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4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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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驚愕地看著自己同伴倒下的尸體,難以置信地看著繡春刀那滴著血的刀刃。 “膽敢擅闖詔獄者,死?!卞\衣衛頭領收回長刀,淡漠說道。 這一刻所有士子都噤若寒蟬,再也沒有了任何的爭議與反抗,但他們也不愿意就此離去,而是全部默默地轉過身,安靜地等待詔獄內的結果。 片刻之后,在紀綱等人的簇擁下,姜星火熟門熟路地從里面緩步走出,拔刀的錦衣衛們立即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士子們并非都是變法的反對者,有不少人也被姜星火在長街上的表現所折服,此時倒是也維持了基本的秩序。 “國師大人,錦衣衛為什么要關押孔公?” “是啊,孔公威孚海內,怎么可能參與謀逆呢?” “孔公只是受邀來國子監講學,他有什么錯?” “還望國師大人能給我們一個解釋!” 他們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說道。 姜星火當然不能直接告訴這些年輕的士子,孔希路是他用來釣魚的魚餌,若是把魚餌放跑了,魚也就不咬鉤子了。 “孔希路觸犯了律法?!?/br> 姜星火沉聲回答道。 “什么樣的律法,會令南孔家主淪為階下囚?” “這種事情,怎么會發生呢?” 士子們不解,他們覺得事情絕不應該如此簡單。 “偽帝建文余孽與之或有勾結,若是確實調查無罪,錦衣衛自然會釋放?!?/br> 姜星火的語速平緩而有力,仿佛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干系的事情:“錦衣衛奉陛下旨意辦事,我無權插手,爾等若是對此有異議,盡管可以上告天聽?!?/br> “那國師是來做什么的?” “自然是確??紫B凡皇艿饺魏蝹??!?/br> 說罷,姜星火便在侍從甲士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眾多士子們呆愣在原地,久久沒能反應過來。 不過很快就有士子對錦衣衛大聲喊了起來:“孔師何罪之有?伱們無權對他施刑!” 紀綱黑著臉讓人關死了詔獄大門。 孔希路在國子監講學時被抓,此消息瞬間驚爆南京城的每一條街巷,整個城市頓時炸鍋了。 “怎么回事,孔希路怎么會突然被錦衣衛抓走?” “孔希路不是南孔的家主嗎?他是怎么得罪了錦衣衛?” “聽說孔希路和新學的首倡者姜星火鬧矛盾了,具體原因不知,出頭的椽子先爛,孔希路反正是遭殃了?!?/br> “新學,什么新學???我怎么沒聽說過?!?/br> “姜星火那套學問唄,難怪孔希路會被錦衣衛抓起來,這肯定是和姜星火脫不開關系!” “不可胡言亂語,孔公威望如此之高,這種謠傳一旦傳揚開,不僅僅是姜星火,就連整個新學都要遭殃!” “這有何妨?難道理學不是國朝正統學問嗎?理學的學子就不是人嗎?我就是理學的忠實擁躉!” 南京城里,人心浮動,各種謠言四散,有人說是孔希路所代表的的理學和姜星火所代表的新學之間的爭斗,也有人說是錦衣衛想要借題發揮,還有人說是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無論哪種版本,對輿論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姜星火的新學從誕生開始,便受到了廣泛的質疑,這一次的風波愈演愈烈,仿佛一場席卷天下的暴風雨即將降臨。 孔希路是孔子的后人,也是理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士林中,絕大多數人都尊敬他、信服他。 