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舊好
姬丹回到阿房宮后, 阿胡看她臉色差得很, 不禁擔心壞了, 然而無論她怎么問,對方都顧左右而言他, 只字不提端華宮內發生的事。 阿胡沒辦法,只當是王上冷言冷語又惹她傷心,恰逢寒若送安胎藥過來, 便未再多言。 姬丹端起藥碗喝了一口, 藥汁特有的苦澀在舌尖一圈圈蔓延開,直沖腦門, 令她不由自主皺了眉。 盡管從小到大喝慣了各種或治病或滋補的湯藥,她依然免不了怕苦,喝藥也都一口悶,讓苦味在嘴里停留的時間盡量短些。 而此刻姬丹卻小口抿著湯藥, 苦味讓她更加清醒,也更加惆悵彷徨。 這一趟貿然現身實屬無奈之舉, 然而最終還是沒能完全洗脫樊少使的嫌疑, 反倒讓苦夏識破了自己的身份…… 波動的情緒影響到了腹中的孩子,姬丹能清楚地感覺到胎動不安, 她按著自己的胸口, 眉心微蹙, 強壓下心頭的慌亂, 將余下的安胎藥一飲而盡。 放下碗, 姬丹喚來阿胡, 讓她去請嬴政過來。 “貴人終于想通了!奴婢就說嘛,王上嘴上不承認,心里其實一直裝著貴人的!”姬丹笑著點點頭,于是阿胡歡歡喜喜地出門了。 她天真地以為姬丹和嬴政只是鬧了些別扭,就像尋常小兩口拌嘴一般,最后還不是床頭吵架床尾和。殊不知,橫亙在這兩人之間的太多,并非一個讓步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 姬丹的讓步也并不是阿胡所說的想通了,確切地說,她和嬴政之間的問題不存在想通或不想通,只在于想或不想。而之所以選擇主動退讓服軟,則是她思來想去多時的結果。 以苦夏的聰明才智,恐怕已經猜到嬴政遲遲不立后的原因了,若對方想對自己不利,自己連招架之力都沒有,總不能讓荊軻直接為她出頭吧。 阿胡說得對,現如今自己無名無分,要想在這后宮中站穩腳跟,能依傍的只有君王的恩寵。況且就算她不為自身打算,也要為孩子的將來考慮。 倘若生母出身低微,又倍受冷落,那么孩子不知要遭多少人的白眼……姬丹深知這個道理,她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望著空空如也的碗,一如此時自己那空蕩蕩、沒有著落的內心。 真是諷刺,明明最厭惡那些獻媚邀寵的嘴臉,明明自己和阿政之間根本不需要那些,可為了生存,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違背本心,向現實低頭。 沒過一會兒,房門“吱呀”被人推開。 姬丹背對著門,定定地望著眼前跳動的燭火,聽見聲音也不回頭,只苦笑道:“這么快就回來了,是沒請到王上吧……他現在,連見我一面都不愿意了嗎……” 身后的腳步一停,依舊是沉默以對。 姬丹仍坐在燈下,自顧自地說著話:“罷了,不想見我便不見吧?!?/br> 話音剛落,背后突然傳來嬴政的聲音:“誰說的?!?/br> 姬丹一驚,手里的針線掉在了案上,略微吃力地起身,回眸間,映入眼瞳的是熟悉的眉眼,一如初見。 “阿政,你怎么來了……”姬丹一開口,見嬴政流露出疑惑,她頓覺自己這話可真夠蠢的。 不是自己讓他來的嗎? “我是說,阿胡剛出去不久,這個時候她應該還沒到甘泉宮,你怎的就來了?” 嬴政笑著執起她的手:“知道你一貫怕黑,今天又受了不小的驚嚇,晚膳后便想著來陪陪你,豈料在半路上遇見阿胡,才知道你想我了……”說著,指了指門外:“我都命人把奏章帶過來了,今晚就在你這兒批……” 一語未畢,便被溫軟的身子抱了個滿懷,話音亦隨之戛然而止。 這是姬丹第一次主動向嬴政示愛,無關目的,只因感動,只因對方記得自己怕黑,只因阿政那一句“想我了”。 她是真的想他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朝思暮想,思之如狂……這些詞都是那樣蒼白,不足以形容這份沉甸甸的思念。 