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3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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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梅夏垂眸不語,直到樊大郎離去許久,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視線,繼續喝著茶。 屏風后轉出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身影。 “此舉.” 丁梅夏盯著茶盞中漂浮的茶葉沫,神情顯得頗為輕松。 “曹松那邊只要放火成功,捕頭李虎會帶隊以抓捕縱火賊的名義當場格殺,糧倉的事情,自然就無從查起了.至于刺殺國師的事情,是國師先滅了樊家滿門,樊家余孽舍卻積蓄購了一把靖難時期流出來的軍用強弩行險復仇,這些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難道說我們保護國師不利?可國師又不是死在常州府衙里,我們常州府上下官員布置好了三班衙役沿街保護,都出去迎接國師給國師接風洗塵,國師自己不在巡撫隊伍里單獨跑出去出了事,難道也要怪到我們頭上嗎?” “道理不在永樂帝那邊,沒有無緣無故殺了所有官員陪葬的道理,否則官員就真的人人自危了,最大的可能性,不過是永樂帝震怒,把我們都撤職、降職罷了,換個地方接著撈,亦或是致仕回老家,總比被查出來誅族、砍頭、流放好得多?!?/br> 那黑色身影遲疑片刻,又道:“可是那軍弩,如果事后查出,樊大郎跟咱們有牽連,咱們就要面臨麻煩了?!?/br> 他沒有說的是,雖然軍用強弩被抹去了一切痕跡,靖難四年期間,軍械也確實莫名其妙地丟了不少。 可能用得起軍用強弩本身,就是痕跡。 丁梅夏冷哼一聲:“麻煩?呵,那又如何?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人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難不成要等死不成?” “再者說?!?/br> 老人陰測測地說道:“就算沒有樊大郎這個替身,讓你們去做,殺欽差,你們白蓮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那時候不怕,這時候在怕什么?” 黑色身影一怔,建文朝的時候,前來查軍糧的欽差,確實也暴斃了一個。 “話雖如此,可姜星火畢竟是永樂帝的寵臣,據說兩人關系非比尋常,永樂帝將其視作臥龍那般人物,而且姜星火本身聽說學究天人,有通天之能或許沒有民間傳言的仙術,但絕不能當等閑人物視之?!焙谏碛皯n心忡忡地說道。 “皇帝不用擔心,至于姜星火?” 丁梅夏輕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他一介乳臭未干的書生,連對國子監的生員都下不去手,注定是做不成事的,在常州府這個老夫經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盤上,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以為他的行蹤很隱秘無人能知?可笑,出了清涼寺,離開了那群武僧、死士、老卒的保護,他還能活著回去?” “可” “別說了?!?/br> 丁梅夏揮手打斷他的話語,語氣冰冷地說道:“找幾個白蓮教好手,確保殺樊大郎滅口萬無一失,你照辦就是?!?/br> 黑色身影欲言又止,可見丁梅夏態度堅決,他終究還是選擇閉嘴,告辭離去。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書房里只剩下丁梅夏一個人,他仍舊保持著端坐姿勢,目視前方,仿佛陷入了思索。 