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片刻后邵老說,“聽說徐先生找我?” 徐皓說,“原本么邵先生聯系我,說要給我指條出路,日子都敲定好了,又因為我這點事耽擱了?,F在想著時候正好,不如續上日程。您覺得呢?” 邵老說,“怎么,徐先生要來法國?” 徐皓拄著拐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窗口,凝視著昏黃色的日落,說,“為什么不呢?” 約談比想象中還要奏效,徐皓不清楚到底是韓俞那邊奏效了,還是安德烈那邊奏效了,總之邵老在最后給了一個地址,法國這趟可以走。 徐皓現在這情況,說實在的,車勉強能開,走路只能拄拐,慢走不遠就牽扯著渾身上下都疼。但他還是沒怎么耽誤時間,包了個私人飛機就過去了。 邵老挑的這地兒,說來也巧,就在尼斯邊上大概一小時車程,上次和閆澤從葡萄酒莊園開車過來可能還路過過這附近的公路。徐皓下飛機的時候,撲面而來是法國早秋的凜冽又溫柔空氣,他吸了口氣,看著眼前大片大片的田野,仿佛在看莫奈撇滿黃綠色涂料的畫布,平白生出故地重游的惆悵思緒。 安德烈帶著人在私人停機坪接他,旁邊車隊排了一溜,抽煙的抽煙紋身的紋身,看著煞眼,一看不是什么合法分子在聚眾。徐皓地址早發給過安德烈,兩個人上車也沒說什么話,車隊就動了,然后沿著公路一線快速往目的地駛去。 第一站沒去邵老那,徐皓早些時候讓安德烈在當地找了個做手工西服的地方,按著他的尺寸給他做了一套正裝,純黑色,非常筆挺,非常瀟灑,要是不拄著拐走就更好了。 但真到邵老那了,徐皓還是得拄著拐走。 邵老約的地方是一座高聳的古堡。很符合他的氣質,古老、氣派、宏麗、幽僻。徐皓拄著拐第一腳踩進那中世紀壁畫涂滿一整面墻的大堂時,徐皓感覺自己的這一只腳像是踏進了墓地,拐棍在上等地毯上落不下任何聲音。 邵老在會客書房坐著,身后站著不下二十個人,皆面容嚴肅,低垂著視線。邵老極瘦,銀發一絲不茍向后梳去,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條細絨毛毯,單手夾著雪茄,視線落在雪茄旁側。 徐皓拄著拐一步一步向前走,他西裝筆挺,身段修直,氣宇軒昂,又走得很慢。他身后也跟著不下二十個人,安德烈不著急,插著兜跟在徐皓旁邊走,看上去輕松得像是進了自己家門,后面的人也同樣,他們西裝革履,五大三粗,神態不羈,像逛展覽的一樣跟在后面左右打量,有人甚至挑釁地吹了聲口哨。 就在這兩種氣質截然不同的人馬對峙中,徐皓挪到了邵老對面的那個椅子上,以極慢的動作坐了下來,然后把拐杖放置到一旁。 徐皓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松了口氣,隨后雙手從容在桌面上交握,然后對邵老說,“邵老先生,幸會幸會??吞自挷欢嗾f。您要是不介意,就叫人都撤了吧。有些話,咱們還是私聊合適?!?/br> 邵老夾著雪茄抽了一口,看著徐皓,沒出聲。徐皓微笑著看他,又道,“您別看我現在收拾的像那么回事,其實現在讓我再站起來都費勁。不說現在是在您地盤上,就是在別的什么地兒,就我現在這身體狀況,咱倆真打一架都不一定誰打得過誰。我們簡單聊個天,又能對您造成什么困擾?” 邵老落下雪茄,沒說話,抬了抬手,他后面的人就開始往外走。 安德烈站在徐皓旁邊,對徐皓說,“那我們在外面等你了,但說真的,你倆就這么干嘮,能行嗎?” 徐皓語氣挺隨意,“放心吧,我不是還跟你要了個后手嗎?” 安德烈被噎了一下,說,“說真的,你不要還好,你這么一要,我真不知道待會發生什么事情,我們全出去,這徹底變成人家的地盤了,也不知道暗地里躲著什么東西,你可千萬別沖動?!?/br> 徐皓說,“行,我有數,你放心吧。安德烈,這次謝了?!?/br> 安德烈輕輕捶了徐皓肩膀一下,“嗨,說這些干嘛。那我們出去了?!?/br> 安德烈說著,帶走了最后一撥人。