阿政不在的這兩個月,每一天無不是過得渾渾噩噩,若非因為腹中的孩子,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嬴政環抱住姬丹的腰際,埋首于對方的頸窩,指尖又順著腰線往上至脊背來回安撫,掌心溫暖,動作輕柔。 “怎么?想我想成這樣啊……” 聽著那因輕言細語而顯得格外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姬丹慢慢從他懷里抬起頭,眼角有些發紅:“我以為,你不會來了?!?/br> 嬴政莫名想起七年前那次最沉重的打擊,那時候的他每日在甘泉宮內醉生夢死,活得如同行尸走rou……丹兒來看他時,他也說了同樣的話。 當時他萬念俱灰,根本未想到還會有人牽掛著自己。如今境遇情形顛倒,看著懷中人兒脆弱的樣子,嬴政忽然覺得自己很混蛋。明知丹兒心里不好受,明知對方這個時候最需要自己,卻故意冷落她,甚至變著法兒地讓她傷心。 “不會了……”輕輕吻了一下姬丹的發頂,他放柔聲線,眸光溫柔地似要滴出水來,“以后不會了?!?/br> 兩人緊緊相擁了好一會子,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彼此。 姬丹仿佛想起了什么,拉著嬴政走到床頭的小櫥旁邊,打開底層的櫥門,從里頭拿出一只香囊,寶貝似的雙手捧到嬴政面前:“之前答應過親手為你縫制一個香囊,現在承諾完成了,總算沒有食言?!?/br> 嬴政接過去,反復端詳了片刻,又套在指尖一邊賞玩一邊嘖嘖著:“作工略顯粗糙呀,女紅果然不適合你……” 姬丹眨巴眨巴眼睛,阿政的反應怎么跟想象中不一樣啊…… 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嬴政將香囊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愛不釋手又一臉感動的模樣,一面點頭一面不住地嘖嘖稱贊:“丹兒的手果真是最巧的,這么短的時間就繡得有模有樣!如此特別又飽含心意之物,我一定要貼身攜帶,每天至少拿出來看一遍!” 看到姬丹呆呆的兀自出神,嬴政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想什么呢?” “我還以為,你多少會講兩句好聽的哄哄我……” “不高興了?想聽甜言蜜語?” “才不是!”姬丹立馬反駁道,“我才不稀罕你拍馬屁呢?!?/br> “看吧,小臉兒都氣鼓鼓的了……還說不是?不過平心而論,像你這種連穿針引線都不會的,能有現在這水平也不容易,起碼能看出來繡的是一朵五瓣梅花,我便勉為其難地收下吧?!?/br> 嬴政說罷,手中的香囊被姬丹一把搶回:“不必為難,不想要拉倒,大不了我自己留著?!?/br> “真的生氣啦?”嬴政欺身湊近,擰了下對方柔軟絲滑的臉蛋。 姬丹拍開那只又在暗戳戳作亂的狼爪,撇了撇嘴:“生什么氣,我又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你現在看到的這件成品還是阿胡手把手教的。本想繡一條威風凜凜的龍,阿胡說那個對我來說難如登天,所以就繡了比較簡單的梅花圖。就這一朵梅花,我也學了好久,失敗了很多次,浪費了好多布料???,手指好幾次都被扎破皮,現在痕跡還在呢……” 也不知是不是孕期格外敏感脆弱,她極少用這樣軟糯糯的語氣說話,圓溜溜的小鹿眼里蘊著水汽,委屈巴巴地抬眸望著嬴政。 然而說完這句,她立馬察覺出自己越說越不對勁,越講越不像話。 自己這是在干什么?求安慰求憐愛嗎? 意識到這一點的姬丹頓時窘迫得抬不起頭來……太丟人了! 不就是不小心戳了幾個針眼么,這么矯情作甚,太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沒想到嬴政聽了姬丹的話,臉上調笑打趣的神色蕩然無存,一把執起她的手,果然在食指的指腹處看到細小的傷口。 