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圈罷了，里頭嵌著鐵絲。被灌了藥之后常常抽搐、腹痛，我就拼命掙扎?？稍绞菕暝?，那玩意兒就越是扎進rou里?！彼钢约翰弊由弦呀洷唤瓠h徹底遮蓋的痕跡，“天長日久，留了這道痕，怎么都消不掉。章大俠以為我是被勒暈的，我也不跟他解釋。倒是章漠，天天來奚落我，喊我臭meimei，他反倒發現這不是繩索勒成的痕跡?！?/br>
    章漠從未打算讓岳蓮樓去赤燕。他怕那是岳蓮樓不愿意回想、不愿意再接近的地方。岳蓮樓其實并無所謂。他對往事的所有可怖回憶，都被章漠這個金環覆蓋了。

    章漠是明夜堂的少主人，從小被嬌慣著，說話做事都不饒人，偏偏被父親帶回來的一個臭meimei嚇著了，嫌棄得不肯靠近。但臭meimei洗干凈之后成了個好看的meimei，他吃驚之余三天兩頭跑來看，時不時還帶來些外面的花兒蟲兒放在岳蓮樓頭上，左瞧右瞧，自覺十分滿意。

    岳蓮樓對自己穿什么衣裳并不在意，章漠的母親白心鳳給他換了章漠的衣裳，小章漠在地上哭著打滾：meimei應該穿裙子！

    岳蓮樓便跟白心鳳說，他想穿裙子。

    “那是章漠最有趣的年紀，好玩極了?！痹郎彉切Φ?，“再后來，章大俠問我要不要學武功。他傳我化春六變的功法，把我交給沈燈。沈燈那時候可煩死我了，他性好四處游歷，帶著我很不方便，后來便把我留在他一個老相好那兒，一個舞樂班子。我在章家沒有名字，他們都跟著章漠一塊兒喊我meimei，岳蓮樓這個大名還是沈燈幫我起的，和他相好同一個姓氏?！?/br>
    他與章漠分開數年，重逢時章漠認不得他了。他卻覺得章漠大有變化，小時候那又皮又討人厭的勁兒完全消失，人變高、變挺拔，成了頗有氣勢的明夜堂少堂主。

    他逗章漠玩兒，章漠看到他就臉紅，喊他“姑娘”的時候頭也不敢抬，看岳蓮樓跳舞卻看得眼睛都直了，還為了岳蓮樓隨口一句話，巴巴地給他摘三月的第一枝杏花。岳蓮樓決心要捉弄他，于是把人約到夜晚的小橋上，穿著男裝搖著扇子，二話不說就擒住喜滋滋赴約的章漠親了個夠。

    賀蘭砜：“……堂主沒揍你？”

    岳蓮樓：“揍啊，從橋上揍到我家里。我問他想不想以前的臭meimei。他那時候的模樣，哈……真是讓人心生憐愛?！?/br>
    他嗬嗬怪笑，笑完又看著窗外大雪?！俺嘌嗖幌卵?，”他輕聲道，“太熱的地方，他是不喜歡的?！?/br>
    夜越是深，雪愈發密重。冬至這一日是太漫長了些。

    靳岄的小房子里，地爐雖然燃燒著，但靳云英的手仍有些涼。這也與她雙手不擅活動有關。暖手的爐子給了岳蓮樓，靳岄便牽著她的手和她絮絮說話，說完了游君山、梁安崇和岑融的事情，見jiejie心驚，連忙又說起明夜堂的岳蓮樓等人。

    “原來那岳蓮樓與明夜堂堂主有這樣的淵源?！苯朴⒆匀灰彩侵烂饕固玫?，卻從不曉得明夜堂陽狩是這樣一個英奇的人物，“他此次去赤燕艱難重重，真讓人不放心?！?/br>
    靳岄細細地與她說明夜堂對自己、對靳家的大恩。而一提到北戎的事情，自然免不了要說起賀蘭砜一家。靳云英原本只知道他和賀蘭砜關系極好，因賀蘭砜曾救過他，此時才曉得那一家人對他居然有這樣多的照顧。

    靳岄說到離開北戎之事，猶豫遲疑，停了口。靳云英以為是途中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再三追問。

    “jiejie，我與賀蘭砜……”靳岄看著她的雙眼，“賀蘭砜是我心中至關重要之人，就同你、同娘親一樣。你知道我從小對朝堂毫無興趣，若不是因家中生變，我是不會沾染這廟堂霜雪的。若能選擇，我愿與他策馬過江，在誰也找不到的馳望原一角，相守老死?！?/br>
    此話有如驚雷，靳云英瞠目結舌。但有靳岄殺游君山一事在前，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審度自己的弟弟。靳岄是什么人，她心中極為清楚，雖慣常沉默卻心有硬骨，認定之事絕不回頭。他能設計重創梁安崇與岑融并誅殺游君山，行事如雷，手段干脆狠辣，已經隱隱有父親領兵伐闥之風。握住靳岄的手，靳云英沉默許久才說：“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苯鶎榛卮?。