半晌之后,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幽幽說道:“姜星火,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br> “.常州的糧帳,不是你該碰的?!?/br> —————— 下午時分,從青萍泊方向過來的巡撫隊伍,堂而皇之地進了常州府城。 禮部右侍郎兼領江南治水事的宋禮大人,身穿顯眼的緋袍,騎在大白馬上,不緊不慢走在前面,后面是數百名護衛軍卒和一干衙役、差役護送著各種物資,還有相當數量抬輜重、扛箱子的民夫,浩浩蕩蕩,看起來頗為壯觀。 這樣的陣勢,即使是在建文朝的時候,也很少見到。 “宋侍郎,前面就是咱們洗塵宴的地方,請您移步至東院休息片刻,再用膳?!?/br>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哪有在書房時陰沉狠辣的陰謀家模樣? 一身破舊打滿了補丁卻漿洗干凈的官袍穿在身上,笑瞇瞇地像個和藹的老頭。 “晚上下官代表常州府做東,邀請各位同僚聚會,為宋大人接風洗塵?!?/br> 宋禮點頭,翻身下馬,跟隨著丁梅夏往里走去。 “宋大人,這邊請!” 丁梅夏指引著宋禮,走到一座小樓前,推門進去。 房間里收拾得極其雅致整潔,屋內的家具色澤明亮,擺設清新雅致,均是不錯的木料所制,窗戶旁掛著幾幅字畫,看起來也皆是出自名家之作,不見得很昂貴,但書寫工筆端秀精巧。 “好地方??!”宋禮微笑著點了點頭,贊嘆道:“丁知府果真有心,這般精美別致,倒讓本官不舍得離開了?!?/br> “宋大人謬贊了!”丁梅夏謙虛道。 兩人寒暄了一陣,宋禮便坐在桌子旁喝茶。 丁梅夏吩咐仆役上酒水,給宋禮斟滿酒杯,說道:“大人,此番青萍泊之事,多虧了您,解決了農人問題。若非如此,今天這宴席恐怕就辦不成了百姓吃苦,下官心里有愧??!大恩不言謝,待會兒下官敬您三杯?!?/br> “客氣什么?舉手之勞罷了?!彼味Y淡淡說道。 “宋大人,那些災民雖然安置妥當了,但仍有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不知所蹤,懇請大人能夠施以援手,救濟他們一二?!?/br> 丁梅夏突然開口說道:“下官代表全府黎庶,先謝過宋大人了!” 宋禮眉毛輕挑,瞥了丁梅夏一眼,淡淡問道:“你可曾想過,若沒有本官,你該如何賑濟災情呢?” 丁梅夏和藹的笑意里,帶上了一絲詭異。 “下官年邁愚鈍,只能等宋大人和國師大人訓示了?!?/br> “哦對了,國師大人呢?下官可是沒看見呢?!?/br> 第330章 罪證 丁梅夏左右看了看,沒有發現國師的影子。 “國師大人身體抱恙,今晚的洗塵宴就不參加了?!?/br> “聽聞國師大人有呼風喚雨之仙術,乃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今日難以得見,卻是遺憾萬分?!倍∶废哪樕闲θ莞訚饬?。 兩人又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語,宋禮借故要出恭,告辭出來。 剛出小樓,宋禮就看見了在路旁焦急等待的三個人。 其中有兩個身影,赫然是正五品的常州府同知(知府副手)王世杰,和正七品的常州府推官(負責刑名)張玉麟。 張玉麟是在本地蹉跎多年的官場邊緣人,按理說推官雖然有審理案件的權利,卻并沒有定罪量刑的權利,除了杖罪之外,其他所有的罪責推官說了都不算.可到了張玉麟這里,他連杖刑都插不上話,審理案子、判定罪行可是丁梅夏掌握權柄并撈錢的主要途徑之一,輪不到他置喙。 至于王世杰,則是宋禮舊時同僚,在洪武朝時期,宋禮曾經短暫地任職過戶部主事,那時候王世杰也在戶部任職,建文朝的時候方才外放了常州府,升了一級。 宋禮一身緋袍何等顯眼,王世杰認識宋禮,連忙上前拱手見禮。 “大本(宋禮字),你總算來了?!?/br> 王世杰一臉愁云慘霧。 張玉麟低聲勸慰身旁另一個同僚道:“別擔心,既然宋大人答應來了,一定會幫咱們想辦法?!?/br> 宋禮之前就與王世杰有書信往來,曉得常州府的官場是如何腌臜,自然明白對方期盼的心情,不過眼下國師還沒有拿到丁梅夏盜賣軍糧的關鍵證據,王世杰被架空的厲害,手里也沒什么證據,他倒也不好說什么。 