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天長地久有時盡
他們吃完飯之后,牽著手沿著小城的石子路走到了河邊. 這座小城似乎在過一個夏季節日,河上飄滿了河燈,一盞盞點亮的祝福與期盼在河水上搖搖晃晃地飄著. 宋歌低頭看了一眼河岸的石階,便拍了拍屁股坐了下來. 她抬頭看在站在旁邊的徐靜,抬手拉了拉他,讓他坐在她的旁邊. 徐靜依言坐了下來,扶了扶褲子上的褶皺. 兩人的胳膊之間似乎只隔了一拳的距離,身體晃動間,隨時可以手肘相碰.宋歌兩只手圈著腿彎,看著河上飄著的燈出神. 過了半響,她才略帶輕松地開口說道:“徐靜,其實我們兩個挺不合適的吧.” 她不敢轉頭看徐靜,只得含著眼中的淚,將頭轉向另一邊. “哪里不合適?”徐靜的眼神追著她轉過去的臉,和遠處的河燈. 他后來曾無數次的回想起這一幕,那河燈晃蕩著,將他的記憶變得影影綽綽的.他明白,無論他如何努力地伸手去夠,也夠不到這片鏡花水月,它只會跟他開一個玩笑,讓他以為自己能夠到,當他真正伸手的時候,卻又轉一個圈,向遠處飄去. “有個詩人說:‘你今生的任務不是尋找愛,而是移除你內心構筑起來的,抵擋愛的障礙’.但我好像太膽怯了,我不斷地往內心里添加磚塊,試圖用他來抵擋所有可能的侵襲,我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任何一點異動就可以嚇得我縮回腳步.” “你跟我聊天,肯定會覺得我家庭幸福,大家都很愛我.是的,我的父母都很愛我,甚至因為太過愛我,所以放棄了他們自己,勉強自己做一對怨偶,也要為我保持一個完整的家庭.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mama有一個出軌對象,我mama甚至帶我去過他的城市,和他一起帶著我玩,晚上我們吃完飯回酒店,我mama讓我先回房間,說她等下就回來,但是我哭著哭著睡著了,都沒等到她回來.到后來,那個男人離婚了,但是他卻沒有娶我mama,他娶了另一個沒有結過婚的有正式工作的女人.多可笑.” 他抬了抬嘴唇,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宋歌繼續自顧自地說道:“我害怕溝通,從來不肯正面面對問題,只要我不去提它,就可以假裝問題并不存在.這次也是這樣.我知道你的處境很艱難,你在竭力支撐,你有更輕松的路可以走.” “我不會和溫思琳結婚的,只要把這關過了,我們就結婚.”徐靜掰過宋歌的身子,讓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他的音量比往常大了許多,不知道為了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宋歌. 宋歌撇開了徐靜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淡淡地笑了:“徐靜,你知道的,沒有這么容易.” “你一直都想問我,你父親到底跟我說了什么?”她看著徐靜,碰到了徐靜靜默的雙眸中無數情緒的翻滾.她沒有直面徐靜的宣言,而是轉了一個話題. “他沒有拿張支票給我,讓我走人.只是問我,如果你為我放棄了近在咫尺的一切,現在不會后悔,但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呢?等到你變成了碌碌無為的中年人,每天和我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下班后寧愿呆在車上一個人坐著享受片刻清凈也不想回到家里,你也許會極力抑制,但會不會在酒醉后讓思緒出逃,開始后悔自己的決定,這樣想著想著,有一天,吵架時,這些話就不自覺地破口而出.” “徐靜,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們會變成這樣.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喜歡自己嚇自己的人,每到做決定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最差的可能,從而不敢邁出步伐,做出改變.” 宋歌看著徐靜眼眶里打轉的水光,努力扯起她的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地對著徐靜說:“不是你的問題,徐靜,真的不是你的問題.我是太膽小了,我不敢賭.” 宋歌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塵土,走到岸邊,轉頭看著徐靜,故作輕松地說:“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明天你就送我去機場吧.這條浪漫之路,我們不會走到婚姻那站了,婚姻的終點不一定是白頭偕老,這途中少不了對日復一日的尋常的厭倦,怨恨,分居,誘惑,出軌,仇恨,恨不得把愛過的過往全部從心里挖出來銷毀.我們就停在最好的這里,說不定以后老了,我還可以看著電視里你成功的樣子,跟我的子孫炫耀,我以前還跟這么帥氣,這么成功的男人談過戀愛呢.” 徐靜不敢想象她穿上嫁衣走向其他男人的場景,他站起身,抓住宋歌的手,延緩她離開的腳步,他就這樣看著她,什么話也沒有說. 他的心里有許多話想說,有許多承諾想要做,但那些都是徒勞的,他不敢保證,也無力承諾. 宋歌低頭看著他緊抓不放的手,仰起頭看了他一眼,手上卻毫不猶豫地掙開了徐靜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第二天早上,宋歌收拾好了行李,帶著行李坐在酒店的大廳里等待徐靜,兜里揣著一封信. 她給徐靜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帶上了行李,在大廳里等他,飛機在下午兩點起飛. 徐靜帶著滿眼的紅血絲走到宋歌跟前. 宋歌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站了起來,說:“辛苦你了,你等等送完我再回來睡一覺吧,我給你訂了明天的飛機.” 