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儲崇煜的下巴一點點壓了下去, 嗓子都啞了:“黃、黃夫人怎么說的?是嫌兒子功名不夠?能不能……等到八月,兒子肯定中舉,等來年二月會試, 兒子、兒子一定……” 世子夫人無情地打斷他:“崇煜啊,縱使你考的再好,履歷也要一年一年的增,等你真中了進士,從翰林院出來,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何況你的身份……你……哎?!?/br> 她別過頭,很心痛惋惜地道:“你連個庶子都不是。還要人家怎么把話說明白呢?” 儲崇煜泥塑一樣立在原地,半晌沒說話,只覺得心口一直往下墜著墜著,遲遲不見底。 等他醒過神來,順臉頰而下,一直匯聚在下巴尖兒上,有兩行guntang的東西。 “兒子知道了,兒子告退?!?/br> “嗯,你去吧?!?/br> 儲崇煜旋身挑簾出去,一步一步地邁回自己的院子。 外面驟然一場春雨,細細密密,針一樣一根根扎在他腦門兒上,不見止住。 他回到臥室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 大黑從外面蹦進來,也沒人攔它,它便舔了舔儲崇煜的手指。 合上窗戶,不點燭火,室內昏暗,儲崇煜精致漂亮的面龐沉郁可怕,他摸了摸大黑的腦袋,問它:“可有信?” 大黑只搖尾巴,嘴里是空的,肚皮上也什么都沒有。 沒有回信,仍舊沒有回信。 黃家看不上他,她也的確不愿嫁給他。 他就這樣不配么? 儲崇煜心想,或許是的吧。 有的人,生來就是卑賤有罪的。 譬如他。 這場春雨來的急,去的也快。 黃家,團月居。 黃妙云聽說世子夫人走了,立刻就想去箬蘭院,因怕途中下雨,帶著傘去的。 人沒淋著,鞋子濕了。 姜心慈一眼看見黃妙云臟了的鞋子,讓人打水給她洗腳,找干凈的鞋襪給她換,還嗔她:“怎么雨天還要過來?” 黃妙云嫩嫩的雙腳泡在熱水里,臉好像也被燙紅了,臉頰微嘟,心猿意馬地問:“雨天就不能來了嗎?” 姜心慈從柜子里撿出一本不薄的賬冊,放在四方小幾上,說:“瞧瞧?!?/br> 黃妙云這會子哪里有心情看,拐著彎兒,問道:“娘,世子夫人來家里,可是有事?” 姜心慈打量她一眼,笑道:“能有什么事?不過是看一看你祖母?!?/br> 黃妙云追問:“再沒別的了?” 姜心慈搖頭:“沒了。怎么,該有什么事?” 黃妙云低頭,翻著賬本說:“沒什么,還以為世子夫人突然拜訪,有大事?!?/br> 心里卻暗罵,這個二表哥,明明在信里說要長輩來提親,那樣信誓旦旦地承諾,怎么跟魚吹泡泡一樣——不實在! 要是真嫁給他了,她一定要治一治他這毛病。 省得叫她失望。 黃妙云神游了半天,腳也泡好了,丫鬟給她擦了腳,換上干凈襪子和鞋,她便將心思放在賬本上。 這是張素華貪墨黃家家財在外置的產,三間別院和一間鋪子,大大小小的東西加起來,都趕得上普通的官宦之家。 黃妙云驚呼:“貪這么多!” 姜心慈冷笑:“可不是?!彼终f:“老夫人發了話,留給你和你哥哥,你想賣了折現銀,還是把宅子或者鋪子收在手里?” 黃妙云說:“要銀子吧。省得我和哥哥挑選,嫂子心里也舒服?!?/br> 姜心慈點著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br> 黃妙云又坐了一會子就回去了。 心里卻一直惦記著儲崇煜說要來提親的事……今天沒提親,明天總該要來了吧? . 府試之后,儲家族學里熱鬧了一陣。 現在同窗們明顯待儲崇煜和善了些,走路會給他開道,再也不會亂動他的文房用具和書本。 可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變,他仍舊是一個人,孤零零上族學,下午下了族學又獨自去書齋。 還是那間書齋,儲崇煜沉默著看書。 和往常不同,他這次靠在角落里,一張臉陰郁冷漠,仿佛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因喪告假的店小二今日剛回的書齋,見了儲崇煜仍舊和看見蒼蠅一般,拿著拂塵東掃西掃,有意掃到他身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儲崇煜抱著書本,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子瞧他一眼。 店小二心底里一直怵不過這些貴公子看人的眼神,卻又恨極了同樣的糟糕出身,儲崇煜卻因機緣巧合生來就綢衣玉食,佯裝不怕,譏諷地“嘁”了一聲,飄飄然走了。 這一幕被人看見。 有熟客拉著店小二到一旁去提醒:“人家府試考了第一,已是穩穩的舉人身份,你折騰他干什么?” 