當整個偌大又古樸的書房僅剩下桌前兩個人時,邵老點了點手中的雪茄,用捎帶一些口音的中文問徐皓,“徐先生,你是為什么來這?” 徐皓又掛上那種微笑的神態,頗為紳士,對邵老道,“邵老先生,算來這才是咱們第二次見面。彼此之間算不得太熟悉,但該了解的都了解一些。我知道您為人,也知道您,很不贊成同性戀?!?/br> 邵老夾著雪茄的手指在桌上一頓,大概沒想到徐皓能這么開門見山,徐皓的話也頓了頓,繼續道,“原本呢,來見您之前,我想了很多話要對您說,我想跟你聊生活,聊本能,聊錢,聊實話。我想跟您說同性戀其實沒您想的那么可怕,性和愛也不見得一定要服務于動物繁衍。我想說人類活著是一定要有其精神追求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在某些時刻脫離獸性本能。我想說甭管您信不信,跟您家底有關的那點東西我一個也瞧不上眼,您要是為了點破錢就這么愛折磨人,你把閆澤還給我,我倆找個農村種地去也比在你手底下遭罪強。我還想跟您撂實話,說實在的您上年紀了,快九十歲的人了,真攔又能攔到什么時候呢?您覺得我二十六歲我是等不起嗎?等您兩腳一蹬駕鶴歸西,又管得了我們怎么做事?這類話我都想過,好聽的、難聽的、理性的、感性的。全都想過,但我后來仔細一想,這些話純是虛的,產生不了任何價值,也不可能動搖您的任何想法。索性呢,我跟您說點別的?!?/br> 邵老看著徐皓,又抬起夾著雪茄的那只手,輕聲一笑,略有些嘲弄似的,開口道,“你說?!?/br> 徐皓也從懷里掏了一盒煙出來,夾在手指間點上,瞇著眼深吸了一口煙氣,然后從容地吐出來,淡藍色煙絲散遺在空氣里。徐皓慢條斯理地說,“原先呢,閆澤跟我說過一句話,這句話在一個很特殊時刻說出來,讓我記了很久。閆澤說,他不是邵崇明,不至于保不下我,還讓人逼得跳海。我當時心想,怎么就要保我,還得不讓人逼著跳海呢?他舅舅的事情我略有耳聞,確實是一件非常令人遺憾的事。我也挺理解老先生你的,這么大家業,前后倆繼承人都犯上這種事。但理解歸理解,問題在于……”徐皓抽了口煙,瞇著眼,道,“不是說同性戀,你就可以不把他當人了?!?/br> 邵老嘴角那絲嘲弄的微笑隨著徐皓的話逐漸斂得一絲不剩,到最后,他甚至有些被戳到痛處一般,眼底蘊著暗怒,對徐皓冷道,“你以為你什么身份,來談論我們家事?” 徐皓抬起抽煙的手,看上去很客氣,一點也沒有要生氣的意思,“是,您說的沒錯,我身份不夠,談不了你們家事。那就說點和我有關的。閆澤說他不是邵崇明,這個我信。但我也有句話想跟您說?!毙祓┯治艘豢跓?,思索了一下,才道,“我想說的是,我也不是邵崇明的愛人,那家伙被你逼得走投無路去自殺,我不會。我不需要閆澤來保護,更不可能看著他去跳海。人這一輩子就這么點時間,這么點機會,說實在的,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會主動放棄它。我也不可能讓閆澤放棄它。帶著這個念頭,我來找您。順便的,為了讓這場對話變得更加有信服力,我還給您帶了個小禮物?!?/br> 徐皓把煙隨意地叼在嘴上,被煙嗆得瞇著眼手向懷里摸去,他像摸打火機一樣,從懷里摸出了一把手槍。 一支通體漆黑的手槍,冰冷,發沉,在徐皓握在手中拿出來的一瞬間,徐皓聽見角落里有上膛的聲音。 但徐皓仍是那種微笑的神態,好像自己手機真拿的就是一個打火機。徐皓把手槍放自己手邊的桌子上一擺,夾起嘴上的煙,在煙灰缸里彈了彈。邵老手上那根雪茄的煙蒂燃斷了,他卻沒有再去點煙灰缸,而是莫測地看著徐皓。邵老說,“后生,你敢帶槍來,你不怕死了嗎?” 徐皓微笑著彈干凈了煙灰,繼續慢條斯理地對邵老說,“怕,當然怕,您看,您剛剛完全有機會一槍斃了我,但您沒有。這說明我們的談判是有價值的。我在賭,賭您既然愿意見我,就說明您有不那么好解決的問題,賭這個問題再被解決之前,您不愿意一槍斃了我。當然,您明白,我沒什么好跟您比的,帶只槍來,無非就是,表表態。這樣,還免得您再威脅我那些莫須有的,浪費咱們時間?!?