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鏑_分節閱讀_126
賀蘭金英此話一出,氈帳內頓時死寂般安靜。岳蓮樓仍掛著令人煩惱的笑,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賀蘭金英,仿佛他是個笑話。陳霜筆直站在一旁,只當自己是個無形人。靳岄擰干手中的帕子,熊血潑了他一身,那熱水換了兩盆,都是血紅的。 “賀蘭砜是個直來直去的人,甚至有些蠢,他想做什么、想說什么從來不懂得彎繞?!辟R蘭金英繼續道,“小將軍,這樣的人容易被騙?!?/br> 靳岄心想,他甚少稱我“小將軍”,賀蘭金英這是真生氣了。他心里不禁暗暗焦灼,徒勞地擰手里已經擰干的帕子。 “我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想回大瑀,我會竭盡全力送你回去。你回去了便罷了,不要在北戎留諸多牽扯?!辟R蘭金英道,“我不會讓賀蘭砜涉險?!?/br> 靳岄終于抬起頭:“他怎么會涉險?” “與你扯上關系已經極其危險?!辟R蘭金英走近兩步,愈發誠懇,“靳家除了你和你生死未卜的阿媽、阿姐,已經不剩一個人。你回到梁京,有多少風險、多少暗箭,你根本猜也猜不到?!?/br> 靳岄微微咬唇,他想反駁,但沒有反駁的理由。 “賀蘭砜說他要去大瑀找你,你別讓他去,千萬別。你若真心看重他,我求你放過他?!?/br> 賀蘭金英說完這句便轉身走了。 岳蓮樓將rou干吃完,拍拍手掌開口:“世事多無奈,人生有長憾?!?/br> 靳岄:“你說什么?” 岳蓮樓笑道:“等回了大瑀,哥哥給你找別的俊俏男子便是。你若喜歡賀蘭砜這類型的,赤燕人也不錯,聽聞赤燕國那兒的人也是個個都……” “不必了?!苯鶎榈吐暤?,“除賀蘭砜,誰都不行?!?/br> 岳蓮樓愣了片刻,走到他身邊彎腰瞅他臉。靳岄非常平靜,并未因方才賀蘭金英一番說話而有絲毫動搖,岳蓮樓蹲在他面前抓起水中帕子揉搓靳岄的手掌,半晌才道:“你說要認真,可我沒想到你認真成這樣。小孩子太固執,這輩子過得不會好?!?/br> “我不是小孩了?!苯鶎闇厝峄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岳蓮樓咬了咬牙,忽然惱怒站起:“氣煞我也!死腦筋!死腦筋?。?!” 靳岄任他罵,轉頭對陳霜道:“上次跟你們提過的阿苦剌,查出什么了么?” 陳霜點點頭。 去探查阿苦剌的是阮不奇。阮不奇輕功了得,藏身于阿苦剌氈帳之中,阿苦剌夜間回宿,被阮不奇襲個正著。他本能地甩出砍刀反擊,阮不奇空手擒住阿苦剌雙腕,只一探便發現,阿苦剌果真身懷化春六變內勁。 化春六變是明夜堂獨門內功,入明夜堂之人必學,離開明夜堂必廢除。阮不奇等人前來北戎,藏身于北戎各部落與北都石城的明夜堂門徒他們全都一一記在心里,其中并沒有一位叫“阿苦剌”的老人。 阮不奇更探出阿苦剌的“化春六變”層次比自己還高:明夜堂陰陽二狩的內功均練至第四重“曳步蓮”,阿苦剌內勁溫厚中尤帶狠厲,洶涌多變如浪濤,是化春六變的第五重:驚濤雪。 但阿苦剌沒有外功,這是最為奇特的一處。面對阮不奇的武功,他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阮不奇將老人制服在地,繼續探查他的經脈。 “他手筋腳筋都斷過,是后來接續的,尋常狩獵不成問題,但肯定練不了明夜堂的外功?!标愃?,“阮不奇與他互表身份,但阿苦剌沒有說出自己的來歷,也沒有回應阮不奇。阮不奇用他的性命威脅,阿苦剌答應保守秘密,必要時,他會幫你?!?/br> 靳岄想起阿苦剌看自己的樣子:微皺起眼,鼻孔翕動,他常常在營寨里走來走去,騎著馬兒到原上打獵,威望甚高。 阮不奇甚至問過賀蘭砜。在賀蘭砜印象中,他一出生,阿苦剌就已經在燁臺生活了。他是巫者,也是阿拜,這不是尋常北戎人的身份。 靳岄忍不住揉了揉太陽xue?!鞍⒖嘭莸膩須v現在不重要?!标愃φf,“就算他真是明夜堂逃出來的、沒有廢除化春六變的人,也有明夜堂來處理。你不必掛懷,做自己的事情便是?!?/br> “誰來處理?”岳蓮樓問,“我?” 陳霜點頭默認。此行來北戎,岳蓮樓統領所有行動,阿苦剌內功比其他人都高,自然也只有岳蓮樓能解決。 “我和阮不奇都只練到第四重,我處理不了?!痹郎彉窍肓讼胗值?,“想要我處理也行,堂主先來見我一面?!?/br> 他撒潑打諢,陳霜疲于應付。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靳岄左耳進右耳出,干脆穿好衣裳,起身離開氈帳,走向云洲王所在之處。金羌使臣的隊伍遠遠地亮著燈,他見不到白霓,又有賀蘭金英的一番話,愈發心焦。 還未走近已經看到賀蘭砜的身影。 他在云洲王住帳外站著,一身銀亮鱗甲,月色里愈發挺拔高俊,迥異于他人的深棕色長發在腦后扎起,腰間左右各挎鐵劍與箭筒,背上負著烏金色的擒月弓。營寨火光明亮,巡邏的士兵手持火把交錯來去,火光逡巡過賀蘭砜的面龐,他那混合了高辛人與大瑀人容貌特點的英俊,令人無法移開目光。 靳岄怔怔在遠處看他許久,心里想,他哪里蠢?他謹慎、聰穎,只是不擅長表達,所有想法情緒都藏進眼里,那雙眼睛只要看一看自己,自己便什么都能懂得。 歸根結底,還是一句“不舍得”作怪。生、老、病、死,愛別離,憎怨會,求不得,五陰熾,他年紀不大,卻已經一一嘗過了。 小時候爺爺還在,常牽著他的手逛燕子溪。燕子溪春夏熱鬧,等到秋起,老燕新燕紛紛往南遷徙。爺爺會拉著他的小手,一個個跟他說:這個巢空啦,那個巢明年就用不了啦。離合聚散,年復一年,千里萬里飛渡之苦,只要能在落腳處尋到一處巢xue,便什么都能抵消。 靳岄當時不懂,他久居梁京,不曉得思鄉與身處異鄉之苦,情竇未開,更不知徜徉、心動與別離,各有各的煎熬。 若是在北戎沒遇到賀蘭砜,他只怕早已經埋尸馳望原,杳無聲息。每每想到此處,靳岄便覺得一切都比預想的好太多太多,他不能向冥冥中的神靈再祈求更多了,再求便過分了。 如今許多煎熬,細究起來不過是一點點苦而已,是人間必須熬過的一座小山頭,算不得什么。這山頭上有賀蘭砜,那又怎么計?這數式復雜,靳岄算不清楚。他只知道賀蘭砜會在那里的,一直在,在他每個需要熬過的峻峰,賀蘭砜會伸手等他,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