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徐皓抬起頭,走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間,對面綠燈平穩跳字,人流稀疏平庸。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手機消息顯示發送成功。 徐皓繼續向前走著,手里攥緊剩余小半的礦泉水瓶,突然沒由來地想。 今天幾號? 緊接著徐皓在右側聽到了跑車引擎巨大的轟鳴聲。 徐皓下意識向右側看去,瞳孔驟縮,身體瞬間進入極度戒備狀態。 徐皓先是看見了刺目的遠光燈。有輛灰色跑車像瘋了一樣沖過路口,車燈投射進眼里的一瞬間令人無法看清路況。徐皓左前方的一個女性幾乎來不及尖叫就被撞飛出去,而徐皓憑借其敏銳地身體反射,在這不到三秒鐘突發的交通事故中,僅勉強偏開一點身體。 接著,徐皓的身體被巨力撞飛出去,落地的時候,徐皓強撐著護住了頭。 人群瘋狂地尖叫起來,徐皓第二個被撞,后面陸續還有受傷者。跑車沖破路障后終于停了下來,駕駛艙和副駕跌跌撞撞沖出來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女的驚慌失措,男的則狠狠踹了一腳被撞爛的車,他對著車和天空破口大罵,對著圍觀和尖叫的人群破口大罵,然后渾渾噩噩地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他們非常年輕,或許還不到二十歲,滿身酒氣,走路無法走直線。肇事者第一通電話沒有報警,也沒有找救護車,那個男的走了兩步,歪歪扭扭地坐在馬路上。年輕的肇事者對著電話說,“張叔,出事了,撞人了?!覜]跑,喝酒了,找人撈我,快?!?/br> 徐皓伏在地上,無力分辨這人后面說了些什么。徐皓想要坐起來,雙手無力,僅能維持意識。鼻腔和嘴里陸續有血沫開始上涌,徐皓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撕裂般疼痛,仿佛隨時能咳出肺的渣沫來。 但眼下無論傷情如何,自救意識尚存。 徐皓困難地劃開手機,顫抖著左手,撥通了最近電話記錄。 電話接通。閆澤聲音如常,“徐皓?” 徐皓蒙了一瞬間。 似曾相識,連音色都似曾相識。 徐皓突然覺得荒唐,生命中人力不可違背的荒唐。 徐皓認出了這個聲音。他意識到了今天是幾號,是2017年8月23號,是他過26歲生日的第五天。 他自十六歲睜眼以來,嚴以待己,拼命上進,一刻不歇地構建著意識中的安全感??伤麤]有真正想過生命中需要抗擊的敵人是什么。不是金融海嘯,不是邵甫元,不是資本,是命運。 命運。 電話那頭閆澤繼續對他說,“我剛進門,沒看見你坐哪桌。街上好像出車禍了,我們等路況好一些再回家,怎么樣?” 徐皓吐出嘴里的血水,他堅強地維持著意識,呼吸困難,用破碎的音節對著手機念了一個字,“……來?!?/br> 大概是徐皓的聲音過于反常,對面腳步一頓,接著有門被撞開。 電話那邊突然奔跑起來,跑得很快,有風聲灌入。閆澤沒有掛掉徐皓的電話,而是又撥通了另一只隨身手機。因為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事,閆澤聲音還算克制,他報地址,語速很快,隱約聽見奔跑時劇烈到幾乎發聲的呼吸。 默契這種東西很奇怪,不用太多字眼,足以讓對方知道他情況不妙。 大量的血水從鼻腔和口腔涌出來。徐皓逐漸聽不清周圍的聲音。其實徐皓并不想讓閆澤看到他這副樣子。又狼狽,又虛弱,五分鐘下車買瓶水而已,被酒駕搞成這幅樣子。 徐皓這十年活得很努力。