/br> 邵老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年輕人自始至終冷靜,鎮定,帶著挺客氣的微笑,卻是從進屋以后,一步沒讓過。他像是被風摧斷的樹,縱重傷未愈,豁著口子,仍一眼看得出向上生長的骨相。二十六歲,太年輕了,邵老一生閱人無數,不曾失態,竟沒想到這一瞬間會透過這只槍想起從前。 邵老夾著雪茄的那只手慢慢低垂下去,他向上看,不知想真正看什么,整個人像是更瘦下去,連同氣勢都如余燼般沉落進地毯里。他看著壁畫,雙目震動又渾濁,像是想到什么,連同那人生來孤勇熱情的天性都一并記起。多少年了,從禁忌開始就要陪他走入墳墓,可其中往事又如何說?邵老說,“如果當年嗰個人有一半夠膽,企喺我面前,崇明又點會俾我逼到去死?!保ㄈ绻斈昴侨擞幸话雺蚰?,站在我面前,崇明又怎會被我逼到去死。) 徐皓也抹掉了臉上那層笑,他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說,“那個joseph,你一定見過治療過程,平心而論,你真覺得效果大么?我和閆澤認識很久了,他很穩定,很健康,根本不需要被救治。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你是他外公,你就這么讓人扒開他腦子看,你就讓人給他按在地上打那些什么傻逼鎮定效果的針。你不覺得疼,是么?那么我覺得疼,行不行?你不把他當人看了,我想把他當人看。那個姓喬的要真那么有本事,怎么深淵不躲他?為什么還得按在地上打針?還非得刺激成那樣兒才能做治療?快別讓他瞎禍害人了,人給我吧,行不行?” 邵老不答話,徐皓伸手去拿自己的拐杖,勉力站起來,邵老在后面跟上最后一句話,“為什么joseph不行,你覺得你行?” 徐皓拄著拐,身后一片日光斜切入幽深的走廊,影子幾乎與人重疊。他回頭看了邵老一眼,繼續一步一步往外走。 徐皓說,“因為深淵在躲我?!?/br> 有邵老這邊松口,再辦什么事就容易多了。徐皓和韓俞對接上,跟著車打算去閆澤做治療的地方去找他。距離邵老那個城堡也就半小時車程。結果一個車隊的人都到了,突然那邊給來了一句,閆澤人從今天中午就沒找到,房間里沒有,外面也沒有,跟蒸發了一樣?,F在所有人都在這翻天覆地地找呢。 徐皓簡直有理由懷疑這個邵家是不是在故意搞他。 但韓俞說不是,打聽了一下,好像人真不見了。 徐皓跟著韓俞來到視頻里看到的那個房間,原來拉開窗簾之后是很敞亮的,陽光充足,外面就是廣闊的草地。徐皓拄著拐,坐到閆澤平時被催眠的那個椅子上,在坐上去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坐到海底去了。 人就那么沉下去,幾乎無法再挪動身體。 一個帶金絲邊眼睛的中年白人走到徐皓對面坐下,看著他,目光溫和,看上去十分有禮貌。joseph用英語對徐皓說,“你就是喬治拜倫先生,對嗎?” 徐皓身體動了,他雙手搭在膝蓋上,額頭抵住手,對joseph說,“其實你沒搞懂一件事?!?/br> joseph略帶疑問地看著徐皓。 徐皓撐著拐站起來,單手撫摸過這個椅子的紋理,說,“曾經坐在這個人,他高傲、孤獨、倔強,熱情、勇敢、叛逆。他曾經在我過生日的時候送過我一段手寫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再說你不可能治好他,浪漫和理想主義是他病的根源。他才是喬治拜倫?!?/br> 跟這人廢話再多也沒用。徐皓跟安德烈借了一輛車,順便把留在joseph那里的鑰匙扣也取回來了。 雖然身體狀態不太好,但徐皓還是想轉轉、 他在想閆澤能去哪。所有地方找了都沒找到,就憑這家伙現在都不知道還是不是在做夢腦子,別說護照了,錢都沒拿,手機也沒有,能跑哪去? 徐皓開著開著車就開到了尼斯邊界。 他看著眼前瑰麗的黃昏,突然靈機一動,像一處海岸開去。 白色城堡一樣的酒店,旁邊有一道人跡罕至的海崖,是他們曾住在酒店時從散步走過的地方。