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風行急(五)
颯露紫昨夜沒有睡好,他是公主坐騎,自視甚高,向來不和其他馬睡在一個馬棚里。 昨夜來了個滿身酒氣的少年人,把它和一匹紅毛母馬拴在了一起,然后霸占了它的地方。它正尥蹶子把湊過來的紅毛馬趕到角落,突然聞見主人身上特有的蘅蕪香氣。 妙儀做中官打扮,青衣皂靴,背著個小小包袱,她牽出颯露紫,正往小門外走,聽見有人低喝:“什么人?” 天色晦暗不明,一個人從草堆里站起來,疾步跨出了馬棚,一把搶過轡頭,上下打量著眼前人,“你好大的膽子,連公主的坐騎也敢偷盜?!?/br> 妙儀回首,月光下的這個人一張娃娃臉,頭上插著稻草,睡眼惺忪,強裝清醒,力氣倒是出奇的大。 她坦蕩問道:“你可是壽安公主親衛營拱衛郎趙副將?今日為何不在值房,反倒在這么個腌臜地方偷懶打渾?” 趙岐被她一頓訓斥,剛想罵回去,卻在月光下驚鴻一瞥,此人秀目含嗔,朱唇含笑,即使做了中官打扮,也難掩殊顏麗質。 他的怒火消散無形,喃喃道:“你是何人?我為何從未見過你?” “我是何人不要緊,只要你認得這個便好?!?nbsp; 說罷,妙儀拿出一個朱雀紋鎏金玉牌,“公主遣我有要務,莫說用這一匹馬,就連立刻處置了你都使得?!?/br> 趙岐一看,正是壽安公主的私令。 妙儀見他不說話,知道他已被自己唬住,略一思忖,又道:“昨晚,公主命我回大梁辦事,提到你身手卓絕,命你與我同往,護我周全,不想我今早去你房中尋你,卻無人在,正想和公主稟明了治你的罪?!?/br> 趙岐一聽,想到自己本就不得公主青眼,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又讓自己耽誤了,心中懊惱,忙道:“末將魯莽,貴人勿怪,公主這時怕還是睡著,不若我收拾一下,即刻啟程,才能不耽誤了差事?!?/br> 妙儀心中暗笑,又假裝為難,晾了他半晌,才道:“那你先自去收拾,卯正在西門與我匯合?!?/br> ——————————————————— 鄯州是茶馬重鎮,往來絡繹不絕,卯初時分,各個城門就已經大開,妙儀便是在這個時候,混跡在商隊中,從東門出了城,比和趙岐的約定早了半個時辰。 而后一路策馬,疾行了兩個多時辰,才在胡楊樹下的茶棚稍事休息。 昨夜一時心急,牽馬夜奔,她一顆焦急的心,現在才略略平定。 天地之小,死生之大,總是要見娘最后一面的,才不會抱憾終身,這也是為人子女能盡的最微薄的孝道。 她將水囊灌滿水,在荷包中撿了一塊碎銀,放在桌上。 剛出了茶棚去牽馬,就看見一匹赤兔馬疾馳而來,穩穩在自己面前停下,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飛揚的塵土,直刺她的耳膜:“中官,你可讓我好等?!?/br> 趙岐跳下馬來,拿起妙儀手中的水囊便往口中灌,喝了個精光才還給她。妙儀嫌惡的把水囊往他一拋,便轉身上了馬。 趙岐又道:“中官今日讓我在西門等,我早早就到了,等了半個時辰不見中官的影子?!?/br> 妙儀裝作一臉意外,“我明明說的是東門……不過,你既然聽錯了,又是怎么追上來的呢?” “中官所騎的颯露紫,烏中透紫,誰人見了都會多看兩眼,想要不記得也難。我去南門東門各自打探一番,就知你是從東門走的?!?/br> 原來如此,妙儀不欲與他多言,只道:“你且跟好了,” 想了想又說,“不要再叫我中官了?!?/br> “不叫你中官叫什么?” “你就叫我公子吧?!?/br> 云高路闊,妙儀歸心似箭,兩人便默契的一言不發,在漫漫黃沙中,沿著筆直的官道打馬東去了。 ———————————————————— 降真醒來,天色大亮,約莫過了辰時,自己竟比平時足足起晚了一個時辰。 她忙起身,見妙儀的紗羅帳子掩著,繡鞋也在腳床上,便放下心來,招呼小丫頭們汲水來,去取公主今日的穿戴,自己則收拾香爐里的殘灰。 那香還未燃盡,卻不是昨日自己放進去的沉水,而是燒了一半的安息香。 