店小二唬了一跳,冒著冷汗問:“他、他考府試第一?” 熟客看好戲似的說:“叫你小子張狂,仔細他中了進士,把你店給砸了!” 店小二縮了縮脖子,自己安慰自己:“不能……吧?!?/br> 儲崇煜仿佛沒聽見別人的議論,看完了書,就照常走了。 入了夜。 儲家族學的先生留了堂,學生們現在才下學。 書齋的門已經半掩,看樣子也要關門了。 店小二等完最后一個客人,打了個疲倦的哈切,準備將門關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只手,抵住了門,硬生生將門推開。 “誰???關門了!”店小二煩躁地吼一聲,定睛一看,瞬間睜圓了眼睛。 儲崇煜緩步進去,關上了門。 店小二驚恐地直后退,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儲崇煜步步逼近,直到店小二退到書架上,無處可躲,才木著一張臉,死死地掐著他的脖子,不慌不忙地看著他拼死掙扎的樣子。 店小二氣快絕的時候,儲崇煜松開了手,亮出袖子里的刀,伸進他的嘴巴里。 連一聲慘叫都沒發出來,店小二含著一嘴的血,跪在了地上。 儲崇煜離開了書齋,在坊間橋下洗干凈了手和小刀,去了六皇子府邸。 裴宗海見他便殷勤地笑,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開口就說:“早知道小郎君要來的,主人等候多時了?!?/br> 儲崇煜面無表情地走進去。 裴宗海跟在后面,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墻。 店小二遭人割舌,成了啞巴,這事兒在周圍一下子就傳開了。 儲家族學的學生也都知道。 黃妙云對這等消息絲毫沒有興趣,她像一朵等到蔫兒的花,卻仍舊沒等到儲家來提親。 倒是先等來了姜心慈的生辰。 這回儲家人定要上門,指不定就是明日提親。 明日儲崇煜肯定也要來的。 黃妙云特地挑了條嬌艷的纏枝紋裙子,又新買了簪釵,還讓跟丫鬟們一起調出了一種新的口脂,紅如花瓣,但濃而不艷,極襯她的膚色,涂上之后昳麗嫵媚。 黃景言湊在黃妙云跟前,心事重重。 黃妙云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才發現黃景言心不在焉的,便扭頭問他:“言哥兒,你在想什么呢?” 黃景言臉色不大好,驚嚇般回神,說:“沒,沒什么?!?/br> 黃妙云走過去摸了摸他額頭,皺眉道:“也沒發熱,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黃景言讓丫鬟們出去,神神秘秘地問黃妙云:“jiejie,你知道我們族學書齋店小二的事嗎?” 黃妙云說知道。 黃景言抿緊了唇角,攥著袖口說:“他指認崇煜表哥割他舌頭,可店小二不會寫字,又說不了話,等于沒證據?!?/br> 黃妙云歡喜的神色一點點淡下來,她坐下來說:“沒證據的事,就說明他冤枉了崇煜表哥。書齋開了不是一年兩年了,崇煜表哥若真要割他舌頭,早不割晚不割,等到過府試名聲正盛的時候才割?他又不是傻子?!?/br> 黃景言腦袋一點點耷拉下去,害怕地說:“可是……可是那晚我看見了……” 黃妙云心中一凜,問他:“看見什么?” 黃景言聲音更低:“看見崇煜表哥進去,又看到他從里面出來,就在店小二出事的頭一天。jiejie,你說那么晚了,他進去做什么?” 黃妙云呼吸逐漸變重,她無意識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彼龘钢_漢床上鋪陳的厚毛毯,嘴里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話:“天子腳下,他也不能膽大到這個地步吧。要真是他做的,官府肯定能查出來,官府既然沒追究,說明跟他沒關系?!?/br> 姐弟兩個都不說話了。 說不清誰對誰錯。 周氏從外面打了簾子進來,嬌羞笑著,說話溫溫柔柔:“妙云——言哥兒也在這兒?” 黃妙云抬頭,手指自然地蜷著,指尖輕觸摸掌心,全是冰冰涼涼的,她扯了個笑,問道:“嫂子怎么來了?” 姜心慈的生日宴席擺的不大,但也請了不少客人,姜心慈有意把家里的事交給新媳婦,所以交了些事給周氏做。 周氏將一本冊子放到黃妙云跟前,態度謙虛:“這是客人送的禮單,六皇子也差人送了禮,我倒不記得咱們家和六皇子有什么來往,也不知道哪些敬領,哪些敬謝不敏。母親在睡著,我不好打攪她,過來問問你?!?/br> 黃妙云看著禮單上落下的款,腦子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