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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隱嘆息道:“張閣老,尚書省的官員背著您這樣胡作非為,再下去,社稷有累卵之危?!睆埦琵g道:“嗨呀,某并不知情,多謝崔公相告,定當嚴辦?!?/br> 頭回如此,糊里糊涂應對了事,一而再,再而三時,便發覺其中另有隱情。 直到崔隱當面提出河陰轉運司五個字,張九齡才意識到,那封駁斥李郡王私鑄之請的奏疏,表面爭功,實際是為掃清浮塵,讓他看清究竟是誰人在背后作亂。 張九齡有些動容,原來,一個被蕭喬甫和裴耀卿當作劍使的人,亦有真性情。 這位顧郎中,殫精竭慮,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仕途,只因為,如若今年不完成,那么明年一樣也不可能完成,越往后拖,人心渙散,耽誤的農時只長不短。 圣意遲遲未決,夏季的汛期已至,顧越依然堅守在河陰縣運糧,孜孜不倦。 此季,伴隨著一場場鋪天蓋地的暴雨,來自江淮的運載八十萬石補給關中常平倉的漕船一日日逼近汴口,點燃了防洪與運糧這兩塊炙烤著轉運司的火炭。 顧越欣慰的是,雖然自己傷痕累累,可河陰段的后兩大工程,歷經百般阻撓,終于竣了工。茫茫三萬勞工釋役歸巢后,黃河通汴的路中留下了一道由黃土磊成,如長城般雄偉而堅實的堤壩,三條規整的引水渠,分別從黃河、汴河、淮河而出。 轉運司麾下的八百長工,也已經守在土倉旁,摩拳擦掌,等候著載重漕船。 是日,七月七,一聲長鳴的號角從河邊的那根刻著瀆職之恥的石柱之處傳來。 “淮南道:楚州四萬石,孔雀布三萬匹;楊州六萬石,青銅鏡百面。江南道:常州紫綸巾,蘇州紅綸巾,潤州方棋水波綾,杭州白編,衢州藤紙,泉州,福州……” “含嘉倉糧漕官到,糧船六百只,西渡口泊,絲船三百只,東渡口泊……” 天還蒙蒙亮,蘇安的夢中尚且縈繞著屋檐淌水的聲音,便被人搖晃著醒了。 這段日子,他回洛陽城二三次,應李歸雁舊約,入岐王府侍奉,參演了三兄弟的唱曲,也因機緣終于見到壽王,在原先屬于林氏的坐氈上,教楊氏習四弦。 然而,他的心依然還是在編排閑錄之上,江南水鄉駛過的船唱的是吳音,而黃河之船唱的是水調,他頗有靈感,想把二者融合在一起,作五弦四弦的合奏譜。 “快去看!郎官和縣令大人都在渡口,一個扛旗,一個吹號,一個搬糧袋!”阿米趴在他的枕邊說道,“南邊渡口來了好多好多的船!下雨了,下大雨了!” 蘇安一咕嚕坐起來:“你說什么?”阿米還在換牙,門齒漏著風:“下雨了?!碧K安道:“前面那句?!卑⒚椎溃骸昂枚啻??!碧K安捏了下阿米胖乎乎的臉:“再前面的那句?!卑⒚渍f道:“轉運司的郎官們全跟著顧郎跑,在渡口運糧袋?!?/br> 一個時辰之內,蘇安趕至渡口。 雨水密集如針織,泊船與土倉之間,旗手們吆喝著揮舞濕重的青旗與藍旗,各州船隊風雨無阻,緊張有序地分門卸載貨物。那些行走在河邊的田間地頭的百姓吹著哨音,模仿轉運司的長號、短號、鼓點和金的節奏,指點運糧的郎官。 顧越、李道用、邱仲等等官吏全都上陣,一人肩膀扛著兩個糧袋,參與搶運。 在鄭州和河南府的全力協助之下,河陰段的轉運速度大增,近乎原來的兩倍,曾經被人們認為不可能完成的兩百萬石的轉運任務,如今只差八十萬石,而每過半時辰,這個數字就會減掉數千石,每過半日,象征整十的青旗就會揮舞一次…… 那瞬間,蘇安的眼淚就下來了。 轉運司把《永濟渠行》的曲調,改編成了一套完整的運糧號令,取名為《腳歌》。為鼓舞士氣,顧越決定身先士卒,逞風光,結果一腳踩滑,渾身是泥與血。 而當顧越好容易從泥里爬起來,拍褲腿罵李道用不扶的時候,洛陽飛馬來信。 “季郎書信!”——圣旨制書,信安郡王李祎左遷衢州刺史,永不得歸朝 “圣上英明?!?/br> 同時,中書省敕書,刑部判決,大理寺加注,戶部倉部郎中顧越,強虜民力,耽誤農時,越權度支,據六典法則,革職出流,副使之職更為河南尹游桓之。 “圣上英明?!?/br> 顧越抹一把臉,再把糧袋扛上肩。 一方面,鑄錢充盈國家用度之說,徹底被否決,金部李峘離開戶部,平調往禮部,另方面,隨著這波勢力的逝去,遷都的呼喊變得毫無遮攔,一枝獨秀了。 不難想象,只要秋季前,河陰縣完成歲轉兩百萬石的任務,那么,這枝獨秀的花,很快就能被摘下,待修剪風干之后,再插入花瓶,成為東都過去的記憶。 “河陰段漕運法施行細則:一者,公文,本地鹽利支與州府,用為欠折損,司農寺協同,規劃引水灌溉方案;二者,權級,州府司倉、司士、司戶交簿,概無須往朝廷漕運六司行文,替為,轉運司與州府平級,直奏中書??;三者,用人,所設,使者一人,主簿一人……若淮南、河北兩道推而廣之,關中從此無饑荒?!?/br> 是夜,館驛,顧越一襲素衣,把為他鳴不平的同僚全擋開,獨坐案前奮筆疾書,寫著這段平行游桓之的激情澎湃的交接公文,幾乎忘了,又是一年七夕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