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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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凜轉過頭,目光望著她,沒有說話。 那目光里是什么? 愧疚,嘲諷,無奈?匡語湉分不清楚,也不想分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一個人,也沒有這么恨過一個人。 “你不是死了嗎?”她追問,咄咄逼人,“我現在是大白天見鬼了嗎?” 寧凜沉默。 他的脊骨微微彎曲,身側空蕩蕩的袖子有種與年歲不符的落魄和枯朽。 匡語湉胸膛劇烈起伏,眼淚如滾珠般落下,她已沒了理智,恨不得用最難聽的話去刺他,但寧凜空蕩的右手袖管又讓她始終無法將話說出口。 “你不會說話嗎?”她眼中模糊,哽咽著問,“‘對不起’叁個字,你不會說嗎?” 寧凜將目光投向地上的影,他的眼里已沒了少年時期的清澈,光是說話似乎就已經耗盡了力氣。 他說:“對不起?!?/br> 匡語湉咬著唇,感到身軀搖搖欲墜,但她頑強地站立著,拼命與洶涌的情緒做對抗。 她往后退,一直退,退到盡頭的門邊。 她在模糊的光里看到寧凜,他正看著她,眼色不明,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匡語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淚水。 在走之前,她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br> * 孫郁可正坐在地毯上看劇,門響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哐當一下,被人狠狠摔上,像是發泄。 孫郁可覺得奇怪,轉頭去看,卻只看到匡語湉風一般跑回臥室的背影。 沒過多久,她又重新出來,眼睛帶著nongnong的紅,一看就是哭了很久的痕跡,手里還抱著一個精致的牛皮紙袋。 孫郁可咋舌:“小湉,你這是怎么了?” 匡語湉不發一語,穿著拖鞋,提著紙袋就出了門。 孫郁可瞇起眼,認出來了,牛皮紙袋里裝的是一件鮮紅色的球衣,洗得有點發舊,平時被匡語湉寶貝似的放在衣柜里,她從不拿出來看,但也不許別人去碰。 門“嘭”地關上,孫郁可回過神,趕忙放下泡面,拿起鑰匙追了上去。 電梯剛下,匡語湉直接走的樓梯,急匆匆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樓道里回響,孫郁可叁兩步踏下去,不停喊她名字。 匡語湉恍若未聞,直直跑出了樓道,一直跑到不遠處的垃圾桶前才站定。 她打開蓋子,抓緊牛皮紙袋,惡狠狠地將球衣丟了進去,再大力地關上蓋子。 見到這一幕,孫郁可一愣。 她腳步躊躇,“小湉,發生什么事了?” 匡語湉頭發上還沾著水汽,緩緩蹲下身,把頭埋進了臂彎里。 偌大的空間里,她孤單地似乎只剩下自己。 孫郁可遠遠地看著她,沒有上前。 她看到匡語湉發狠地把球衣扔進垃圾桶,蹲下身緊緊地抱著自己,好一會兒后,又踉蹌地站起身,瘋了一樣打開桶蓋,從里面撈出紙袋,動作太快,球衣一下落到地上,鮮紅的一塊布料,像極了一面旗幟。 她撿起球衣,抱在懷里,眼眶里的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落下,連帶著肩膀微微顫抖。 孫郁可瞇了瞇眼,看著那縮小成一個點的人,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以前在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她想,也許只是因為沒有人在你面前,悲傷到極致。 那種難以名狀的痛苦裹挾住了匡語湉,同時也裹挾住了她,讓她在心酸的同時也在深深地,深深地為之難過。 她無力上前,因為她能清楚地感到,匡語湉的悲傷是她無力拯救的??伤仓?,這樣的痛楚若不是到了極點,以匡語湉自制的性格,又怎么會失態成這樣。 一件球衣就是一個故事。 匡語湉的心事她無從知曉,或許她也不想被知曉。 于是各人有各人的悲傷,各人有各人的沉默。 * 周末,匡思敏例行回家的日子。 老街的家自匡母去世后便空置了,孫郁可按市價付了租金,把客房成功占為己有,匡語湉和匡思敏一人睡主臥,一人睡次臥,倒也相安無事。 但匡思敏這天惹了麻煩。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之前朱函惡意用球砸人,她一直咽不下這口氣,恰逢又一次訓練賽上冤家路窄,兩人練著練著,不知怎么竟然打了起來。 都是優等生,學校頭疼得不行,逼兩個人面上和好,請了家長,然后簡單記了個警告就算完事。 回家的路上,車里氣壓一直很低。 匡思敏坐在車后座,不停偷瞄副駕駛座上的匡語湉,給駕駛座上的孫郁可瘋狂使眼色。 孫郁可沖她搖搖頭,無奈地說了叁個字:沒辦法。 匡思敏的嘴癟下去,完了,這回她姐是真生氣了。 她坐不住,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氣氛,非得找點什么話來說,想來想去,討好地笑道:“姐,我最近想再沖刺一下,老師說我這個分數就算只考文化課,重點也不是問題?!?/br> 匡語湉淡淡地嗯了一聲。 匡思敏腦袋湊過去:“我聽我同學說,有本什么輔導書挺好用的,姐你陪我一起去買好不好?” 匡語湉頭也不抬,“開車的時候好好坐著?!?/br> 匡思敏怏怏地哦了一聲,再不說話了。 車子一路開進老街,一路無話。 等匡思敏打開車門,才聽到匡語湉對著孫郁可說:“我先出去一趟,在我沒回來之前你幫忙看著點,不要讓她出門?!?/br> 孫郁可點頭說好。 匡思敏一個跨步上去,“姐你要干嘛?變相囚禁么?” 匡語湉冷冷地瞥過去一眼,這一眼太過凌厲,匡思敏立馬蔫了氣。 “好嘛,你別生氣,我乖乖等你回來?!?/br> 匡語湉勉強笑了笑,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匡語湉這次出門是去見徐槿初的。 半小時前,徐槿初發來消息,約她出來見個面。 