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他生病了
這天下班,宋歌在地鐵上接到了一個久違的電話。 “宋歌,我是陸路,你今晚有空嗎?” 宋歌本能地想要拒絕,她想要逃離一切與徐靜相關的事物。 既然做不到見面不聞,何不再也不見呢? 陸路見宋歌良久沒有答話,一如既往地夸張地調侃道:“你不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我吧?怎么說我之前還算是你半個師傅吧?” “我真不是,就是,就是有點忙?!彼胃柽€是跟以往一樣,連說個謊都不熟練。 “再忙也得吃飯吧。你公司在哪里?要不就去你樓下的咖啡店坐坐?” 幾番來回下來,宋歌根本無法招架陸路的套路,只要和他約定在一個地鐵沿線的商場星巴克里面見面。 陸路還是一點都沒變,即使是遲到了,仍是不緊不慢地甩著車鑰匙,從門外走進來。 他看著兩只手緊緊抓著杯壁出神的宋歌,邊落座邊調侃道:“這么緊張干嘛?我可是正人君子,別看我外表風流倜儻,我可是很純情的?!?/br> 宋歌這才意識到他的到來,她勉強抬起嘴角,對陸路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陸路也不嫌場面尷尬,繼續開口:“最近過得怎么樣?” 宋歌放下手中的杯子,低眉看著桌上的水漬。 “還行?!?/br> “你這就跟我見外了吧,我可是聽說你要結婚了?!?/br> 宋歌一聽,頓時將臺面上的手收到了桌下。 那晚之后,她早已約時間和戴業坦白一切。她很感激戴業為她所做的一切,但她的心實在沒有余力去接納另一個人。 戴業可是人精中的人精,他見宋歌手上的舉動,原本的幾分懷疑才此刻已經變成了確信。 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著聰明絕頂的徐靜居然也有如此傻透了的時候。 他見宋歌沒有回話,繼續自顧自地說道:“你倒是好了,可惜我了。我的老板最近跟發瘋了一樣地干活。從早到晚,一刻不停的。他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還要拉上我這個可憐人。我這工資啊,簡直就是買命錢。你在的時候,我也沒發現他這么瘋啊?!?/br> 陸路故意撇了一眼對面的宋歌,見她近乎漠然地聽著自己說的話,仿佛跟她毫無關系一般。 這說客還真難當,陸路撇了撇嘴。 他只能再加一把火:“幸好啊,我這種工人階級的人就是耐cao。徐總這種身嬌rou貴的人可就不一樣了。這不就把自己折騰進醫院了。要不然我也沒這個空閑來找你聊天,你說是不是?” 宋歌在聽見那人住院的消息的時候,目光閃爍了一些,她雙手緊緊攥著自己膝蓋上的布料,才勉強用生澀的聲音開頭問道:“他。。。他還好嗎?” 她盡量讓自己的語調保持自然,就像是關心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即使到了如今,她還是忍不住關系。是啊,心還在跳動,關心又怎么停止呢? 無數次在深夜里翻來覆去,任眼淚滑落在枕巾上的時候,也曾怨恨地詛咒,希望他過得不好。 可真正聽到他過得不好時,卻還是忍不住心痛。 放棄了那么多的他,怎么能夠過得不好呢? 陸路見面前青澀的小魚終于上鉤了,趕緊又往火上加了一把油。 “怎么會好呢?都喝到胃穿孔住院了,醫生說再喝下去準是胃癌沒跑了?!?/br> “胃穿孔?胃穿孔?”宋歌忍不住復述他的話,她的指甲已經透過布料深陷自己的大腿rou上,但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她扯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醫生是在嚇他吧,這么大藥企的老板什么醫生不認識,什么藥沒有,他一定會沒事的?!?/br> 她低聲喃喃,與其說是在和陸路對話,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那可說不準。這人哪里能和老天爺斗呢!”陸路看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嘴上嘖嘖作聲:“你瞧瞧這人,都住院了,這個點還要讓我跑去匯報工作?!?/br> 陸路掃了一眼短信內容之后,就隨意地把手機放在桌上。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一趟?怎么說他也算是你的前上司?!标懧芳傺b不經意地提出邀請。 宋歌下意識地搖頭:“不了,不了,我還得坐地鐵回家?!?/br> “你這個點坐地鐵,活生生被擠成rou餅。我等會匯報完工作,順路把你送回家不就得了?!?/br> 宋歌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拒絕,陸路就拿起宋歌放椅背上的外套徑直往前走。 陸路把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里。 