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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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因為那晚的二十公里,也許因為那兩句“我沒有兒子”和“我也沒爸爸”,此后江喻對寧凜的關注越發明顯。 他嘗試著用通俗的標準要求他,要他成為一個心有正義,眼觀世界的好人,卻發現他與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寧凜就不是個人,他是條瘋狗。 大叁上學期,他們又有一場封閉式訓練,還是江喻做教官。那會兒寧凜和姚起東已經出名,兩個不正經的奇葩成天耍流氓行徑,但專業成績和體能測試都是一頂一的好,讓人又羨慕又嫉妒。 他們狼狽為jian,最夸張的一次是學校搞模擬訓練,他們把扮演敵方的校領導揍得鼻青臉腫,肋骨都斷了一根。 江喻頭疼地不行,把他倆罵了個狗血淋頭。 寧凜不服,說:“戰場之上無父子,他在背后陰我,我怎么不能回擊?!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江喻用手指頭點他的腦袋,“你挺橫,但你現在沒資格說這話?!?/br> 寧凜大聲說:“憑什么!” 江喻一想到可能來的處分就氣急敗壞,用比他還大聲的聲音回答:“就憑他是領導,是你上級!” 寧凜一下閉了嘴。 屋檐下臺階上,他們相對站立,氣氛凝滯。 江喻斜他一眼,“怎么不說話?” 寧凜一揚下巴,肌rou緊繃,表情倔強,“我不敢說?!?/br> “你有什么不敢的!”江喻冷笑,“給你一把鏟子你能把天給掀了!你說,有什么就說什么?!?/br> 寧凜直直地看著他,眉毛挑起來,聲線很銳利。 “等老子成了領導,老子一定搞死你們!” 江喻唰地抬起頭,表情收不住,滿臉的“你他媽在說什么”。 寧凜一字一句重復:“等老子成了領導!老子一定搞死你們!” 江喻眼神像刀子一樣,冷冷地射過去,寧凜保持軍姿,目視前方,用力地挺直身板。 不服,就是不服,死都不服。 江喻氣笑了,他伸手扣著寧凜的脖子,把他一路拽到cao場,一把丟在地上。 天上下著大暴雨,雨水打在身軀都有些疼,兩個人的面容在雨里模糊不清。 江喻抹了把臉,冷著聲音命令他:“俯臥撐,我沒說停就不許停!” 寧凜看著他,“憑什么?” “俯臥撐準備?!?/br> 寧凜眼里充斥著紅血絲,拔高聲音:“憑什么!” 江喻屈腿,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輕而易舉地將他按在地上。寧凜瘋狂掙扎,手掌被砂石割破,血絲流出來,又很快被沖刷干凈。 江喻死死地按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俯臥撐準備?!?/br> 寧凜眉宇間的煩躁無法隱藏,他的面容猙獰,看著江喻的時候全都是不忿。 有那么一瞬,江喻覺得他會從地上跳起來掀翻自己,惡意反擊。 但他只是這么看著他,看了幾秒,慢慢撐著手臂俯在地上,一下一下開始動作。 因為濕衣貼身,手臂上的肌rou線條盡顯,鼓脹起來就像一頭兇猛的獸。 江喻走過去,手準確地掐上他的后頸,掌下用力。 “服不服?” 寧凜的聲音有種穿透雨幕的狠厲,“不服!” 江喻收回手,轉過身彎下膝蓋,坐到了他的背上。 成年男性的體重壓上來,讓寧凜的臉色漲得通紅,他的手臂不停打顫,牙齒卻咬得更緊,從喉頭里發出類似獸一樣嘶吼的音,撐著背上的江喻一次次起落。 鼻間彌漫著雨水特有的水汽味道,俯下身時能聞到青草腐爛的氣息,他的手掌下氤氳出一道道血跡,淌出來,又被沖干凈,嘴里也是,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腥甜,漫上喉頭,充斥口腔。 江喻在他背上,沉聲問:“服不服?” 寧凜咬牙,“不服!” “服不服?” “不服!” 寧凜的手指陷進泥土里,心跳很快,梗著脖子不肯低頭,不肯認錯。 他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嗓音嘶?。骸安环褪遣环?!” 喊完,他力竭,趴在地上大口喘氣。 雨水滑進鼻腔,呼吸間全是鐵銹味,寧凜的側臉貼在地上,粗糲的砂石將他的臉磨得生疼,但他感覺不到,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條離水的魚。 胸腔的窒悶讓他短暫地失聲,他費力地睜開眼,緊盯雨幕里的江喻。 江喻走到寧凜前方,攏起手,背在身后,居高臨下地看著寧凜。 這場雨讓他們都很狼狽,但他依舊面沉如水,臉色很冷,說話的聲音也很冷。 暴雨傾盆。 江喻指了指上方,天際都是蒼冷的暗調。他說話的聲音很平緩:“寧凜,你看看天,天那么高?!?/br> 寧凜抿著嘴,梗著脖子,不說話。 江喻揪著他的頭發,逼他把腦袋昂起,厲聲道:“再看看你腳底下!” 他的聲音又嚴肅又冷漠,寧凜心氣高,被他一折騰,氣得手背上青筋突出。 他憋著勁,咬牙問:“你什么意思?” 江喻松開手,拎起他的肩膀,把他翻個身,一巴掌打在他的胸口。 “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這一句,把那熟悉的親切感都叫了回來。 寧凜躺在地上,由著江喻揍了自己一掌,揍完了,他心里的氣消散地一干二凈,只剩下絲絲坦然。 他沖江喻笑,捂著他的手,叫他:“老江?!?/br> 他是慣會恃寵而驕的人,能敏銳地分出到底誰對自己好,對自己好的底線在哪里,然后順著桿子越爬越高。 江喻沒有兒子,年紀雖然離做他的父親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對待寧凜,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拿他當半個兒子來教。 開小灶什么的就不說,還會在自己的宿舍做飯,叫上寧凜來吃,有時買一送一附贈一個姚起東。 