她心里一緊,忙去妙儀的榻前喚道:“殿下,是時候起了,今日姜老夫人要帶府中女眷來拜見,怕是巳初就要到的?!?/br> 等了一會兒,沒有聲響,她輕輕掀開帳子,里面哪里還有人在。降真腿一軟,扶著床榻,跪了下去。 正巧小丫頭們汲了水來都在外間立著,喚道:“降真jiejie,水有了,要不要拿進來?” 降真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把帳子放下來掖好,走到外間道:“水放著就好,這里不要你們,去把你們蘇合jiejie請來?!?/br> 幾個小丫頭依言去了,臨走還不時往里間張望,怎么今日殿下起的這樣晚。 蘇合一進屋,降真就從里面把門拴上了:“昨晚香爐里的香被人換了,我睡死過去,一醒來殿下便不在房內了?!?/br> 蘇合一聽都嚇了一跳,問道:“當真,可往院子里找了,會不會殿下早起了去逛園子了?” “我尚未聲張,現在這府里還有姜老夫人派來的人,也不好貿貿然說殿下丟了?!?/br> 蘇合掀開帳子往被褥里一摸,摸出一張銀絲云紋灑金箋來,一筆娟秀小字,寥寥數語: “往大梁,不日便返,稱病不見客?!?/br> 她將箋子遞給降真,問道:“昨夜殿下可是說了什么?” 降真接過箋子看了,“殿下昨日一早便睡了,只閑聊了叁兩句?!?/br> “事到如今,只求能瞞過這十幾日,在婚儀之前把殿下尋回來。我們現在就去找哥舒將軍,請他暗中帶人去追?!?/br> “可是今日姜老夫人要來的?!?/br> 蘇合無奈道,“來就來罷,就說公主病了。所幸除了原來宮里幾個近身伺候的,沒幾個真的見過殿下?!?/br> ———————————————————— 西平郡公的母親姜老夫人昨晚聽聞公主到了,便命人去軍營中傳信,到了第二日,傳信的人回來了,只是不見西平郡公姜昭。 姜小姐為母親奉上茶,見她面色不虞,寬慰道:“大哥領了十幾萬人的大軍,現下青黃不接,最是羌人愛作亂的時候?!?/br> 姜老夫人接過影青葵口盞,問下面跪著的小廝,“郡公是怎么說的?” “郡公也是說軍務繁忙,且今日糧草督運要來,實在抽不開身?!?/br> 姜老夫人將茶盞子摔在地上,似乎是氣急了,對著女兒道:“你聽聽,就因為打發了他院子里的人,連家門都不回了,什么抽不開身,左右半個時辰的路?!?/br> 說罷又拉起女兒的手,“夢嬌,我兒,都說生兒子不如生女兒,如今我是信了?!?/br> 姜夢嬌聽她越說越不成樣子,揮手叫人下去,又溫聲道:“母親,我們一會兒還要去公主府上,你腫著眼睛,叫人瞧出端倪可是不妙。哥哥不愿回來就隨他,只要他能回來拜堂。我聽說那壽安公主美的如仙女一般兒,哥哥見到她保準不會再為了紅綃和母親置氣了?!?/br> 姜氏道:“但愿如此,說到紅綃,我也算待她不薄,不但發還身契,還陪了她一筆嫁妝,總好過沒名沒分在這里混著?!?/br> 兩人出了府,坐上馬車,往公主府去了??すc公主府本就相聚不遠,不過盞茶功夫就到了。 想是原先就知道姜老夫人和小姐要來,府門大開,幾個嬤嬤侍婢在門口迎著,看到郡公府的馬車到了,上來幾個內侍拉住轡頭,搬來腳凳,一氣呵成,讓姜老夫人心嘆,果真是宮里來的人。 蘇合引著她們往正房走,走到抄手游廊處,對姜氏母女道,:“今日殿下知道夫人和小姐來,本來是要出來迎的,只是今早誤食了花生油做的糕點,身上起了疹子,這會兒只能隔著屏風會客了,還望夫人和小姐多體諒?!?/br> 姜氏聽說過壽安公主身嬌體貴,吃食多有講究,如今看來所言不虛,心中隱約擔心起未來的子嗣,問道:“可有請了人來看?” “宮里一同來的醫女已經看過了,沒有大礙。只是這廚房里有不少新人,難免有些不知道的事體,還得慢慢交待過,才能由他們去做?!?/br> 姜氏明白,她所指那些新人不過就是自己原先派來公主府的,見她說的冠冕堂皇,綿里藏針,臉上便有些不好。 就在這時,姜夢嬌在姜氏的手心捏了一把,姜氏轉過頭看她,又隨著女兒的目光望向假山旁,一個俏生生的身影轉瞬即逝,正是被她遣出郡公府的紅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