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六十米,閆澤抬起左手。 五十米。 “砰——” 一聲槍響轟鳴,驚擾了方圓內數只鳥獸。 沒有人會對槍聲不敏感,徐皓從椅子上一下子站起來,林瀟跟著慌慌張張站起來。緊接著,第二道槍聲又炸響在耳畔。 “砰——!” 槍聲在安謐的環境中震感極大,把整個夜空炸醒了。 林瀟一聲尖叫,連忙拉住徐皓衣服躲到徐皓身后去,整個人瑟瑟發抖,這害怕真不是裝的。 徐皓滿臉不可置信,看著閆澤從夜色中走出來,左手舉槍對著天,槍口硝煙氣還未完全散去。 閆澤用右手捏著煙,瞇著眼吸了一口,然后他口吐煙絲,緩慢地將左手落下來。 槍口正對著徐皓的側方。 閆澤說,“滾開?!?/br> 徐皓差點罵出聲,我cao! 這人是不是瘋了?這他媽又不是玩具槍! 也是徐皓膽子大,沒去管身后腿軟坐在地上的林瀟怎么樣了,而是心驚膽戰地往前走,然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閆澤的左手腕壓到地面方向。 徐皓握著閆澤的手腕都快發抖了,吼他,“你他媽發什么瘋??!” 閆澤提著手槍咬著煙,視線落在徐皓臉上。 閆澤笑得很輕,眼神桀驁且囂張,偏偏臉上有種無望的認命感,夾雜著某種勢不可擋的情感,令徐皓記憶瞬間拉回到前世跳傘的那一天。 空氣撕裂,蒼穹燃燒著虹光。 閆澤說,“你看這女的眼神從一開始就不正常,無論你們有什么糾葛,到此為止了?!?/br> 徐皓對于閆澤接下來的話似有所覺,他松開了手。 閆澤把煙扔在地上,單腳踩滅,吐著煙氣說,“我不是邵崇明,不至于保不下你,還讓人逼得跳海。隨便你怎么想吧。徐皓,我喜歡你,做不到對你放手,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要是覺得我有病,你別想治好我了?!?/br> 第46章 徐皓后退一步,無聲地罵了一個字。 饒是提前有了點心理準備,徐皓還是被閆澤這番cao作干蒙一大半。在彌漫著硝煙味的秋風中,徐皓吸了口氣,強壓下鎮定,開始逐步分析眼下境地。閆澤手里拿著一把開栓的槍,剛剛那兩下槍聲非常響,肯定會驚動別人。但目前周圍沒別人,閆澤這番話,除了徐皓,最多再加上半個林瀟聽見。 為什么說半個林瀟?因為這姑娘早已癱坐在草地上,滿臉受驚過度以致三觀崩壞的表情。徐皓不知道剛剛那番言論她聽進去多少。 徐皓又看回閆澤,理智逐漸占上風,徐皓說,“你冷靜一下,把槍收起來?!?/br> 閆澤拿槍的手沒動。與徐皓的理智完全相反,閆澤睨著徐皓,眼神從里到外透露著偏執。他感受到槍火在胸腔里肆意沖撞地炸開,連同喉嚨也牽連起火燒火燎的刺痛感。閆澤想象過徐皓在這種情況中會有什么反應:惡心、憤怒、諷刺、輕蔑,總之不會是高興?;蛘呤菐е欠N無奈又客氣的笑,拒絕他,無視他,一把推遠他,冷漠地看著他,又或者是用帶有熱度的槍開頂他的喉嚨,槍口貼住最脆弱最柔軟的那一點軟rou組織,如同末日審判,一顆子彈從大腦神經貫穿到心臟。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無所謂了。 只是閆澤沒想到徐皓會這么鎮定。不高亢,不意外,不抵觸,也沒有客氣和無奈。閆澤整條左手臂突然開始難以自持的發疼,閆澤張開嘴,感受到聲帶如破損般的砂礫感,“我他媽沒跟你開玩笑?!?/br> 徐皓上前一步,再次壓住閆澤的左手腕,“我沒說你開玩笑?!币活D,徐皓冷靜地重復道,“把槍收起來?!?/br> 秋夜月明,徐皓一雙眼睛如同沉在海底的浮光,閆澤覺得近似夢中的溺斃感突然涌上來,那酸脹的迫感幾乎要把他心臟壓爆,瞬息間,他仿佛又回到恒星隕落的那個夜晚。 槍口跟著手臂無力垂下去,閆澤看著徐皓,心里燙得要流血,又漸漸漫生出些許荒唐又自虐似的愉悅感,閆澤牽扯嘴角,他想,徐皓,你我之間,拿槍的從來不是我啊。 徐皓見閆澤滿臉孤絕艱澀的神情,好像下一秒得沖出去跟誰拼命似的,徐皓也感覺頭大無比。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嫉妒他日子過得太好了,到頭來,還真讓他猜中。但退一萬步講,徐皓覺得你說你真喜歡就喜歡吧,你告個白至于整的跟要去炸碉堡一樣嗎? 不至于吧! 正如此想著,遠處有人走近。 一排保鏢模樣的黑衣人夾著防彈護盾,薛衫琪被護在最里面,烏壓壓好幾十號人向這邊走。 