    “jiejie知道你心里不快活?！苯朴⒗砹死硭念^發，“你最近疏遠他，是賀蘭砜做錯了什么事？還是游君山或梁安崇那邊，有些尾巴沒料理清楚？”

    對著陳霜和賀蘭砜不能說的事情，靳岄此時終于能向jiejie傾訴。

    他殺了游君山，是為父親和莽云騎、西北軍慘死的將士、封狐城無端遭受戰禍的百姓報了仇?？伤睦锓堑珱]有一絲暢快，反而淤滿了無處可排解的痛苦。從布局殺游君山開始，他沒有一夜能夠安睡。閉上眼睛便想到靳明照，想到白霓，想到過去游君山和他們在一起時的樁樁件件。游君山對他很好，與白霓的感情更是深厚真摯，但靳岄通過沈燈才知，就連與白霓初見的第一面也是喜將軍早就安排好的。

    游君山信任沈燈，會與他聊許多過去的事情。他父母如何慘死，他如何在金羌流浪，如何被金羌人撿回去，如何成為一名訓練有素的暗針。那袖中的軟劍炎蛇是他的殺手锏，也是所有金羌細作在自知無法善了的情況下自行了斷的工具。

    他是帶著必死決心進入封狐城，扮作乞丐，去接近白霓和靳明照的。

    可天長日久的相處，他開始搖擺遲疑，新的身份讓他擁有平和的生活，這對自小流離失所、吃盡苦頭的游君山來說，幾乎等同于一種奢望。奢望實現了，他難以親手毀去。

    “說不定他會倒戈，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細作身份。他能夠與白霓jiejie一起過日子，他們可以隱姓埋名，不必管這些繁雜世事?！苯鶎檩p聲道，“把劍刺向游君山的時候，其實我仍在猶豫。我怕我做錯了。我殺了人。jiejie，我此生殺的第一個人，居然是游君山……”

    靳云英捧著他的臉，斬釘截鐵：“你沒有做錯。你更不必為白霓擔心。若是她知道游君山這種身份，知道他做了這些事情，第一個拔劍相向的必定是白霓自己?！?/br>
    靳岄心中充滿了恐懼。他雙手沾滿游君山的血時才真真切切地理解，自己深涉朝局，若是犯錯，動輒就是生死人命。

    他終于開口說出最令他掙扎的部分：“賀蘭砜的大哥賀蘭金英，曾親眼目睹父親戰死。那時金羌與北戎聯合，他是北戎的探子，帶著一支隊伍在白雀關附近活動，收集的情報全數提供給金羌喜將軍。若不是他，或許西北軍不會戰敗，爹爹也不會……可他與爹爹相識，爹爹欣賞他……他還親手收殮爹爹，那墳墓就在白雀關。他怕金羌的人會破壞墳冢，因此誰也不說，只把位置告訴了我?！?/br>
    靳云英聽明白了：“這就是你疏遠賀蘭砜的原因么？”

    “我怕我又錯了?！苯鶎榈吐暬卮?。

    “你認為賀蘭砜有罪？你要懲罰他，要恨他？”

    “當然沒有！”靳岄立刻說，“那是他哥哥做的事情?！晌也恢酪绾尉駬?。我心里喜歡他，我愿意和他永遠在一起。但這樣爹爹和娘親會怪我?！?/br>
    靳云英看著他的眼睛：“你不必讓自己活得這么辛苦。靳岄，聽我說。若爹爹和娘親在這里，他們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你記住了，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都是正確的。你殺了該殺之人，你懲罰了jian佞之臣。日子還長著，你大可再肆意一些，你就同你喜歡的人一起，去做你樂意做的事情。jiejie永遠不攔著你?！?/br>
    “……可若是錯了呢？”

    “錯了也是對的！”靳云英拍著他肩膀大笑，“怎么，咱們靳家的人還要讓別人來議論對錯？即便全天下都說你錯你也不必管，你心頭認定什么就是什么。誰說你錯，我來為你擋著。你只管你做你快活的事情，世人云云，不必多聽?！?/br>
    靳岄心頭忽然松了。那一直沉沉壓著的大石就這樣被靳云英搬開了。他的jiejie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俗世規條她向來不放在眼里，靳岄自小就景仰她、羨慕她。他緊緊地抱住靳云英，肩膀松快得像去除了沉重枷鎖。

    賀蘭砜拎著玉豐樓的食盒回來時，雪已經變小了許多。他把食盒放在檐下，正準備開口喊靳云英，房門便打開了。靳岄一步跨出來，站在他面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