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那天見她,就是有著身子的,懷了李立,得有五六個月了。你要問孩子他爹是誰,我真不知道,她神經不正常了,有時候嘴里冒出幾句話,我就猜啊,她是被……”白崇德緊了緊嘴皮,沒把那個詞說出來。 “強jian?”老馮問。 “總之具體情況,可能只有他們家里人知道吧。時靈儀那個樣子,作為鄰居不方便多問,實際我們走動也少了,去他家看見時靈儀那副樣子不好受啊?!?/br> 消失七年,重新出現就有著身孕,她的瘋病是因為被強jian嗎,李善斌是怎么把她找回來的,還是說一個瘋子自己回了家?這些問題如晦暗的羽毛,在風中起起伏伏地盤旋著,一時著不了地。 “時靈儀回來之后,她和李善斌的關系怎么樣?”這個問題,老馮是奔著時靈儀被李善斌殺害的預設去的。 “時靈儀變成那副樣子,還有什么關系不關系的呢。善斌人好啊,收留著唄,李立出生以后也當親生兒子養著?!?/br> “會吵嗎?” “倒是聽見過幾回動靜?!闭f到這里,白崇德躑躅起來。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吵,隔著墻呢,動靜有點大,但也不像是吵架的聲音,清零哐啷的?!?/br> “動手了?打架?” “說不好,說不準,話不能亂說啊。不過時靈儀腦子有毛病,我見過她發作一回,那時候都快生了,你想想那肚子,這么一個孕婦,拿了把刀開了門要往外沖,他們家三個人一起摁她險險沒摁住啊,可把我嚇壞了。那以后我就再沒往他家里跑過。所以后來聽到聲音,我估計是她又發作了,在家里折騰呢。善斌可真是不容易啊?!?/br> “武瘋子啊,這么危險沒送精神病院嗎?” “怎么沒送,生完就送了,住了幾個月?!?/br> “好了沒有?” “比進去之前應該說是好一點,就是人的反應遲鈍了,不聲不響像沒那么個人似的,藥吃多了嘛。我猜是沒好利索,時靈儀沒醫保,全自費,也不可能無限制住下去?!?/br> 李立的mama并不是李善斌的情人,和李善斌也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破鏡重圓,他們的相處模式和專案組之前的設想并不相同。但是白崇德提到的時靈儀發瘋持刀的細節,則提供了另一個可能推論——會否是她精神病發作與李善斌搏斗,導致死亡呢?再也忍受不了持續照顧一個精神病人,長期累積的壓力爆發出來,在制止時靈儀的時候,失控將她掐死了?那么李家的其他人有沒有參與呢? 離開白家之前,老馮忽然想起來要去陽臺看一眼。白崇德莫名其妙,但還是領著老馮上了陽臺。和大多數情況一樣,這幢樓家家戶戶的晾衣竿都是固定懸空在陽臺外側的,一墻之隔自然是502的陽臺。 “你還記得當年時靈儀回來之后,他們家晾的內衣是什么樣子嗎?你注意過他家晾的女式內褲嗎?” “當然沒注意過!”白崇德勃然色變。 老馮意識到自己問題的歧義,給白崇德賠了個不是,解釋了一下。從各處角度來說,時靈儀都和被害人非常匹配,除了那條內褲上的名字——這是個要命的差異。 撇開名字不談,三十多歲的被害女性穿著不合時宜的舊內褲這條疑點,精神病人的身份足以解釋。精神病人不會注意自己的穿著,有什么穿什么,中老年款無疑比年輕款更便宜也更結實耐穿,符合李家的經濟狀況。 白崇德終究沒能回憶出鄰居家內褲的太多細節,勉強說出兩點。其一,李家似乎是晾過不少紅內褲的;其二,印象中不記得李家晾過太女性化的內褲,比如絲薄或蕾絲款的應該沒有。 老馮趕回專案組向王興當面匯報進展的時候,王興面露不悅。 “你回來干什么,直接去攻劉桂蘭李怡諾??!” “我想等等看精神病院組會不會有結果?!?/br> 上午從消防那里得到疑似有精神問題的可疑女子線索后,專案組立刻重新分配人手到原本的精神病院組,下午這個組又有了進一步的人名——時靈儀。 “你想等到確認被害人身份?”王興皺起眉,“為什么?內褲上的針痕對不上時靈儀,你哪兒來的信心能快速確認內褲歸屬?現在嫌疑人在逃,我們要搶時間!”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了。 老馮沉默不語。 “說說你想等的理由?”王興逼他把話說清楚。 “李怡諾很抗拒,我不希望她真的犯錯誤,可惜了?!?/br> 王興一愣。 “她想給李善斌打掩護。之前那個程度也就算了,李善斌不算嫌疑人,我們也問不到要點上。接下來關于她媽事情的回答很關鍵,一念之差就變成包庇了。她很聰明,我們如果有足夠證據,她不至于犯錯?!?/br> 老馮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她沒參與的話?!?/br> 王興瞧著老馮,忽然咧嘴笑笑,說:“那就再等三小時,但不管等沒等到結果,今天晚上你得去她家,不能拖到明天?!?/br> 他拍了拍老馮的肩膀,又說:“有點不像你了啊,老馮,憐香惜玉了?” “她和我女兒差不多大?!?/br> 王興點點頭,又搖搖頭,走開了。 晚上老馮在食堂刨飯的時候,王興把餐盤端到他旁邊。 “這案子你很拼,”王興說了一句老馮不完全明白的話,“是真的上心?!?/br> “快退休了,這輩子抓不到幾把能拼的了?!崩像T嚼著飯,含混地說。 “按理說是好事。我常常自己琢磨,干這一行,什么樣的心態最好。老馮你從前那個樣子呢,太靠左了一點,如果什么事都貼著案子里人的心思走,又太靠右了,中間好?!?/br> “你說情和理?” “一頭是火,一頭是冰。年輕的時候我也覺得,人心么都是相通的,殺人犯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的,通了心共了情,那不是容易破案嗎?” “不是嗎?” “年紀越大,越覺得未必如此。我是說,其實你到不了別人那一頭的?!?/br> 王興潑了幾粒飯在桌上。 “我,你,李善斌,李怡諾?!?/br> 他用筷子蘸了點海帶蛋花湯,在每一粒米之間都劃了一道線,將它們彼此分隔。 “一個人是一個人。要破案子,知道愛知道恨就行了,夠分析了,別把心貼過去,其實咱也貼不過去?!?/br> 王興幾口把飯扒完,留下瞧著飯粒的老馮先走了。 其實王興比老馮小了近十歲,但王興四十歲時候的這番感悟,老馮五十歲了,才依稀明白個大半。 老馮小時候,社會學老師說人是社會性動物,天生是要扎堆湊群的,是要交流溝通情感的。他不那么覺得,后來知道自己情感缺失,也就相信了。近兩年心頭松動,會去想女兒和前妻了,應該是會覺得人和人近了吧,但好像又不是那樣。 王興的那幾道線,不是把幾個人分隔開,他說的是鴻溝吧。老馮想不到其他的詞。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得時間久了,會在腳下趟出自己的路,對他人來說,就是鴻溝。每個人,都是一條鴻溝。往別人鴻溝上搭橋要小心,別翻下去,這是王興的意思吧。 老馮走到專案室門外,聽見里面一片喧嘩,進了門才知道,就剛剛,內褲的歸屬確定了,證實為時靈儀所有。區精神衛生中心三年前收治過一名病人,年齡外貌都和時靈儀相符,家屬聯系人是李善斌。這個病人的登記姓名是王雪瑩,據護士回憶,她有一次聽李善斌稱呼王雪瑩為“靈儀”,而王雪瑩也曾漏過一次口風說自己另有名字?;究梢耘卸〞r靈儀用了假證件住院,原因不得而知。 老馮問王興,這下夠不夠通緝。王興猶豫再三。盡管確定了被害人身份,但還是缺乏直接的證物證人,連動機都不明確,這個通緝令估計還是搞不定。 晚上八點四十,沒有電話預約,老馮突擊造訪李家。 進門之前,他還在盤算是單刀直入又或旁敲側擊,想得過于入神,單薄的木門卻一直沒有打開。他以為自己忘了敲門,一抬手,門開了。 看見頭上纏滿紗布,臉色蒼白憔悴的李怡諾,老馮嚇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 劉桂蘭在里屋對李立說了句什么,小跑著出來,鐵板著臉壓低聲音:“下午小諾遭了那樣的罪,這會兒剛驗完傷從醫院……” 李怡諾打斷她:“馮警官還不知道?!?/br> 劉桂蘭兩只眼珠瞪圓,李怡諾不想多說,把負責她案子的警官名字電話講了,讓老馮自己去了解。 老馮躲進樓道里打電話,聽到發生的事情,手機被握得太重,擠在臉頰上掛斷了電話,不得不再次撥過去。李怡諾的至暗時刻讓他呼吸不暢,這一家竟如此多災多難,連這精靈般的少女都逃不過。