉順眼的,說話間,眼神不是偷偷瞟向劉承祐。只可惜,瞧見的只有那張過分平靜的臉。 聽其敘完,劉承祐點了下頭,頓了頓,方才平淡地說道:“有勞薛使君了!” “不敢,都是下官該做的?!毖Ν傏s忙應道。 “算下來,這已經是第四次輸送輜需了!”劉承祐露出了一副審思的神情,琢磨了一會兒,問:“已經超出晉陽調度之需了吧……” “殿下英明?!甭勓?,薛瓊臉上掛著點討好的笑容,解釋道:“此次是下官自遼州府庫出資采購,又有本州名望、商旅,獻捐資財,以助大軍?!?/br> 平靜的雙目中閃過一絲波動,審量的目光再度落于其身上,那冷測測的眼神,很容易引起不適。待看得薛瓊局促不安了,劉承祐慢聲說:“薛使君,有心了?!?/br> “殿下率河東虎師,以討契丹,拯溺萬民于水火,下官等自當鼎力相助,以資王師!”這些大義凜然的話,薛瓊倒說得挺順溜。 劉承祐卻無心聽這無甚營養的言論。劉承祐心里也清楚,那些捐獻資財的遼州名望,恐怕不會是自愿的。也許,薛瓊自己還截留了一部分。不過對此,劉承祐并沒有深究的意思。 想了想,劉承祐說:“薛使君辛苦了!軍中不便,且于虒亭鎮中歇息?!?/br> “是!”薛瓊很識趣:“下官告退了?!?/br> 不過在告退之際,雙腳沒有挪動的意思,臉上卻稍顯刻意地露出了猶豫表情。 見狀,劉承祐隨口說:“使君還有何事?” “不知龍棲第四軍指揮使,是何人?”薛瓊問道。 在劉承祐目光示意下,慕容延釗站了出來,拱手向薛瓊:“末將慕容延釗?!?/br> 上下打量了慕容延釗兩眼,薛瓊輕笑道:“慕容將軍治軍有方,麾下官兵皆忠于職守,實令下官感佩不已?!?/br> 聞言,慕容延釗臉上有些意外,對其夸贊,有些不明所以,應和著說:“使君謬贊,末將愧不敢當?!?/br> 劉承祐卻聽出了點意味深長,開口道:“薛使君這話里,似有弦外之音,直言便可?!?/br> 薛瓊一下子變了臉,對著劉承祐長身一揖,語氣郁憤地訴起了苦,將北哨臨檢那點事講了一遍。 聽完其敘述,劉承祐眉頭輕微地蹙了蹙,偏頭對慕容延釗吩咐道:“去查查,是否如薛使君所言?!?/br> “是!”慕容延釗瞥了薛瓊一眼,應命而去。 而注意著劉承祐的表情,似乎有了少許嚴厲的變化,薛瓊心中微喜,繼續憤憤說道:“軍規軍紀,下官也能理解。對外來人員,可疑之人,自當善加盤查,以備不測。但州中押送之人,來往非止一次,何需次次盤查,如此豈非多此一舉,刻意為難。而在下官表明身份的情況下,那都頭楊業與其下屬,仍加折辱,還口出威脅之語……”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下官受點委屈沒什么,然所運輜需,關乎軍情戰事,遷延之下,誤了時辰,下官可吃罪不起。況且,若龍棲軍士,人人如此,下官恐其敗壞殿下您的威名啊……” 劉承祐默默地聽這薛瓊倒苦水,等起講完了,方才回過神一般。略作沉吟,抬手安撫:“底下人確實是過分了,薛使君受委屈了。這樣,你暫且入虒亭鎮歇息,孤調查清楚,一定有所交代!” “謝殿下!”得到了劉承祐肯定的答復,薛瓊這回很識趣告退了。 待其退下,劉承祐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淡淡地說道:“才知道,我,竟然還有些威名……” “殿下早已聲揚河東,自有威名?!睆垙┩俸俑胶鸵痪?。 沒有多久,慕容延釗歸來了,行了個禮,報告說:“殿下,末將尋楊業詢問,一切如薛刺史所言?!?/br> “這個楊都頭,聲名在外,膽子確是不??!”劉承祐語氣中透著點玩味。 第四軍中屬于“先天不足”的,兵力不過五百來人,故直轄四個百人都。而四名都頭,就以楊業最為悍勇,其所率第一都也是戰力最強的。楊業的名聲,在第四軍中,已經很響亮了。 有點把不準劉承祐的態度,慕容延釗卻是忍不住出言維護:“殿下,楊業嚴格聽從軍令,忠于職守。反倒是那薛刺史,前倨而后恭,還差點強闖軍營……” 見慕容延釗語氣稍急,劉承祐揮手止住他,吸了口氣,扭頭問隨侍在側的郭榮:“你怎么看此事?” “如薛瓊之言,若龍棲軍士,人人如此,那……天下大可去得!”郭榮肯定地答道,語氣中掩飾不住贊許。 “如何處置楊業?” “何談處置?楊業與其部下,殿下當賞!”郭榮接著劉承祐的話,鄭重抱拳。 “那就賞!”劉承祐以更快的速度果斷接口。 此時,張彥威開口提醒劉承祐了:“殿下,您方才可是答應那薛瓊,給他一個交代的?!?/br> “此事好辦!”劉承祐說:“一并賞賜即可?!?/br> “殿下打算賞什么?”張彥威有些好奇。 “楊業與其部下,由慕容指揮使,備些rou食,替我撫賞嘉勉!” 語氣稍頓,劉承祐摸著光禿禿的下巴琢磨了一會兒,看向郭榮:“至于薛瓊,你晚點,拿一份初定的龍棲軍法,給他送去!” 聽劉承祐的安排,帳中三人不由互視了一眼,很快,露出了點淺笑。 “是!” 第39章 連夜南進 收到劉承祐的“禮物”,薛使君表現出了點意外,隨后便是沉思,慢慢地明白了什么,最終冷淡地一笑。除了私德有虧之外,這是個聰明人,蠢材是做不出遼州的政績的。 就在傍晚時分,薛瓊再次主動求見劉承祐,拜別歸去,一臉笑吟吟的,對沖突之事,只字不提,仿佛完全揭過了一般。 不過以此人的氣量,大抵是記恨在心里了,否則,何以連夜回遼州。從其態度,有點“無聲的抗議”的意思。至于其心中記恨的對象是誰,那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