徐靜的嘴角沉重地抬不起來,他甚至無法像宋歌那樣牽起一個勉強的微笑.他只是走上前接過宋歌的行李,往門口停車的地方走去.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路間,今天的太陽依舊燦爛,透過兩側的樹葉間隙,撒下斑斕的光影. 宋歌轉頭看向窗外的風景,徐靜抿著唇看向前方的道路,沉默的迷霧在車間彌漫,那是再燦爛的陽光也穿透不了的. 只留得導航提示聲在自顧自地興奮地播報著終點的臨近. 路上的交通好得出奇,連平常喜歡作怪的紅綠燈都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全都是綠色的.一路通暢,讓人找不到讓時間暫停,讓旅程一直繼續下去的理由. “前方還有3公里,即將到達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徐靜突然握緊方向盤,將它往旁邊一轉,把車停在了路邊.他兩只手握住方向盤,看著前方,過了良久才說了一句:“三年好嗎?等我三年.” 他終于鼓起勇氣說出這個“恬不知恥”的請求,盡管他昨晚在心里推演了一萬遍,這一萬遍里每一次宋歌的回答都是不,他仍抱著最后的期盼,期盼宋歌能像出乎意料地闖入他的世界一樣,出乎意料地答應他的請求. 宋歌面帶哀傷的轉過頭,看向徐靜. 就在宋歌馬上就要開口的時候,徐靜卻連忙否定著自己原先說過的話:“不,三年太長了,兩年,兩年就夠了.” 他像是一個慌亂的孩子,帶著期盼的眼神望著宋歌,又伸出一只手握住宋歌攥得緊緊的雙手,想要阻止她即將講出的拒絕. 宋歌任他握著,但嘴上卻說出再清醒不過的話:“徐靜,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會有一個又一個的宏愿,一個又一個的愿景,在征服了一座山峰之后,還有無數座山峰,對于你這種登山者來說,肯本不存在登了就結束的珠穆拉瑪峰.我們之間只會三年又三年,我起初會懷抱著希望,后來則是怨恨與希望交織,不知道是愛還是恨支撐著我享受一個二分之一的你.” 他聽到這句話之后把頭轉了回去.他的背在聽到這句話之后,瞬間佝僂了起來. 宋歌淡淡地繼續說著:“我是一個經常后悔的人,也許我有一天生活不順的時候,回想起,現在為什么要跟你分手吧.但是現在的我,不會后悔這個決定.” 宋歌看了一眼雙眼直視前方的徐靜,又低下眼,“我也想過,如果我不管不顧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我會變成一個深閨怨婦吧,每天猜測你跟我說過的情話,是不是跟另外一邊也說過,你牽起我的手時,我會想起這只手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走進教堂,交換戒指,或許我們會有個孩子,我也會控制不住在心里暗暗比較,究竟是我的孩子比較聰明,還是那個孩子比較聰明,你到底比較喜歡哪個孩子.” “你知道的,我不想成為我mama,你也不想把我變成另一個你mama.” 她說出這句話之后,徐靜清楚地知道他們的關系已經畫下了不可挽回的句點. 他的眼睛黯淡了下來,握住她的手也松了松. 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發出一聲自嘲的笑:“呵,多可笑,我一生恨我的父親,卻又在此刻試圖變成我的父親,將你變成另一個我的母親.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不得不報的仇,也不是什么經世致用的愿景,我只是不想再當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的棋子,不想再當備選選項.我想變成那個掌控棋局的人,我想創出一番事業.當然,我也可以拋棄這里的所有,去創業,或者回到我的老本行,我都能干得很好,我們都能有不錯的生活,但那太慢了,又太多不確定.到頭來我可能只是一個干得還不錯的中層.我自己也不敢賭,卻自私地想用愛困住你,讓你犧牲,來成全我.” 他轉過頭來,看著宋歌,他的臉上有一行清淚緩緩落下:“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人?” 宋歌看著他,伸手抹去了他臉上的淚水:“不是的,不是的?!?/br> 宋歌故意用輕松的口氣說話,但眼睛怎么用力也收不回流出的淚水. “從今天開始,我們都過各自的生活.或許哪一天我又會碰見一個對我很好的人.我一睜眼見到他,就會覺得很開心.兩個人處在一個空間里,就算什么話都不說,各做各的就會覺得很心安.“ ”也許我不會再談戀愛,那一定不會是因為我還忘不了你,只會是因為我沒遇到合適的,又或者是我一個人就很開心.” 徐靜抬了抬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覺得嘴上有千斤重,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他把眼淚往眼眶里逼,過了良久,才勉強抬起一個笑容說:“嗯,我知道了.” 然后才把車又重新發動起來,往機場開去. 車停到了機場門口. 車一停下,宋歌就打開了門,然后回過頭把一封辭職信遞給了徐靜. “我先走了,你不用下車了,這邊不讓停車的.” 她從后備箱拿出行李之后,便推著行李箱徑直往前走.尋常的幾步路在今天仿佛格外地費力氣,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不要回頭,卻又在自動門前停下了腳步. 她回頭看了身后的車一眼,副駕駛座的窗戶已經被搖下來,他們的眼神在半空中交匯. 徐靜握著方向盤的手顫抖著,他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打開車門的沖動,以至于太陽xue旁的青筋盡數爆出. 他看著宋歌慢慢地走進自動門,直到他再也觸不到,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