現在,這個他們尊敬、信服的人卻被錦衣衛抓走,幾乎讓人感覺自己的精神支柱動搖了。 不管是誰,遇到這樣的事情,第一反應都會害怕和惶恐,特別是剛剛從快樂的建文時期走來的國子監的學子們,他們對未來也充滿了迷茫。 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石子扔進湖水中,湖水濺起的漣漪擴散開去。 新學是一門剛剛興起不久的學問,它的出現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但是也惹怒了很多人。 在大明,學者和文官密不可分,學術上的事情,嚴格地來說,就是廟堂上的事情。 這是一股龐大而復雜的廟堂漩渦,一旦新學冒頭,其實便注定不可避免的要成為弄潮兒,之所以現在才越滾越大,乃至于跟變法攪在一起,只能說是風云際會到此時了。 而這一切,都源于姜星火看似極不理智的舉動。 錦衣衛抓人的說法,糊弄糊弄士子們還行,在官員的眼里,永樂帝肯定不會有任何表態,而沒有姜星火的授意,剛官復原職的紀綱敢抓孔希路這樣的人嗎? 本來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式來應對孔希路的進京,然而此時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姜星火此舉不止引起了士林輿論沸騰,還使得朝堂之上的形勢微妙變化,這使得很多文官也感受到了威脅,甚至連內閣都隱隱有些顧忌。 —————— “大皇子殿下,今日姜星火惹出禍端,陛下必然會召對詢問,到時您打算如何應對呢?” 朱高熾的府邸里,楊士奇問道。 作為大明的常務副皇帝,朱高熾如今實際上履行著皇帝的職責,負責處理天下大事,對于孔希路進京早有耳聞,但因為顧及太多,加上很多人對孔希路頗為推崇,所以他覺得并無什么大礙,并未插手此事。 “先靜觀其變吧?!?/br> 朱高熾坐在椅子上,咳嗽了兩聲道:“軍中鬧騰得很,父皇最近心情不佳,我想這個時候沒人敢跳出來蹦噠,而且或許是父皇默許姜先生來做這件事的?!?/br> 以楊渤為正使前往安南調查的使團,在姜星火解決完番使傷人案后兩天就已經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準確無誤,胡氏確系權臣篡國,并且偽造了一系列東西來欺瞞大明。 大明的戰爭機器已然開動,征安南是個板上釘釘的事情,在此之前最讓朱棣煩心的就是將軍們的將階評定問題。 這個問題非常棘手,燕軍里的不同派系的平衡,原本南軍的降將們的情緒,這些都是要考慮的,畢竟現在朱棣是坐天下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而評定等級本身就蘊含著某種排序,正所謂“凡有血性,必起爭心”,怎么樣才能讓這些血氣方剛的將軍們服氣.最起碼得表面服氣,是要仔細權衡考慮一番的,中間還少不了各種暗示和勸說以及妥協。 只能說,姜星火給他找了個好活。 楊榮在一旁沉吟了幾息,方才謹慎地說道: “不過我倒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來說,姜星火做事是很周全的一個人,為什么會干這種冒失的事情呢?會不會是有什么謀劃在里面?” 原本往日還算是門庭若市的大皇子府邸里,此時其實并沒有幾個人。 這便是說,永樂內閣原本有七人,解縉、胡廣、黃淮、楊士奇、金幼孜、胡儼、楊榮。 如今解縉已經交卸了內閣差事,去了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當他的《明報》總編,專業對口,干的是有滋有味;原本在內閣里排序僅在解縉之后的黃淮,則是調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黃淮布政使司任由參議(從四品);而胡儼也在這一輪文官職位調整中升官去了國子監擔任祭酒;“二金”里面的金幼孜一貫是永樂帝的孤臣,跟內閣玩不到一塊去,也很少來大皇子朱高熾的府邸上登門拜訪。 