他看著副駕駛座緊張地把手揪在一起的宋歌說:“走吧,來都來了?!?/br> 宋歌不知道被什么蠱惑,倒也真跟在陸路身后走進了醫院大門。 她向來是討厭醫院的味道的,一走進醫院,空氣中便飄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這味道是這樣的濃,仿佛要把空氣中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掩蓋掉。 宋歌忍不住皺了皺眉,她實在無法將醫院與徐靜聯系在一起,更不敢想象他此刻正形銷骨立地躺在病床上。 她早該發現他的不對勁的,那天她就應該看出來他是那樣的瘦,瘦到是一張被襯衫撐住的白紙。 就要走到徐靜病房前,宋歌不自覺停住了腳步。 她突然有一種近鄉情切之感,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徐靜。 她做不到如同普通探視的人一般,說一些不痛不癢的”早日康復“之類的話語。 走在身后的陸路見宋歌的步伐停滯,便輕輕推了她一把。 宋歌一個不留神,身體失去平衡,就往門內倒。 門外的動靜引起了門內人的注意,徐靜正坐在病床上,看著手里的一份文件。 他轉頭看撲進病房里的那人,忍不住露出了幾分驚喜的微笑。 他抬了抬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只是將一雙眼定在宋歌的身上。 宋歌的視線往上移。 剛進入眼球的是病床旁的柜子上,放著幾乎沒怎么動過的菜肴。 她把眼睛移向病床,很快就看到了徐靜手臂上的一片青黑。 那是長期打針留下的痕跡。 進來前,她多希望這只是陸路和徐靜一起耍的小把戲,為的只是把她騙過來,那樣她就可以毫不顧忌地朝徐靜發火,跟他一刀兩斷,各不相干。 可如今,看著這樣的徐靜,她又能怎么辦呢? 宋歌眼頭一熱,站在病床床腳轉過身去,背對著徐靜。 陸路從門外走進來,看著兩人相顧無言的戲碼,自覺自己的多余。 他朝徐靜擠了擠眼睛,便拿起手機,假裝接起電話,走到外間。 徐靜貪婪地望著宋歌的背影,仿佛每一眼都是最后一次。 過了良久,他才出聲打破這寧靜,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瘦了?!?/br> 宋歌一聽他的聲音,眼中的淚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強裝鎮定地擦了一把眼淚,然后才轉過身,走到徐靜的床邊。 她把病床旁的餐盤放到病床上的小桌上。 “你才是真的瘦了?!?/br> 徐靜抬頭看了眼宋歌紅紅的眼圈,他想伸手去抓宋歌的手,可是被她一個側身,避了開去。 他若無其事地拿起餐盤上的筷子,故作輕松地說:“陸路是不是又騙你了。我沒什么大事,就是胃有點不舒服,明天就能出院了。謝謝你來看我?!?/br> 宋歌還是不說話,只是盯著他手背上的青黑。 過了半響,她才強壓住喉中的哽咽:“既然你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吃飯?!?/br> 宋歌剛一轉身往外走,徐靜就從病床上下了來,他不顧手上的導管,連拖鞋都忘了穿就赤著腳往前急走了幾步,抓住了宋歌的手。 宋歌轉過身來時,才發現他的臉色比幾分鐘前更加蒼白,左手不自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胃。 宋歌一切心理建設在看到這一幕后,瞬間崩塌。 徐靜望著宋歌的臉,蒼白一笑,說:“你是不是還沒吃晚飯?能陪我一起吃點嗎?我一個人沒胃口?!?/br> 宋歌看著他卑微的口吻,就像是一個自覺提出非分之想卻又期待著奇跡的孩子。 那無數被強壓著的情意,在她心中翻江倒海,讓她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拒絕。 她什么都沒有說,重新轉過身,坐回病床旁的椅子上。 徐靜見狀,在原地低頭笑了一下,然后才一步一步挪回病床上。 他把筷子遞給宋歌:“你試試,這家醫院VIP病房的伙食還不錯?!?/br> 他怕宋歌拒絕,又瞬間拿起勺子,笑著說:“一起吃?!?/br> 說著,他用勺子舀了一大勺米飯,就要往嘴里送,絲毫不顧及之前吃就吐的腸胃。 宋歌只是默默地用筷子夾了一根青菜放在他的飯碗上。 他像是收到了鼓勵,立馬把那根青菜也送到了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 任別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在吃什么世間難得一見的美味佳肴。 吃了幾勺,徐靜便感受到胃中涌上來的酸澀。 他硬生生地將其壓了下去,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飯。 咀嚼間,他還不忘朝旁邊的宋歌笑了笑,說:“很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米飯了?!?