生命機會來之不易,徐皓舍不得浪費時間,他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但遺憾無法避免。 倘若,倘若這一刻真的是人力不可阻擋的命運。 徐皓又希望閆澤在。 站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那顆火種至少可以有一秒鐘將他從死亡身邊帶走。 不多時,圍觀人墻出現了口子,有人瘋狂地撕開人群縫隙,然后在人群的最前沿停頓了一秒。 有人靠近過來,腳步錯頓,不太冷靜。 有人在徐皓身邊近乎不撐地跪了下來。 耳畔有電流的雜音膨脹起來,振聾發聵,由遠及近,嗡嗡作響。閆澤無法接受地觸碰了一下徐皓的背脊,又感到同等疼痛般抬了起來。他滿身戾氣地環顧四周,痛苦不堪,拼命壓抑著喘息,像是要歇斯底里地喊些什么出來,卻發不出任何音節,最終只握住了徐皓落在手機旁的那只手。 握得很緊,像是要捏碎徐皓的手骨。 額頭貼住徐皓的手背,感受著從手背傳來的一點熱度,身體如溺水般輕微痙攣起來。閆澤感到路面有如波浪般起伏,仿佛世界陷入一片令人難以理解的黃昏中。 吃飯停車而已,就五分鐘。 他感到憤怒,前所未有的憤怒,感到痛苦,無法抑制的痛苦,體內的所有血液像沸水一樣燒滾起來,他表情猙獰,艱難地呼吸著,僅盯著徐皓完好無損的手。他感到那攤血會把他逼瘋。 有一天,太陽隕落海中,萬物陷入黑夜。 又有一天,他從夢中醒來,愿意用太陽去換一顆星星。 絕無僅有的星星,那是屬于他的星星。 窒息感迫在眼前,閆澤痛苦地咽下一個氣音,這時有更多的人闖了進來。 他們謹慎地將徐皓的身體搬運到推床上,迅速地開始急救措施,套呼吸機,有人去掀徐皓的眼皮。 徐皓身體隨著車輕微晃動起來。 他不清楚周圍的情況,只從手指交握處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那只握著他的手不曾松開。 徐皓突然像是有了力氣。他處在意識瓦解的邊緣,試圖說些什么,呼吸罩里面嘴唇微動。 雙手接觸的地方握力驟然增加,四周人聲嘈雜,很混亂,仿佛電臺雪花噪音。有東西貼在他的手背上,有水,guntang的水。 徐皓在恍惚中看見了葡萄酒莊園。 栽滿鮮花的大陽臺。 奶奶做的剔尖。 海岸線圈成的玻璃球。 太陽金色的光輪。 徐皓想說,別當回事,是有火種燃燒起來了。 還有他們的關系,不止平等,不止尊重,不止理解。 嘴唇微動,四個字,“……不止這些?!?/br> 無論命運是否不可違背。 徐皓硬撐著最后微薄的意識,想。 他將抗爭到底。 記憶的最后,電子表牌跳到了19點58分。 第77章 番外·我·畫家(一) 我憑空出現在這個地方。 一個黃昏中碼頭。 之所以說是憑空出現——首先,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其次,我不知道我怎么來到這;最后,我不知道我是誰。 一個大壩的岸邊,海面疊浪靜止。我旁邊有一座燈塔。一座非常高大、線條奇怪的白色燈塔。另一側是太陽,如印象派油畫般扭曲的日落。海水不是藍色,夾雜著昏黃色、紫色、墨綠色、等等。以上不是形容,就直觀視覺來看,這個世界由顏料般的色塊所構成。 很反常規。 而我,有思維,沒有記憶,憑空出現在這里,更反常規。 我沿著巨大燈塔的外圍走,試圖尋找到更多可用的線索,用以解釋我為什么出現在這里。當我繞著燈塔走過半圈時,我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男畫家。 畫家半坐在高椅上,單手端著油料飽滿的調色盤,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被畫板撐起來的畫布。畫家創作很投入,拿著筆不停向畫布涂抹,一點也沒有將周圍發生的事放在心上,比如我的出現。 