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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涼颼颼的風刮過他耳郭,那剎,蘇安開弓靠弦,稍瞄,發箭,正中靶心。 顧越笑了,鼓掌道:“好箭術!”射生默默地從木耙中拔出箭矢,躬身一禮。 一般,即使是武人,拉弦也多要用到扳指,否則容易勒傷,然而蘇安就不必。只要是弦,在蘇安的手中,稍微融進二三分精力,便能破出其性格,無有例外。 待他們暖過身子,鼓聲咚咚響,射生招手,安排他們去左側林場。場上的目標是幾十只梅花鹿,與他們配合的,還有裴延所在的中場,以及徐青所在的右場。 每過半個時辰,場上清算一次,換騎從,如此,才能保證家家都有機會上陣。 蘇安躍上馬背,回頭喊:“十八,你跟著我!”顧越不甘示弱:“好!”于是,一黑,一白,放下了書與琴,飛馳在秋野的盡頭,與風勁相逐,與青影相伴。 蘇安肩負十六支箭矢,而顧越持著訓犬擎蒼的哨,負責在奔跑的過程中,把鹿群驅趕到一起。同隊伍中,有別家公子,還有男裝的女官,個個意氣風發。 他們整裝待發,又陸陸續續碰見五六位凱旋而歸的人物,包括打探過北選使的吳家等等,駕鷹呼犬,騎從簇擁,一件件披風所經之處,花瓣飛旋,金角齊鳴。 “看旗!” “開弓!” 人馭馬,天行鷹隼,地奔群犬,一幕轟轟烈烈的競技,在千呼萬喚中開始了。 燦爛的陽光恣意揮灑,滿營軍士高呼行獵之語——順時鷹隼擊!講事武功揚! “發箭!” 黃沙滾滾。 蘇安的面前,忽地躍過一道輕盈的影子,他張弓靠弦,臉貼拇指,瞄準…… 箭矢擦著鹿頸而過。 蘇安再搭箭,再瞄準。 卻不料,那個瞬間,那只鹿的眼眸,竟像是藏有春暖冬涼的琥珀,射出令人心馳神往的靈光。蘇安怔了怔,念頭一閃,這場圍獵,豈不正如城內的那場官考。 他連發十五矢,再沒一支碰過鹿毛。 喝彩越來越大聲,羯鼓密集如雨。馬蹄交響,飛沙走石,須臾,四散的鹿群已由左側被驅趕至中側。中隊二十騎,右隊二十騎,左右交錯,一次次競速而過。 蘇安一聲不吭退出場中,沒有打攪顧越,徑自林間拴了馬,背靠大樹透涼風。 他又怎忍心見那群溫順可愛的梅花鹿,被鷹犬逼仄到無處可逃的境地?他令人取來了妙運,一遍一遍,復彈起南不嫌的那些,如同世外桃源般自由的羽調。 角逐依然緊張進行著,左側的獵手偃旗息鼓,反倒是中隊和右隊,幾位年少的武官,乘風騎射不知倦怠,在觀眾的催逼中,如連弩上了膛,盡情展現著鋒芒。 人喊馬嘶,如火如荼。 “時辰到,鳴金!” 半時辰之后,圍獵換場。 “中隊,中八支!” “右隊,中八支!” 汝陽王端坐在高臺之上,笑意雍容,慵懶地點了點鵝毛扇子。雖然競爭激烈,但比較之前,戰果仍不算豐碩,不知是否天意,右隊和中隊竟然一度賽成平局。 中了矢的男子,疾馳場中,享受榮光,就像此生已無憾事,隨時可以赴死。 誰又見,就在方才上陣之前,他們個個皆是青衣綬帶,手不釋卷的詩書文人。 授獎儀式結束,已是申時末,廿日即將過去,天際轉紅,一切才漸漸地安靜。 蘇安獨奏妙運,聽著歡歌笑語,沉浸在自己的意趣之中,突然,耳朵一動。他感覺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動靜,悉悉索索,除了人的腳步聲,還有別的靈獸。 “阿蘇?!?/br> 顧越口吹鹿哨回到林間時,渾身是塵土,手里捏根紅繩,牽著三只小鹿崽子。蘇安一咕嚕爬起來,道:“十八?!鳖櫾蕉紫律?,為鹿崽子挑去背上的蒼耳。 蘇安從未見過這樣的生靈。 四肢纖長,皮毛柔軟如雪絮,尤其是眼睛,透出純凈與安寧,就好像是只要它還眨著眼,樹葉就不會枯萎,秋華就不會凋零,長安城就永遠不會有冬天。 獵罷搜山,有人抓來了這幾只幼崽,當作祥瑞送給汝陽王。顧越向汝陽王進諫,來年科舉鄉試,萬年辦鹿鳴宴能用此物,條條言之有理,遂,把它們討來了。 蘇安靈機一動,當真彈起詩經中《鹿鳴》的曲調,逗弄小鹿崽子。顧越苦笑道:“為了它們,我險些被王爺幕僚的讒言說死?!碧K安彈過三疊,才放下妙運。 城中,鐘鼓響了。 “多謝你今日,出面調停竹西與義門樂派之爭?!碧K安說道,“我心意已決,待茂彥堂所營之業穩定下來,便帶鼓兒四人南下,把牡丹坊開去揚州和江州?!?/br> 歸途,兩個人皆是步行。顧越背紅木弓,拿玉骨扇,抱琵琶,蘇安牽鹿。 顧越說道:“我還正要問你此事?!碧K安道:“什么?”顧越聳了聳肩膀:“這張弓,還喜歡么?”蘇安步子一頓,恍然想到,這張弓是顧越的第二十九禮。 “一直想對你說句道歉的話?!鳖櫾降?,“只是實在難以啟齒,梨園附近,如今又建造起新的殿宇,足有三層,彩繪墻,琉璃瓦,能容得下八百人合奏?!?/br> “青早就告訴過我?!碧K安說道,“十八,我不是為你離開的,不只是為你?!?/br> 夕陽之下,人影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