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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院召開了幾次教研會,讓新來的教官們對奉天海軍航空兵的發展暢談所想,為了免于害人誤己,輪到他時他便淺淺笑笑,說,暫時沒什么想法。 他面上掛的是笑,但話里盡是消極不合作的態度。能位及學院上層的一個個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話里有話。頂頭的行政領導和組織領導分別找他做思想工作,開口都是:你的心情,我理解。 君洋一聽就忍不住笑了。他勾起唇角,舔舔嘴唇,偶爾竟然能舔出細微卻硌人的沙粒來。 爆破產生的沙塵不僅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心里,他忍不住狠狠想起永遠一塵不染的枯桃艦甲板——回望來路,家門緊閉,這種心情真的有人能理解嗎? 領導還說,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調動你到哪個崗位,就要在哪個崗位上發光發熱。 時光如雨滂沱,倒退十年,那一天的陳參謀拍著他的肩膀,喜憂參半。喜的是他挑選的這個孩子順利通過了中央指揮學院的保送申請,憂的是君洋的學歷在一眾天之驕子中看起來實在不夠漂亮。 他帶君洋去了枯桃港,隔著鐵網,指給他看枯桃艦。 時至今日,枯桃港的各項指標仍是行業標桿,無數少年遠望一眼便心向往之,更何況當年的君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軍港和航母,海浪澎湃,枯桃艦接天連海,威嚴矗立,眾生無敢在其面前造次者。 那一天的他別無他想,只覺得自己是一株生出了根的浮萍,從此有了希望與寄托。他要原地鋪開一張地圖,認一認自家的領海到底是哪一塊,他要把它刻進心里,此生赴湯蹈火也沒齒無怨。 又何止是區區發光發熱呢。 有人敲響房門,他隨手抽了張紙巾在臉上抹了兩下,稍作調整。 即便沒調整多好也無所謂,生而為人身不由己,一切不過臺上木偶大夢一場,他既不在乎這里,又怎么在乎別人如何看待他。 然而來人卻讓他怔立當場。 “教官好!”嚴明信不怎么嚴肅地敬了個禮,視線直接越過他肩頭,揮了揮手,意思靠邊站站。 “……嚴明信?”君洋側過身,皺著眉痛苦地閉了一下眼——他被調離一線,原因有口難開,昔日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暗暗劃出乘云行泥之別,再有交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然而這個人一現身便帶著掩不去的光芒萬丈,臉上微微沁出的細汗襯得他比從前更加白皙發亮,簡直要刺傷人眼。 嚴明信往屋里每走一步,那難以啟齒的隔閡便摧枯拉朽一寸,最終分崩離析,滿室生輝。 君洋仿佛能看到屋內一片土崩瓦解,煙塵彌漫。他站在自我隔離的廢墟之中未能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聽說的!我來看看你!”嚴明信很實在,繼承了老一輩的傳統思想,堅信伙食和住宿是強軍的基礎,這間宿舍充分符合他“好住”的標準,他眼前一亮,“你一個人住嗎?環境可以??!我們以前教官都不是單人單間的!” 嚴明信穿著標準制式的空軍藍制服,天熱,便脫了外套抱在手里,露出的一截手臂雖白卻能看出優美的肌rou線條,襯衣扎進下裝,顯得寬肩窄臀,身高腿長。 君洋跟在背后,盯著他的腰線,若有所思地點起一根煙,重新開始思考人生在世的意義。 嚴明信站在衣架前,拉拉掛著的衣服袖子,煞有介事地說:“茍富貴,勿相忘!” 衣架上掛的是簇新的浪花白制服。君洋的少?,F銜期限已滿,預備擔任的飛行教官又是高一等級的技術職務,按照規定,他在晉升職務的同時晉升至新任職務等級編制的最低軍銜,袖章上赫然多了一條金色的杠。 順著嚴明信的目光,他用牙齒輕輕銜住煙蒂,取下衣服穿在身上,虛虛地系了幾顆扣子,惹得那人由衷鼓掌:“帥!” 聞此言,君洋不小心把一口煙吸進了肺里。 原來虛名浮利也能帶來這樣令人淪陷的快樂。 “多了個杠,看著真不一樣?!眹烂餍庞仲潎@,接著朝窗外望去,“還能看到港口?” 說起來,這片教官宿舍的地段確實好得沒話說,背山朝海,坐北朝南,如果不是北面爆破帶來的揚塵,這里的一年四季應該也是敞亮又干凈的。 君洋指指樓上,道:“頂樓還能看到艦隊回港?!?/br> 嚴家父子向來不在意棲身之所,唯一的老屋是幾十年前的房子。聽聞住處還能這么稱心如意,嚴明信感慨地吸了一口氣。 窗外景色日復一日,不過平平而已,哪及窗口的這人。渾身不知哪來的金光,讓君洋看晃了眼,緩緩吐了一口煙。 從前他聽說太陽系中唯一能發光的恒星是太陽,今看不然。 他站立一側,揚揚下巴,示意來賓可以隨便參觀。 宿舍二十余個平方,面積不大,布置其實一目了然,主人既然有請,嚴明信也就順勢轉了轉。 他在屋里走動,卻不自知步履間帶了一陣風,又帶了一句話,攪動得君洋心里那一團死灰中透出了火星,忽隱忽現,想要復燃,吹得鼓面沙沙作響,聽見有人說:拾起鼓槌再敲一敲,這臺面上的戲還沒唱完,擂起來應該還能響似從前。 最終,嚴明信一抬頭,連天花板也欣賞完畢,覺得十分不錯,誠懇地說:“好地方?!?/br> 君洋看著他,忽地釋然了。什么理解不理解心情的,他發現他根本不需要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