徐皓一只手用力控制地住閆澤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拿下閆澤手里的槍,以防止人多走火。雖是cao作的不太熟練,但徐皓好歹是知道怎么用。槍口朝向地面,手指遠離扳機,扣上保險栓,彈出彈匣卸除子彈。 四顆子彈頭在徐皓手里散發著逼仄的冷光,徐皓合上彈匣,將子彈裝在口袋里。這時,薛杉琪一眾已走到他們跟前。 薛衫琪看到在場的三位主角先是一愣,林瀟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徐皓和閆澤氣氛劍拔弩張,像是在對峙。 饒是八面玲瓏如薛衫琪,此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薛衫琪面色微醺,先是揮散了聚涌過來的保鏢,派人把林瀟從地上扶起來,然后單手掐著腰走到閆澤和徐皓身邊,“您二位這是干嘛呢,組團砸我場子來了?” 徐皓把手槍別在自己側腰上,輕微整理了一番,西裝外套正巧遮擋住槍身。閆澤眼下這狀態實在不合適跟別人交談,徐皓主動帶著歉意開口道,“對不住了薛小姐,我倆不給你搗亂了,這就走?!?/br> 說著,自己走了一步,見閆澤竟然還跟站在原地,徐皓用手推了推閆澤,“走啊?!?/br> 閆澤被徐皓推地搓了一把眼睛,帶著滿身不好惹的躁勁兒埋頭跟徐皓后面走了。 站在后面目送倆人走遠的薛衫琪目瞪口呆,這就走了?閆澤還有這么聽人話的時候? 往外走的路上,徐皓開口,對閆澤說,“我們聊聊?!痹捯活D,徐皓轉過身來,“有煙么?” 閆澤猛地抬頭,瞳孔在月色下微微擴散,又收縮起來。他手指有些輕微地顫抖,去摸口袋里的煙盒,青灰色的金屬煙盒在月光下散發出與子彈相近的色澤。太陽xue持續發熱,有把槍頂上來,閆澤硬逼著自己呼吸不透漏出絲毫軟弱。 勉強用鼻腔呼吸著,閆澤眼神盯著虛空一個點,如同跟刑場上的劊子手對峙。 徐皓接過煙盒和打火機,一看,竟然還是自己在瑞士抽了大半夜的那一款。徐皓點上煙,聲線沉穩,道,“你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先別來找我,也別鉆牛角尖,互相冷靜一下。我沒覺得你在開玩笑,所以我需要獨立思考的這么一個過程。我們都是成年人,無論什么關系,都應該給對方喘口氣的余地。至于眼下你我這件事,我完全可以用對付別人那套虛頭巴腦的說辭把你對付過去,但是我沒有,對吧?!?/br> 徐皓把煙盒遞還給閆澤,閆澤伸手去接時,目光跟著風遷移了一下,落到風中從徐皓手指尖飄落下來的一點火星上。徐皓夾著煙的手揉了把額前的碎發,“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突然沖過來,是想要我做什么。所以你給我一點時間?” 閆澤突然揚起左手,迅速抓到徐皓嘴邊,一把將火星攥緊在手里。徐皓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煙差點抖掉,問,“怎么了?” 閆澤說,“我給你時間?!?nbsp;他不張手,不去看那點火星是否滅了,仿佛左手真的感受到了燙傷。閆澤強壓下呼吸里的情緒,再次重復道,“我給你時間,可以不見你,也沒有想要你做什么。但是你得給我個數,你想冷靜多久?” 徐皓瞇著眼吸了口煙,像是在思考,“少則十幾天,多則……我暫時還沒想好。最近工作上的事非常多,今天來聚會實屬無奈。你等我忙過這段時間吧,行么?” “行?!遍Z澤說著,突然張開雙臂,左手攥成拳,右手仍然伸展開,閆澤說,“那你過來抱我一下?!?/br> 徐皓一愣,大概完全沒想到閆澤后續還有這種cao作。他猶豫了一秒鐘,吐了口煙絲,說,“好吧?!?/br> 徐皓走近閆澤伸展開的雙臂,夾著煙的手穿過閆澤側上方,揚起來,為了火星不掉在兩人身上。另一只手落在低處。 胸膛相觸,一個很輕的擁抱,徐皓拍拍閆澤的肩,說,“行了,多大的人了?!?/br> 閆澤臉上抽動了一下。 他狠狠地、用力地咬住牙齒。 一團火自左手掌中爆裂開,將整片秋夜平原燒成光燼。 閆澤拼盡了二十五年的力氣,沒讓自己在這一刻流下眼淚來。 三日后。 香港,深水灣。 閆澤將手頭上拿著的一沓文件交給門口管家,環視了一圈別墅外圍的洋景花園,半山坡植被枯黃,延綿至遠處廣闊水域,但庭院里沒見到人。閆澤用粵語問,“阿公呢?” 管家接過文件袋,彬彬有禮的用粵語答道,“老爺在書房?!?