/br> 宋歌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才勉強用平淡的語氣說出:“醫院的飯再好吃也要少吃?!?/br> “是,是?!毙祆o連連應答。 宋歌見他快把一碗飯吃到底,便放下筷子,站起了身。 她假意看了眼手表,硬生生把視線從徐靜身上移了出去。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br> 徐靜還沒來得及出聲挽留,腹中的食物就開始翻江倒海,順著他的食道,一路涌了上來。 他再也忍不住,彎下腰,頭朝床旁的垃圾桶吐了起來。 宋歌聽著身后他嘔吐的聲音,強逼著自己,朝病房外走去。 一步,兩步。 徐靜似乎是要把整個胃都吐出來一般,嘔吐聲中含著抑制不住的痛苦。 宋歌再也忍不住,轉身奔到他的身邊,用手輕輕順著他的脊背輕輕拍打。 徐靜的嘔吐漸漸止了下來,他接過宋歌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才抬頭對她一笑:“沒事,剛剛一開心,吃多了。緩一緩就好了?!?/br> 宋歌扶著他躺回了床上,哽咽著說:“不能吃為什么不早點說?為什么每次都要假裝自己很好,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的樣子。我說了,難過就要說出來?!?/br> 她的眼淚,一顆,兩顆落下來,融入醫院白色的床單上消失不見。 “你都走遠了,我能跟誰說?” 徐靜勉強抬起上半身,拉住宋歌垂在身旁的手:“別走了,好嗎?” 宋歌用盡全身的氣力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將徐靜的手放回了病床上。 徐靜明白了她的拒絕,頓時就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精神,頹唐地將身子落在病床上。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br> 宋歌不敢看他,撇過頭去說了一聲,便朝門邊跑了出去。 她剛一打開門,便迎面撞上了一直站在門邊的溫思琳。 溫思琳還沒等宋歌開口,便用手比了比嘴巴,示意宋歌不要說話。 她看了一眼病床上雙目緊閉的徐靜,把門合了上。 等門合實了,她才引著宋歌到外間的沙發上坐下。 宋歌頓時有些慌亂。 她張口解釋:“我跟著陸路來看徐總,陸路剛剛才走出去打個電話?!?/br> 溫思琳不做聲,她只是用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打量著宋歌。 她的目光里沒有掛霜,也沒有淬毒,倒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 但宋歌卻覺感覺自己無所遁形,她仿佛在溫思琳的注視下被剝光了全部的衣服,就好像是那些在新聞中被人撕扯的見不得光的第叁人一般。 宋歌只覺得羞恥,她連對都不敢對上溫思琳的眼睛,就那么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她不知道溫思琳在門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想解釋,卻又覺得一切解釋都是徒勞。 她又有什么可以解釋的呢?也許她就是那個不知廉恥的插足別人感情的人吧。 過了半響,溫思琳才開口說道:“宋歌,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br> 宋歌瑟縮著身子,點了點頭。她像是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罪人,早已自行帶上了枷鎖。 她不敢拒絕溫思琳的任何提議,哪怕是她當面給她潑上一杯咖啡,她都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 溫思琳帶著宋歌到醫院旁邊的咖啡店里坐下,她有涵養地給宋歌遞了一份菜單:“你看看,想喝什么?這邊美式還不錯,我最近常來?!?/br> 宋歌連翻都不敢翻菜單,就轉頭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員說:“我也要一杯美式?!?/br> 溫思琳接過咖啡,跟服務員道了聲謝。 她看著她對面的宋歌,無措地將手放在桌面上,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 她拿起咖啡勺,攪動了一下,又無故放下勺子。 她終于開口:“徐靜有跟你說起我的事情嗎?” 宋歌愣愣地搖了搖頭。 “他??!”溫思琳長嘆了一口氣,這一聲“他”夾雜著多少說不清的依戀與惆悵。 宋歌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只是垂著頭,像是臨刑前安靜等待審判的人犯。 “他就是個傻子,就算這么喜歡你,難受到失去引以為傲的自控,靠飲酒度日,卻還是一直遵守著和我的約定?!?/br> 宋歌聽了她的話,瞪大了雙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溫思琳。 宋歌急忙張口反駁:“我,我跟徐靜真的沒什么。我已經有男朋友了?!?/br> 溫思琳喝了一口咖啡,把兩種苦澀一同吞下了肚子。 她對宋歌的解釋充耳不聞,繼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他一早就跟我說了,他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br> “可我不甘心啊,我就騙他。我跟他說,我是蕾絲,但是不想出柜,我求他跟我假訂婚,叁年之后,我就會跟他解除婚約?!?/br> “你知道那是他臉上的表情嗎?我認識他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么溢于言表的欣喜,仿佛是一切都有了出口?!睖厮剂招α诵?,笑聲中的寂寥就像秋日的孤雁望著落日悲鳴。 “他聽了之后馬上就飛來芝加哥,我以為他是來看我的。沒想到他就跟我吃了頓飯,席間連問都沒有多問我,就相信了。然后他人就消失了。你說他那么聰明的人,怎么就問都懶得問我呢?明明只要他一問就能發現,其實我是騙他的,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蕾絲邊,也沒有所謂的同性愛人。我只不過是不想他像防備敵人一樣防備我罷了。我以為叁年時間足夠了,足夠我呆在他的身邊,把你的全部痕跡抹去?!?/br> “實話說,我剛開始是有些瞧不起你的。那時候你站在他的身邊,連跟外國人交際都坑坑巴巴的,又何談幫他實現他的夢想呢?我有自信,我才是那個能夠幫他實現夢想,我才是那個有資格和他并肩站立的人?!?/br> 宋歌沉默地低下了頭,就連她自己都認同溫思琳說的。 溫思琳端著咖啡杯的手顫了顫,盡管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可是,剛剛我在門外看到你和他。他是那么卑微地想讓你留下,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光著腳跑下床?!?/br> 溫思琳自嘲一笑:“他那么驕傲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跟誰低過頭,哪怕是伯父斷了他所有的經濟來源,連他媽都不許給他打電話??伤尤辉谀忝媲笆救?,甚至拿病弱當武器?!?/br> “這么多天來,我用盡全部辦法,買最好的食材,讓最好的師傅給他做菜,就是為了他多吃一點,可他連看都懶得看那些一眼??山裉?,我看到他拿著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塞醫院的飯菜?!?/br>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不是輸給你,是輸給他。不管叁年,還是叁十年,我都無法將你抹去?!?/br> 溫思琳含著眼淚,硬生生地將套在自己右手的戒指取了下來。 她將戒指放到桌上,推到宋歌面前。 “你把這戒指拿回去還給他吧。告訴他,我跟他的婚約就到這里了?!?/br> 宋歌此刻卻出奇鎮定地將戒指退還到溫思琳那邊。 “我不能幫你把戒指還給徐靜,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情?!?/br> 仿佛有數百種情緒在宋歌心里交織著,讓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她站了起來,拿起包,朝溫思琳說了聲:“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br> 座位上,只留溫思琳一人呆滯地看著眼前閃爍的戒指。 她將戒指拿起來放在眼前,看了又看。 溫思琳習慣性地將戒指重新套入自己的無名指,就想這叁年來,每一次的洗漱。 可將戒指推到關節處時,她就停滯了。 她呆呆地望著手指上的戒痕。 她以為這是她數十年追逐著徐靜的腳步所贏得的冠冕,可她要的不是冠冕,是徐靜的愛,哪怕只有一點點。 只有一點點,就足夠讓她自己騙自己,繼續傻下去。 可徐靜太吝嗇了,他連那么一點點的愛都舍不得分給她。 從前她只以為徐靜就是這么一個人,他是情感世界里的嚴監生,任何的情感上的回報對他來說都是奢侈。 盡管這樣,她還是可以義無反顧地用她的全部熱情去換取一根燭絲。 可原來徐靜不是這樣的。 他竟可以把全部的愛都毫無保留地給了別人。 溫思琳無法再欺騙自己,做一個可悲的乞討者。 她下定決心,將戒指扔進面前空了的咖啡杯里。 多可笑,連戒指都能換來一點聲響,可她這么多年的追逐卻始終沒有回應。 她不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