姬丹急忙想抽回手,卻被對方緊緊抓握,只好訥訥地開口解釋:“我剛剛在跟你開玩笑……只是不小心被針尖戳到而已,不疼,連皮外傷都算不上?!?/br> “十指連心,怎會不疼……傷在你手,疼在我心?!辟黄淙灰荒樞奶叟c懊悔,與剛才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關鍵你心疼歸心疼,能不能別突然冒出一些rou麻的話……姬丹掉了一地雞皮疙瘩,忍不住腹誹著,嘴上還要反過來安慰嬴政,覺得甚是無語,早知道還不如食言不送了。 嬴政卻樂此不疲,反正諸如此類情話對于他則是信手拈來,打情罵俏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趁著這工夫使勁兒揩油,一雙狼爪子從頸窩一直摸到后背,然后一直停在腰窩處來來回回摩挲撩撥,面上卻保持著一本正經:“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我還有奏章要批?!?/br> “明明還早啊……我還,嗯睡不著……”姬丹被他撫弄得身子發軟,差點情動難耐,偏偏在自己身上到處點火的壞家伙還端著架子說要忙政務,真是豈有此理。 “睡不著也得睡……”嬴政上一刻還在正經勸人早點休息,緊接著出其不意地將姬丹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誒,你干嗎……”姬丹身體突然一輕,發覺自己像個小孩似的被抱起來,不禁捶了捶對方的胸口。 “讓你快點睡覺啊?,F在再不睡,等我處理完政務,你就沒空睡了?!辟⑺p輕放在榻上,又將被子抖開蓋好。 姬丹迷糊地眨眨眼,隨即頓悟對方說的“沒空睡”指的是什么。 然而,此時的她根本沒心思羞赧,上回嬴政不顧她的意愿欲強行歡好的畫面浮現在腦海。 她以為阿政又想打掉她腹中的孩子,臉色瞬間煞白,趕緊用被單裹著自己,一面拼命往后縮,一面雙手緊張地護住肚子:“不行……” 嬴政怔住了,沒想到自己只是隨口那么一說,丹兒就如此兢懼不安,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他傾身下來,姬丹果然開始推擋抗拒,隔著被子都能感受到小人兒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別怕……”擔心他的丹兒被悶壞,嬴政將被子掀開一角,啞聲道,“我不會亂來的?!?/br> 姬丹抬著一張小臉兒,將信將疑地看著他:“那就不來了……” “不行!”嬴政的眼神依舊柔情似水,拒絕的語氣卻干凈利落。 姬丹嘟著嘴,透亮亮的小眼神兒仿佛在控訴“看吧,就知道說得好聽”。 為了證明自己絕非那種言行不一之徒,嬴政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二:“夏無且說只要過了三四個月,胎像便穩固了,屆時同房也無不可。你這肚子已有五個多月,肯定沒問題,我動作輕些便是。放心,不會傷到孩子的……就算你不相信我,難道夏無且的話你還不信?” “我……”姬丹不明白,自己還沒抱怨啥呢,怎么阿政反倒委屈上了? 不過她還是乖順地將腦袋縮回被子里,暗暗思忖著自己現在勉強聽從阿政的,待會是否能說服對方乖乖躺平睡覺別瞎折騰。 嬴政將姬丹安頓好之后,果真去批閱奏章了。 姬丹略微偏過頭,朝燈下伏案執筆的背影凝望了片刻,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清脆的碎裂聲在耳畔響起,姬丹從半夢半醒中猛地睜開眼,只見嬴政單手撐著桌案,站得歪歪斜斜幾乎要傾倒,半閉著眼,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