/br> 閆澤沿行廊往屋里走,沒坐電梯,輕車熟路沿著樓梯爬到三層,敲書房的門。 門是實木的,即使上了年代,拋光面仍暗雅細膩,敲起來有種厚重悶陳的回響。片刻后,門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進來?!?/br> 閆澤推門進去,順著最靠近的門的那個沙發椅做下去。 邵老一身唐裝,蒼蒼白發妥帖地梳到發際線后,雙目矍鑠,手里叼著一根雪茄,任憑煙絲燃燒,他的手不見抬動。 邵老臉上表情收得很緊,只沉著一雙眼看向閆澤,似平波無奇的海面下潛藏著暗流。 邵老嗓音沉寂,聽上去與一樣老人沒什么不同,只是語氣較緩,“阿澤,你知我一向對你滿意,也未曾點管問過你嘅私事?!鄙劾蠆A著雪茄那只如雪樹皮一樣蒼老的手在桌子上點了點,說,“可凡系要有度,乜事該做,乜系唔該做,唔使阿公嚟提醒你?!?/br> 閆澤的手沿著真皮沙發的把手處捋了一把,站起身來,說,“阿公,我這次返嚟,唔單系你叫我返嚟我才返嚟。有些事,我定要當面跟你講過才算數?!?/br> 邵老眉頭微皺,看著閆澤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桌前,然后雙手壓在桌面上。 閆澤說,“你根本唔知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乜,我唔會放手?!?/br> 邵老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向泰然自若的氣度有些破碎,流露出難以置信的怒氣,“嗰你可知他接近你又系點解?” 閆澤壓著桌面上,對峙氣勢一分不減,道,“我知你想講乜,你唔懂他,我解釋再多也無用。咁跟你講吧,你所擔心嘅嗰一切,我不在乎。邊驚佢呃我,利用我,謀我嘅錢,謀我嘅權,邊驚佢根本對我冇意思,我不在乎?!?/br> 邵老幾近驚怒地瞪著閆澤,記憶中那塊抹不掉的裂痕再次涌現,同樣的二十四歲,連模樣都相似。 邵老一把抓起手邊的水晶煙灰缸,拼盡全力顫著手向閆澤砸過去,罵道,“你放肆!” 閆澤一下沒躲,任由那塊水晶砸在臉上,直接給眉骨處開了個血口子。 閆澤用手隨意地擦掉留下來的血線,道,“這次返嚟主要系想跟你講明一件事,你別動他,我點樣,跟佢啲關系冇。你要系想做乜事,可以沖著我嚟。我唔系邵崇明,就算你想動他,得先過我這一關?!?/br> 聽到那個在邵氏幾乎是違禁的名字,邵老手指跟著猛跳了一下,他緩了一口氣,目光深沉。雪茄不知在何時掉落在地上,邵老張開那只雪樹皮一樣枯瘦的手,敲在桌子上,兩下,“我認為你很有必要跟josoph談一下了?!?/br> 閆澤勾起唇角,眼色十分冷淡,“我唔使心理醫生,我也唔使被救治。比起我而言,我認為阿公可能更需要跟josoph談一下?!?/br> 邵老眼中凝聚著全是怒氣,“你!” 閆澤站直身體,目光倨傲,看著窗外遠處的海灣,說,“仲系嗰句話,你根本唔知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乜?!?/br> 閆澤張開左手,那夜攥緊的不過是一絲灰燼,掌心里面什么都沒有。 他轉身離開書房。 黑夜是一盞不亮的燈。 自那場海難過去,十五年了。 所有人都說邵氏主夫人的死是一場意外,源于那場風平浪靜且毫無征兆的海難??砷Z澤心里清楚,那日外婆帶他出海,未曾聯系過別人,船上沒有第三個人。 外婆自小最疼他,只是犯起病來,總認不得眼前人到底是誰。 出海那日,她看上去遠比年齡更蒼老,昔日風韻盡數消磨殆盡。黃昏時,她自加拿大某太平洋外海海岸駛離陸地,一邊掌舵,一邊在海岸上搜尋著什么,一會把閆澤叫作崇明,一會又叫阿澤。外婆說,他們一定要去意大利,他們一定要找到那個懸崖上的那個小漁村。在外婆混亂的幻想中,那里是像天堂一樣的地方。 太平洋的海水一望無際,夜色像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一直將人眼前的光景抓得什么也不剩。 天黑下來,外婆迷路了。 外婆看著陷入一片漆黑的大海,喃喃自語片刻,轉頭又看向有些被嚇到的閆澤。 十歲的閆澤站在船的角落里,倉皇失措,一聲不吭。 外婆就著清冷的月光凝視著閆澤的臉,嘴唇動了一下,突然眼淚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