然而前后所有的線索匯總到一起,他又不免暗生疑竇。 老馮再次敲開李家門,問李怡諾方不方便挪步稍微聊幾句。劉桂蘭罵他冷血,但李怡諾同意了。 在樓下的一個僻靜角落,老馮說了幾句拙劣的安慰話,然后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告訴李怡諾,警方于上月發現了一具尸體,剛剛確認尸體的身份就是時靈儀。他沒問李怡諾為什么只字不提mama,反而問了另一件事。 “你知不知道,最早發現尸體并且打電話報警的人,和今天下午想要侵犯你的人,是同一個?” 李怡諾的臉色在路燈下白得近乎透明。 這不可能,怎么會這樣,她想。隨即她意識到這絕非巧合。 只是一剎那,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她覺得自己也許犯了一個錯誤。不,那并不是錯誤,時間倒回去,她還是得作出相同的選擇。 爸爸,我與你終于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她在心里說。這是我們各自堅持的守護。 老馮看見對面女孩的眼角滲出淺淺的淚,但她自己似無所覺。 女孩雙手交疊在小腹,緩緩蹲坐下來,仰起臉看老馮。她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淚珠折射著路燈的光芒,把老警察包裹成一團外殼晶瑩的黑色琥珀。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以為看到了爸爸。不,那在黑色中掙扎的人,是mama才對吧。 “馮警官,我剛剛從醫院驗完傷回來,現在真的不太舒服?!崩钼Z說。話聽在耳朵里,仿佛是另一個人說的,她知道自己的語氣過于平靜了,警察一定知道這只是個借口,但這一刻她不想表演。 “你明天來吧,今晚讓我恢復一下。我心里難受得很?!?/br> 老馮伸手要去攙,女孩拒絕了。她蹲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獨自走回樓里。 老馮猶豫了片刻,考慮要不要找劉桂蘭談話,然后放棄了。 今夜的突破口當在別處。 第14章 老馮看完筆錄,又等了幾分鐘,一個國字臉的年輕警察走過來和他打招呼。 “在審著?” “老王八蛋不老實,”小警察的怒氣溢于言表,“說小姑娘主動勾引他,一收破爛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是長得帥啊還是有錢有勢啊,證據確鑿,那么多人看見小姑娘逃出來,傷成那個樣子,有啥好賴的!” 他緩了口氣,問老馮:“這人和‘六一三’碎尸案有關系?” “他是最早的報案人,我去問幾句?!?/br> 老頭歪坐在被審臺后面,雙手上銬,看見老馮進來,齜牙咧嘴地坐正。 就他這威脅性可以不上銬的,想必因為犯的事情太可恨,又不老實交待,這才一直沒下銬。 老馮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眼筆錄,問:“薛長久?” 薛長久報案那會兒并沒有和老馮碰上,此刻哭喪著臉,毫無意義地向老馮拼命點頭,嘴里喊冤。 “你再說一遍經過?!?/br> “我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我說的真是實話啊警官同志?!?/br> “你再說一遍經過?!崩像T重復,“我也不和你同志?!?/br> 薛長久苦著臉開始陳述。 還是筆錄上說過的那些,幾遍重復下來已經很熟練了。說李怡諾在廢品站躲太陽,閑聊間對薛長久性暗示,薛長久被動接受,過程中李怡諾反悔,薛長久隨即讓她離開。拉下門后房里很黑,李怡諾的傷是怎么來的薛長久沒看清,反正和他沒關系。 “聊的什么?”老馮突然打斷他問。 “???” “躲太陽的時候你們聊天,具體內容?” “水,喝水的事?!毖﹂L久嘴皮顫動,“就是天氣熱我問她要不要喝水,隨便扯幾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