她這幾天情緒不太好,本想拒絕,但他用詞直接,直說這是散伙飯,匡語湉想了想,終究是她對不起徐槿初在先,便答應了下來。 地點是他定的,約在老街附近的火鍋店,那是個老店,鍋底調得好,生意也好,她到的時候還被人擠得趔趄了下。 徐槿初關心地問:“沒扭到腳吧?” 匡語湉搖搖頭:“沒事?!?/br> 徐槿初替她倒上茶水,眼神放在她的眼眸上,“你這幾天看起來不是很好?!?/br> 匡語湉扯了扯嘴角,“是嗎?” 徐槿初沒有做聲。 他慢斯條理地倒完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才說:“小湉,不當情侶,我們也還是朋友吧?” 匡語湉嗯了一聲,點點頭。徐槿初是數學老師,出了名的性情溫和,不做戀人也會是良友。 徐槿初把筷子拿去燙了燙水,抬起頭,眼里浮起笑,“所以你現在面對一個朋友,有沒有輕松一些?” 匡語湉不解。 “你一直都擰巴著,總在逼自己面對我?!毙扉瘸鯗厝岬?,“我以前以為你愿意臣服于世俗,就是接受了我,沒想到臣服并不等于甘愿,是我錯了?!?/br> 那天是還沒去世的匡母要求他們見面的,介紹人在見面前就說得很清楚了,女方有一位前任,感情很深,但失蹤多年,幾乎可以判定死亡。 他不是沒糾結過,但考慮許久,還是答應了。因為年齡到了,因為生活壓力,因為一個人很寂寞……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遇到了匡語湉。 她穿了件白襯衫,身體小小的,臉也小小的,長發隨意披散著,素白的臉上不著一絲粉黛。那陣子她的情緒也不好,但強迫自己來了,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聽他講話。 講著講著,她開始走神,盯著外頭的飛鳥發呆,莫名其妙地,他也開始看著她,漸漸停止了話語。 那時是他最初的心動。 “你不知道你那時候看起來有多動人?!毙扉瘸跽f,“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你一樣,我清楚地知道你在思念另一個人,但我依舊被你那個樣子打動?!?/br> 他看著她,“我這么說是不是顯得文藝又矯情?” 匡語湉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搖了搖頭。 徐槿初說:“小湉,雖然你是因為你mama的原因才和我說在一起的,但坦白講,那叁年里,我過得很開心?!?/br> 匡母在幾年前死于心肌梗塞,在生命倒計時的前幾天,她似乎有所感召,拉著匡語湉的手,只交代了兩件事。 一是要她照顧好自己和匡思敏,二是要她找一個人穩定下來。 “忘了他吧?!笨锬富鞚岬难劾锸乔逦碾y過,“葡萄,寧家那孩子已經失蹤很多年了……他,他肯定死了!就算沒死,他也不會回來了,難道他一天不出現,你就一天接一天地等下去嗎?” 匡母說:“放下他,也放過自己?!?/br> 匡語湉低著頭,不說話。 匡母幾近哀求,“算mama求你了,葡萄?!?/br> “放下吧,他不會回來了?!?/br> …… 為了母親的遺愿,她去做了,接受了徐槿初成為自己的男友,開始新的生活。 可匡語湉悲哀地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遇到了很多人,但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寧凜。 沒有人像他,更沒有人能取代他。 * 熱騰騰的火鍋咕咚冒泡,紅油化開,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徐槿初給匡語湉夾了一個丸子,說:“你是不是哭了?” 匡語湉沒說話,他又接著說:“作為朋友,我其實還是蠻靠譜的?!彼α诵?,“我也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為你是因為我哭的,和我說說吧,我愿意當你的垃圾桶?!?/br> 匡語湉低著頭,然后皺了皺眉,眼里的血絲格外明顯。 香菇和丸子浮上來,熱霧藹藹,周圍盡是交談的人聲。 生活的味道都濃縮在一鍋火鍋里。 它讓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變得更加輕易地開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沒有死?” 匡語湉點點頭。 徐槿初:“那他之前為什么音訊全無?” 匡語湉沒有說話。 徐槿初委婉地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已經在外面結婚生……” “不可能!” 徐槿初頓時啞然,他沒見過這樣敏感如小獸的匡語湉。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溫柔的,甚至是清冷的,總是沒什么情緒的樣子,他以為她本性就是這樣。 原來不是。 她有天大的禁忌,是那個人的名字。關于他的一切她閉口不談又深藏于心,但倘若別人說了他半分不是,她就跳起來去和那人拼命。 這樣的匡語湉讓他的笑容也有些掛不住。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他不想承認,他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面前,輸得徹徹底底。 徐槿初沉默了班上,才緩緩說道:“小湉,有些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就不應該回頭?!?/br> 匡語湉安靜地坐著,捏手里的筷子。 “無論他那八年里發生了什么,他總歸沒有聯系過你不是嗎。小湉,現在通訊設備這么發達,有什么理由不能聯系——”徐槿初說到一半,忽然噤了聲。 匡語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轉頭,就對上姚起東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在他的右手邊,寧凜正端坐著,靜靜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