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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想讓學員入座,君洋不經意間掃視到他的臉。那種因年輕和順遂而流露出的無知又無畏的神情,瞬間打亂了他的思緒——一想到這間教室中將來有人可能會成為嚴明信的后盾,而此刻僅僅穿越了前兩個障礙區就一本滿足,他心里有一塊被焦慮灼傷了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問:“長安級護衛艦的近防炮射程是多遠?” “多遠?1000米?2000?”學員始料未及,摸不著頭腦,“我、我不知道啊?!?/br> 君洋往前一步,指關節叩下一張桌面:“多遠?” 后面的學員起身立正,目視前方,理所當然地回答:“報告教官,我們沒學過!” 君洋默然望著他。 卸任1151沒有讓他覺得不安,因為他知道即便自己走了,艦上還有其他可靠的隊友守護海疆;之慎的威逼利誘沒有讓他感到恐慌,因為之慎的行為必須要和他背后集團的利益相統一,是可以預見的,除非之慎敢一意孤行,要破釜沉舟一把。 他可以即刻回身,到講臺上講滿兩個小時,將黑板寫得密密麻麻,把所有書里有的、沒有的統統傾囊相授,但這些沒摸過槍、沒上過船的學員,此刻對戰爭的意識還停留在紙筆之間,渾然不覺危機四伏,這才是最讓他感到不安的。 換做別人他懶得管了,可同一軍區的兩個兵種間協同作戰的機會非常大,他們能不暴露自己,并有余力掩護嚴明信嗎? “外面的人可以不知道,但你們已經坐在這間教室了?!彼谅晢柕?,“如果明天就開戰,國家需要你上前線,怎么辦?” 幾個學員托腮向外看了看。窗外天氣晴朗,白云朵朵,怎么也看不出有絲毫戰爭的陰霾。 “幾百年前,我們的第一支艦隊被擊沉的時候,戰爭是炮響的那一刻才開始的嗎?”君洋道,“敵人早就滲透進這片陸地了。他們潛伏、偵察、收買、利用,很快發現這里絕大部分人沒有危機意識,甚至連官兵都不知道自己效力的國家此刻有什么裝備,特長是什么、短板在哪里,更不知道敵人在何方。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態下,人們就像待宰的羔羊,所以敵人才有必勝的信念,敢于發動戰爭?!?/br> “《世界戰爭史》的最后一頁有一句話,‘斗爭從未停止’?!痹谝黄瑖W嘩翻書聲中,君洋說,“掌握課本上的內容是一切的基礎,這一點無需討論,但坐在這間屋里,你們要用腦子去思考的,不是怎么劃考點,而是假如明天就要開戰,今天的你,還能做些什么——這才是你們出現在這里的意義?!?/br> 學員這個年紀大多還是一張白紙,這個話題足夠他們暢想無限,而轉看自己,他卻已是山窮水盡。他看似好像能做許多事,可伸出雙手,又做不到當下最想做的事。 他想,如果嚴明信一切如常,時常出現在他的世界里,那他也能永遠熱烈,甘愿站在三尺講臺奉獻一切,可嚴明信音訊渺茫,他的安全感也一并消失了,他想不起來自己應該以什么姿態教導這些奉天空域的希望,他似乎缺失了停留在教室最重要的理由。 無力感使他以驕人的成績為中心建立的世界觀一磚一瓦滑落,他再次被種種猜測伴隨著的焦慮侵襲。 批卷的老師也不好過,卷子批得他直呼吸困難。他中途休息了片刻,到教室后門玻璃瞄了一眼,一看講臺空空蕩蕩,君洋人都沒了,他兩眼一黑,差點站不穩。 可再一聽,又覺奇妙,教室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這些他嘴上稱呼為軍人,其實心底還是當做孩子看待的學員們,居然都在老老實實地總結筆記。 轟一大隊順利回到軍區復命,經旅長特批,他們可以先回去休息,行動報告等雙休結束再整理。 在陰冷的防空洞里,嚴明信等人睡的是行軍睡袋,保暖性尚可,但終日不見陽光,睡袋也會像普通被褥一樣受潮,再加水質和空氣質量飄忽不定,出現一點問題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身畔還日夜守著一個威力足以毀滅一座島的彈藥庫,這擱誰誰也睡不踏實。 一聽行動報告再議,隊友們連衣服都沒換,吃完飯回到值班宿舍倒頭就睡。 隊長有心事放不下,堅持回場區,要早點把給養庫大門的問題匯報上去,好讓部隊安排人過去把門弄開,免得影響了將來使用。 嚴明信一聽也跟著去了,他沒什么事要干,主要是在食堂看什么菜他都熱淚盈眶,一不小心吃得有點多,撐得大腦一片空白,跟著散散步。另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得給嚴定波報個平安。 他開始理解嚴定波為什么每次遠航回來后都要和一眾故舊聚個沒完了,也許他爹不是寂寞空虛,也不是去吹噓自己出去這一趟如何不辱使命、有了多么牛逼的功績,只是想告訴老友:兄弟們,一別數載,我老嚴又活著回來了。 嚴明信找了個電話撥了出去:“爸,是我啊?!?/br> “哦?!眹蓝ú杂行┻t緩地應道,“忙完了?” 嚴明信心里一酸。這些年二人常常這樣,明知道對方出任務去了,但不知道究竟去了哪,唯有偶爾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忙完了”,另一個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 他能感應到他們父子心有靈犀,而一切又都盡在不言中。 他說:“嗯,你干嘛呢?晚上沒出去?” “沒有,”嚴定波道,“明天有個講座,我再準備一下發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