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懷疑，盟約的條件對北戎來說，好得過分了?！苯鶎橐呀洀氐谆謴推届o，方才的失態如同從未出現過一樣，“云洲王并不信任我，尤其在抵達碧山城之后。我越說那盟約沒問題，他只會更加懷疑?！?/br>
    而靳岄假裝對盟約條例感到震驚，反倒讓云洲王認為，這是他的真情流露：靳岄是大瑀人，更是靳明照的兒子，他比其他人對疆土抱有更強烈的感情。如果不是這樣，倒顯得虛假了。

    “……您累嗎？”陳霜低聲問。

    “很累?！苯鶎橐驳吐暬卮?。兩人穿過廊外層層樹影，七月就要過去，仲夏暑氣在北方漸漸消散，夜里愈發涼得厲害。碧山城外千萬仞峰巒正一日日地變換顏色，越是近秋，天色越發高藍，風從更北之處吹來，日頭白燦燦的，照得人心慌。

    賀蘭砜心心念念要讓靳岄好好看一看的馳望原夏季，就這樣倉促地過去了。

    八月，北戎云洲王與大瑀三皇子，在碧山城正式訂立碧山盟。

    訂盟之日，靳岄不得離開北戎士兵視線半步。來看守他的是都則，臉上的紅腫消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碧山城中遠遠近近傳來孤單的鑼鼓聲，有人走街串巷唱北戲，曲調幽愴悲涼。臨街的樓閣上，宮裝的女子開了窗戶，撕碎紙片往外扔。紙屑像白色的蝴蝶，有幾只飄到靳岄面前。

    紙上寫著詞，字跡秀麗?！斑@是一首城頭月?！苯鶎榈吐暤?，“這女子頗有幾分才情……”

    話音剛落，外頭便是咚的一響。街上一片尖叫：“墜樓啦！墜樓啦?。?！”

    這一日碧山城中自盡的，下至弱冠青年，上至耄耋老者，足有百余人。有人當街跳下，有人撞死在訂盟之地門口。仍在碧山值守的北軍里也起了幾起sao亂事件，士兵嚎哭著，舉著長槍刺向街上巡邏的北戎士兵。

    靳岄不吃也不喝，在墻角呆坐了一天。他聽見一墻之隔外有高高低低的哭聲，胸口似被人掏了個大洞，怎么都動彈不起來。

    深夜時他又餓又困，仍堅持折磨自己。有人摸摸他的頭發，靳岄睜開眼，看見賀蘭砜就在眼前。

    “我想去列星江行船?！辟R蘭砜說，“你帶我去么？”

    云洲王赴宴去了，賀蘭砜跟當夜值守的渾答兒打了招呼，渾答兒自然任由他和靳岄離開。兩人直接往碧山城的碼頭走去，穿街過巷時，聽到的盡是哭聲。唯有售賣吃食的鋪子仍舊頑強，伙計不住地招徠客人，客人若是穿大瑀衣裝，進店時說一聲“北戎狗”，便可以免費贈送一份涼菜。

    兩人吃了一碗面，牽手來到碼頭。碼頭已經關閉了，任何人不得出入，陳霜悄悄出現，幫兩人找了艘小船，自己當起了船夫。

    “你還會搖船？”靳岄低落了一天，此時終于恢復些許，“我從來不知道?！?/br>
    陳霜笑道：“你聽過瓊周吧？大瑀東面的海國?！?/br>
    靳岄和賀蘭砜都點點頭。

    “我是瓊周人，十歲上下才同娘親來到大瑀?！标愃f，“那時候也是自己劃船過?？康陌?。論水性，不說你們，明夜堂里也沒人比得過我?！?/br>
    小船穩穩滑入列星江。

    江面平靜，遠處隱隱看到大船燈光，賀蘭砜站在靳岄身邊，從上船開始就沒說過話。他抬頭看天，低頭看江，臉色有些發青，但眼里閃動光彩。

    “這就是你說的‘長鯨’？”他指著河面。

    此時天上銀河橫跨，星群滿布。江上倒映著舟楫影子，還有一道順水而流的星影。此夜列星江江面靜謐，夜間天上星子如同落入人間，在江水中浮沉蕩漾，“列星江”正是因此得名。

    那道銀河倒映而成的星虹，大瑀人稱“長鯨”。

    賀蘭砜實則有些暈船，他站了一會兒便坐下，靠在靳岄身邊。

    “天下原來真有這么大的水……”他笑道，“不對，是江?！?/br>
    “海更大哩?！标愃仡^笑道，“望不到頭，見不到岸，人在海里面，變成了一片葉子，一個星星，浪頭打過來，你便什么都沒有了?！?/br>
    賀蘭砜看靳岄道：“我得跟陳霜學劃船，以后帶你出海?！?/br>
    靳岄笑道：“我帶你吧，我會劃船?！?/br>
    賀蘭砜：“在燕子溪上劃船不算數?！?/br>
    陳霜：“對，那絕對不算數。燕子溪……燕子溪那就是條水溝，我一抬腿就躍過去了?！?/br>
    他哈哈大笑，任由小船在江上漂浮，起身躍進水里?！澳銈冋f說話吧，我去捉兩條魚吃吃?！?/br>
    靳岄和陳霜所料沒錯，賀蘭砜來找靳岄，果真是有事要說。

    “阿苦剌爺爺已經出發北都，他會帶卓卓去血狼山?！辟R蘭砜說，“大哥決定在十月的訂盟慶典上殺了哲翁?！?/br>
    早在送朱夜回血狼山，向朱夜承諾自己將以別的方式讓所有北戎人牢牢記住高辛人之時，賀蘭金英已經在籌劃這一切。

    原本并未打算將阿苦剌拉入，但從岳蓮樓處得知阿苦剌與明夜堂有淵源后，賀蘭金英請求岳蓮樓說服阿苦剌，讓阿苦剌去保護卓卓。

    讓岳蓮樓答應自己這件事，很是花了賀蘭金英一番功夫，總而言之，阿苦剌已經啟程，半個月后可抵達北都。而從北都去往血狼山，又需要半個月功夫。在確定卓卓安全之前，賀蘭金英不會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