我向畫家走去,走近時,發現了一個細節:這位畫家的雙手很干凈,與顏料盤及筆端色澤斑駁行程鮮明對比。我想,如果這位畫家在作畫,且端著一個混絞著各種油料的調色盤,沒道理手指這么潔凈。 我走到畫家身旁,問他,“你好,這是什么地方?” 畫家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我說的話。他既不回頭也不答話,只雙手不停地涂抹畫布,像是在趕時間。我又問了一遍,“你好,這是什么地方?” 畫家仍無作答。我開始懷疑這位畫家是個聾子,他可能需要我用別的表達方式才可以交流。當我第三次重復這個問題,并開始找紙和筆準備寫字交流的時候,畫家開口了。 畫家全身心思撲在那副畫上,沒有回頭看我,只是落筆的節奏開始顯得煩躁。畫家態度惡劣地對我說,“關你什么事?” 問:這是什么地方?答:關你什么事? 這段對話不僅答非所問,且思維邏輯混亂。顯然,這位畫家沒有聽懂我在問什么,又或者說,他只關心他自己的事。這句態度惡劣的“關你什么事?”可能是他應付外界問題的統一答案。 與畫家無法交流,我準備去別的地方看一下。初來乍到,我迫切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建立較完整的認知體系。我想,如果走很遠都遇不見正常的活人,我可以再回來找這位神經質的畫家。 我有一種離譜的想法,這個世界脫離了現實感,好像存在本身只為了構成某種形式上的意義。但是什么意義,我無從知曉。 只是我沒想到這個世界這么小。 我順著燈塔大壩向前走,還沒走出多遠就被格擋住。前方是一片混沌的白色,很奇怪,仿佛我面前有一道空氣墻,走到一定的位置就再難行進半步。我又向反方向走,這次我數了步數,共152步。這一側的空氣墻距離燈塔位置很近,我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對著畫板不停涂抹的畫家。 或許這個世界是圍繞著這座燈塔和這位畫家存在的。 我審視著整個世界的框架,最終再次向畫家走去。我想要情報,他是唯一的人選。 當我走回到畫家身邊時,我發現畫家作畫的動作有些奇怪。我仿照畫家的姿勢舉起雙手,立刻意識到了奇怪在哪。 這位邏輯混亂的畫家是個左撇子。 接著我看向畫家前方的畫布。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剛才我路過畫家時,沒有留心看這幅畫,這幅畫在我的余光中就好像是一片黃白斑塊的霧??僧斘胰褙炞⒌乜聪蜻@幅畫時,我看到了一座燈塔,白色的燈塔,海岸,各色顏料斑駁的海水,還有碼頭,黃昏中的碼頭。燈塔下有一對很小的人在燈塔下擁抱。 事實是,我現在所處的世界一切細節都可以和這幅畫布景重合,包括空氣墻,混沌的白色就是畫布呈現的邊緣。這是一幅成品畫。 而畫家,我發現了另一個關鍵性問題,他壓根不是在創作,他重復做著涂抹的動作,仿佛只為了完成某種設定和任務。但這幅畫是完整的,他無法為這幅畫再加一筆顏料。 難怪,我想,他的手這么干凈。 或許這幅畫壓根就不是他的。 我再次審視起這幅畫,油畫和世界重合度高度一致,唯獨沒有燈塔下擁抱著的兩個小人。 現在燈塔下只有我和畫家兩個人。 但為什么是我們?畫中兩個人舉止親密,而我和畫家,我們甚至都不認識對方。 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 我對畫家說,“你沒發現這幅畫和這個世界長一樣嗎?”我說著,用手指了指腳下所站大壩。 畫家仍然不理我。我又問了他幾個關于畫的問題,例如:你是這幅畫的作者嗎?為什么要畫這樣的畫?之類的,但他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