所以內閣實際上就剩下了胡廣、楊士奇、楊榮,跟著朱高熾干活。 可胡廣是個墻頭草,大家都知道不能跟他交底的,所以親近些的,就剩下“二楊”了。 朱高熾見楊士奇沒給楊榮接話,曉得兩人的觀點不一致,倒也沒再說什么,而是岔開了話題說道:“父皇之前交代我,要尋些賢才補充進入內閣,二位可有推薦的人選???” 楊士奇想了想說道:“大皇子殿下可聽過楊溥?” 朱高熾幾乎是未加思索便答道:“自然聽說過,跟勉仁(楊榮字)和金幼孜都是庚辰科(建文二年)的進士,如今是在翰林院作編修吧?” “正是如此?!?/br> 楊士奇點點頭,說道:“楊溥為人樸實正直,廉潔好靜,恭敬謹慎,乃是不可多得的賢才,殿下若是有意,可以親自考察一番?!?/br> 朱高熾看向話不多的楊榮:“勉仁覺得呢?” “其人可靠?!?/br> 見楊榮也是這般說法,朱高熾大略有了定奪,若是能解決如今內閣嚴重缺員的事情,那可真是能讓他輕松不少。 “楊榮、楊溥、楊士奇?!?/br> “倒是湊了個‘三楊開泰’!” 朱高熾也開起了玩笑。 見朱高熾心情不錯,楊榮和楊士奇也紛紛笑了起來。 就在氣氛逐漸和諧的時候,朱瞻基忽然拿著個什么東西出現在了門口。 見兒子懂禮貌,知道自己跟閣臣議論事情的時候不能進,甚至不敢出聲打擾,朱高熾心里也很欣慰,他招了招手說道:“進來吧?!?/br> 朱瞻基步伐端正地走了進來,先是沖著朱高熾行禮,又沖著楊榮和楊士奇行禮,然后才躥到了朱高熾的懷里。 “剛從大本堂放學?” “是的父親大人?!?/br> 朱高熾看著兒子手里反光的玩意,隨口問道:“這是什么東西?” 朱瞻基脆生生地答道:“這叫放大鏡,是水晶石磨出來的,先生送給我們每個人一個,說是能用來更好的觀察事物,要格物致知?!?/br> 朱瞻基記憶力不錯,大略說了一下姜星火方才從詔獄回到大本堂講的東西。 當然了,由于是教小孩子,在大本堂講的肯定跟在詔獄里與孔希路講的,從難度上不是一個等級的。 朱高熾接過水晶石放大鏡,發現果真如兒子所說,只要照到的東西都被放大了,映在眼睛上,可謂是纖毫畢現。 楊士奇也接過來仔細瞧了幾眼,點頭贊賞道:“你們的先生確實有點本事?!?/br> 這里便是說,姜星火那么忙,肯定不可能天天過來給小孩子們開蒙上課,只是隔幾天去一次,所以大本堂其實還有很多其他的先生,大多數是從翰林院里選出來的飽學之士,而朱高熾等人知道姜星火今日去了詔獄,所以壓根沒往姜星火身上聯想。 聽到這話,朱瞻基立刻昂首挺胸起來,得意地說道:“那當然了!姜先生可厲害了呢!而且他做出來的東西都很有趣!” “哦?” 聽到是姜星火給朱瞻基的,朱高熾和楊榮、楊士奇的神態,頓時有了變化。 “父親大人,怎么了?” 朱瞻基聰慧,很有眼力見,自然曉得說了姜星火的名字,氣氛便變得不一樣了。 “沒什么,你先去你娘那里玩,你舅舅(張安世)從江南回來了,現在正跟你娘敘話呢,這小玩意先給爹把玩片刻,稍后再還你?!敝旄邿牒逯鴥鹤诱f道。 朱瞻基聽說張安世回來了,倒也有了些興奮,朱瞻基雖然早熟,但終歸是小孩子,他只曉得整個家里就舅舅能跟他玩到一起去,舅舅還會帶著他斗蛐蛐,帶他去街上,給他買各種各樣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把放大鏡留了下來,便徑自離去了。 看著兒子難得有幾下蹦跳的身影,朱高熾也是笑了笑。 當朱瞻基的身影消失不見,朱高熾的笑意收斂了起來,目光掃向楊士奇和楊榮,輕聲說道:“你們覺得,這個東西如何?” 兩人的臉色變了變,他們這種聰明絕頂的人,當然曉得大皇子是什么意思。 事實上,屋里的三個人,對理學都是有著不錯造詣的,他們很清楚理學格物論和認知論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所以朱高熾能想到事情,他們也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