從那里能看到尼斯最令人心醉傍晚時分,這邊海景也被稱為“玫瑰色的吻”。 徐皓把車停到了距離海崖最近的那條路上,拄著拐下來,然后踩著野草地像那個海崖邊上走去。 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 那個人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地中海,風把他的衣服鼓漲開來。 山崖之外,地中海如莫奈筆下的油墨淌開,天邊大塊大塊粉紫色的云彩,落日像一盆暴濺開來的調色板,把那人身上調的全是昏色,也有一部分濺到了徐皓臉上。 徐皓突然覺得眼睛開始發澀。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近了點,喊他。沒反應。 徐皓索性再走近點。走到那人身后。 兩人隔著一臂長的距離,徐皓把拐往旁邊一扔,又叫他。 那人回過頭來。 那人平靜地注視著他,突然抬手,一臂長的距離,他一只手來觸摸到徐皓的臉,好像不認識他,又好像等他很久。 風把兩個人的衣服都吹得鼓漲起來。 徐皓說,“你知道么,喬治拜倫是不會死的。如果深淵躲他,他就會向深淵走去?!?/br> 落在他臉上的手指微微一顫動,像是要從夢中醒來。 那一刻,徐皓看見有橙明色雪花在飄落,仿佛這個世界頃刻間就會被撕得粉碎。黃昏,分外濃郁的黃昏,異常深刻的黃昏。 徐皓伸出一只手,拉住那人有力的手臂,將他從海崖最旁邊拉回到自己身旁。 風狂卷著,有一粒石子隨走動沿著海崖滾落,轉眼摔碎在礁石嶙峋深淵里。 有火種落在這片草野之上,經風一股,卷席起浩湯無際的大火;那是要往靈魂里灌巖漿,燙得連死亡都持續顫動。 徐皓對著那人動了動嘴唇,卻幾乎從眼中流下淚來。 他說,閆澤,我來了。 跟我走吧。 ※※※※※※※※※※※※※※※※※※※※ 沖動地寫著寫著,突然發現。。。咦,是不是可以完結了。。。。。。 話說回來。 我還是喜歡《野火》 第83章 番外·拜倫先生 是,你說的沒錯。 我可以笑。 我可以每天不板著一張臉。 我可以將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都拋之腦后。 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只要這件事切實際。 至于什么是不切實際的?以前我沒講,現在我來舉個例子。 我要時間倒流,不可能。 我要地球停止公轉,不可能。 我要摘掉外婆故事里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不可能。 我要一切合乎常理,不可能。 我要你只注視我。 不可能。 至于切實際的事情,你想聽,我也可以說幾件。 比如我揮霍過剩的精力,執迷于尋找刺激,這你知道的。 比如我渴望末日和一切事由的終結,整天虛無度日,你也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同性戀,你很清楚。 還比如我對你的看法。 這你不知道。你以為你知道,但你不知道。 再比如我們出去廝混,我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和迷醉的酒杯中穿行,在天窗外呼嘯的風和拉成線的霓虹燈中穿行,我掌下撫過各色幼嫩的皮膚,視線卻在你身上停留。我的視線整晚在你身上停留,閉上眼都在你身上停留,這你不知道。 在我意識到這段感情之前,我對同性戀有偏見;在意識到這段感情之后,末日才真正來臨,而后又迎來空前的高亢重振,令我在數個夜晚無法安穩入睡。我的精神在震顫,我渴望更深度更逼近性命的交流,我恨不得你將我的心刨出來審視。我想讓你知道,這世界一切都是虛假的、懦弱的、無希望的、可憎的,而我這里流的血還是熱的,是屬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