他對寧凜,若要用四個字來形容,當真是仁至義盡。 誠然,寧凜這大逆不道的鬼話把江喻氣得心口發疼,但同時又讓他忍不住想笑,為這份年少輕狂。 江喻松開他,無奈道:“臭小子,瘋狗一樣?!?/br> 江喻自己又何嘗沒有過張狂的歲月,血氣方剛,不服就干。 這也是他欣賞寧凜的原因之一,他總能從他的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所以他很想將寧凜扳正,他因為狂妄吃了不少苦頭,走了很多彎路,他不希望寧凜也跟他一樣。 那些苦頭,他是最好能不吃就不吃,那些彎路也是能不走就不走。 可那時江喻又怎會明白,人生道路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是苦頭或者是彎路,該來的都得受著,然后為之流血流淚,懺悔一生或百死不悔。 江喻說:“寧凜,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服就是不服?!?/br> 說完,他走了。 作戰靴掠過寧凜的眼前,他走的背影很穩,像一座山。 寧凜躺在地上,由著雨水沖刷自己,目送江喻遠去,笑得開懷。 寧凜覺得,江喻給他的感覺仿佛一把篩子,他試圖用自己的方法將浪潮里的沙子一一淘出,然后找到清澈純粹。 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江喻想要的,但他在某個時刻能感受到,江喻是希望他能成為他想要的那種純粹。而他在望著江喻離開的身影時,也第一次冒出這樣的想法,他想成為江喻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在他心里,他其實也早拿江喻當做自己的半個父親。 * 揍領導這事兒還是被江喻兜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經過這件事寧凜至少會消停一陣子,沒想到才剛過兩天,這王八蛋又折騰出新的幺蛾子。 好好地封閉式訓練著,他非要爬墻逃課。 好死不死,剛好被外頭經過的系教研室主任撞見,當場提著人來到江喻面前。 江喻折了面子,火冒叁丈,問他逃課到底要出去干什么。 得到的答案很簡單,他說自己的小女朋友要過生日了,他想偷溜出去見她一面,給她個驚喜。 江喻簡直匪夷所思,他被氣得夠嗆,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想出去,你不會請假嗎!” 寧凜也滿臉匪夷所思,“還能請假?” 江喻眉宇一抽,“不能!” 當然不能,但寧凜要是跟他好好說的話,指不定他能替他想想辦法。 現在倒好,搞得人盡皆知,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整些旁門左道。 江喻嘆了口氣,眉頭的川字紋深刻。 “我遲早被你氣死?!?/br> 最后他還是給寧凜批了假,頂著被所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了好一陣,看得他壓力大到晚上差點失眠,夢里都有人指責他偏心。 偏偏那個沒良心的兔崽子一點也不感念他的好,剛得了假,立馬撒丫子跑了,快樂地奔出校門投向女朋友的懷抱。 日光下,他的身影很歡脫,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年輕的朝氣和澎湃的喜悅。 江喻想笑,他想起寧凜說的那個俗氣的夢想,一日叁餐,七情六欲,長命百歲。 做一個受人敬仰的好人,娶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這“沒出息”的夢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一生。 他以為寧凜會按照自己的既定軌跡一直走下去,直到云桐街搶劫案發生,直到那聲槍響,直到寧冽死去。 一切美好戛然而止,命運猝不及防地將他推向了另一個岔路口。 江喻記得,那天下午陽光很好。 他對寧凜說:“你想好了么?” 寧凜低頭看著手機,低聲說:“想好了?!?/br> 江喻私心里還是不想他去,他看著他從男孩長成男人,從無賴變得端正,寧凜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心疼他,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勸服不了寧凜。 他已經決定好了,拋棄了自己曾經最珍視的夢想,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不歸路。 江喻無法判斷他將要去赴的是一趟怎么樣的兇險,前途尚未可知,生死也尚未可知,江喻說不出口,他不忍心告訴寧凜,他往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沒有明天。 他紅了眼眶,哽聲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要是死了,可連追悼會都沒有?!?/br> 寧凜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帶著無限柔情,注視自己手機里的畫面。 藍天下,青青草地,女孩站在籃筐前笑得燦爛。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寧凜明白,這一次離開,就是與他的過完做了徹底的告別,從此以后他的少年時代只能是回憶,他的飛揚跳脫也將一去不復返。 而她,也將在他的回憶里,成為他的過去。 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地刪除了視頻,沉默地將手機丟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