可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該在這種丁梅夏的地盤私底下見面的,除非有極緊迫,或是可以公開的事情,需要當面稟報于他。 宋禮皺起眉頭,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張玉麟搶答道:“大人,前天夜里下了一場暴雨,發了山洪,于塘村那邊許多村莊被淹,那天晚上,有幾百名臨時安置在山腳的災民因為睡覺醒的遲,跑得慢,被活活困死在山洪中。其余的災民有人僥幸活了下來,有人卻還是命喪黃泉……這些天,他們一直躲在林子里,餓了找野菜、啃樹皮,晚上凍得渾身僵硬?!?/br> “為什么災民會被臨時安置在那?又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宋禮幾乎勃然。 三人均不敢回答,但不敢回答就是已經回答了。 宋禮拔腿便欲返回,去尋丁梅夏,他堂堂一部侍郎,正三品的國朝大員,是不懼丁梅夏一個正四品知府的。 “大本!”王世杰驚叫道。 “嗯?怎么了?” 宋禮停住腳步,扭頭疑惑地看向王世杰。 王世杰神色凝重,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點離開才是!” “你們先回去洗塵宴那里,我稍后就到?!彼味Y說完,便打算徑自離去。 王世杰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搖頭。 正是因為被丁梅夏架的不上不下,他才深知官場險惡。 宋禮乃是一部侍郎、欽差治水大臣,在外巡視時,地位堪比唐宋宰輔,若在平日,那肯定是高高在上,尊崇至極。 但這次是在常州府辦案,是丁梅夏的地盤,丁梅夏在常州府盤踞十余載,府內通判(負責糧運、水利、屯田等),經歷(負責財務出納、文書、內務等),知事,照磨,檢校,司獄全是丁梅夏的人,只有自己和張玉麟這大貓小貓兩三只,根本無法與其抗衡。 王世杰雖然知道丁梅夏有種種不法之舉,可苦于沒有證據,哪怕老同僚宋禮來了,也沒法扳倒丁梅夏這個地頭蛇,因此才勸其離開,自己也打算打點一二,從常州府轉任回南京。 還是那句話,若丁梅夏存心遮掩不讓人看出來,根本不需要費吹灰之力。 但張玉麟作為掌管刑名的推官,卻忽然向宋禮問道:“宋大人,國師可是傳說中那般圣人般的人物,心系天下黎庶?青萍泊樊家作為地方一霸,為禍鄉里久矣,可是國師堅決鏟除?” 宋禮怔了怔,回想起姜星火的種種,懇切地點了點頭。 張玉麟聽了這個消息,似是釋然,他的手,不自覺地縮回了袖子里。 在袖子的夾袋中,他有一份丁梅夏的罪證,可卻始終不敢交出來,他一直在等一個,足以用這份罪證還常州府一個朗朗乾坤的人出現。 青萍泊樊家,犯下過無數滔天罪孽,而他作為推官,明明應該審判其無數次,給百姓一個公道! 可是,丁梅夏不許! 王世杰看著身體微微顫抖的張玉麟,一瞬間就想到,這個平素滴酒不沾的人,在昨日聽聞青萍泊樊家被滅門的消息后,可是醉到上午都請了假未來點卯。 念及此處,王世杰不由地也有些觸動。 “國師大人何在?” —————— 國師大人忙著談生意呢。 “這兩萬石的稻米,我待會兒自會去驗,不過價錢嘛.畢竟從常州府可以走京杭運河入長江,可溯江而上到蕪湖,青弋江也好,句溪也罷,總該是要纖夫和民夫的,每石的價格,再降八十文?!?/br> 姜星火自然是半個銅板都不打算給對方付,所為的不過是探查清楚丁梅夏等常州府官員,盜賣常平倉存糧以及備倭軍軍糧的事實。 但既然扮演的是商人,總得在商言商,否則憑白惹人起疑。 陳掌柜亦是貌似誠懇地答道:“您有您的難處,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這年頭糧食就是命,眼下糧價還在漲,一天一個樣,咱們這交易的量大,酌情便宜,最多也就便宜五十文每石?!?/br> 從官倉里盜糧,怕壓根就是無本買賣. 姜星火心中冷哼了一聲。 若非是自己知曉其中關隘,恐怕還真被他這般誠懇的模樣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