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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駕回:“王爺吩咐過,使得?!碧K安道:“謝石弦先生?!比绱?,上完馬鞍便是周全禮數,別駕卷起窄袖,幫蘇安把用于裝飾的鎏金前胸帶和后鞧帶系好。 蘇安飛身上馬,取佩飾裝進鞍掛的蹀躞,執起韁繩,問道:“顧校書,我這幅模樣,有幾分英姿?”顧越道:“一二分?!碧K安笑了笑:“且看小將牧羊去!” “蒼天興雨!” 白霧緩緩退去,靜謐草原之上的一聲異語,揭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壯闊畫面。天高云淡,羊群東牧,髡發男子高歌而出,左突右沖,飛揚無忌,任憑身上的汗味和腥sao充斥空氣,灑在共同馳騁的女子臉前,女子耳際的銀環閃閃發亮,隨著她們抬起手臂,揮落長鞭的動作,在顛簸中被激蕩得叮咚狂響。 李石安養的羊,不僅數量是帶州最多的,而且每只都要鞭一條髡辮,容易辨認。別駕的羊的數量其次,卻養得極其肥壯,即使是混在大群之中,也能區分。 乙失革部落好客,幾個大族的頭領得閑,注意到蘇安雖生得清秀,馬術卻不差,握韁踩鐙之間,能把速度和方向控制得游刃有余,似是個經得住撩撥的,于是,他們善意地跑在蘇安旁邊,喊著異語,炫耀起馬技。 一位是州別駕的部下,須發剃得精光,只留頭頂一小綹長辮子,他馭著戴有羊骨絡頭的黑馬,站在馬鞍上,雙臂平張,若踩在云朵之上前行。蘇安剛驚嘆一聲,右邊那位把辮子穿在耳環里的人更絕,竟在馬背上倒立,轉了三圈,還笑著和他打招呼。之后,還有立馬、騙馬、鐙里藏身等諸多絕活,蘇安目不暇接了。 玩笑中,他且就先擱置奚琴,便是大呼一聲,撲向茫茫青海。風從臉頰邊破開,眼前七顛八倒,忽而騰空是蒼天,忽而墜地是草泥,他氣血大起,一頭闖進羊群,亂了陣型,引來牧民的無數叫罵,依然還是往前狂沖,自詡神將。 彼時,他側過臉,見顧越坐在營邊笑談飲酒,素衫白絨,神情如羔羊一般溫潤安靜……蘇安神一慌,手里失了輕重,馬蹄揚起,霎時就跌落在地。 這便是蘇安首次落馬,一整日,他不斷學習各類騎術,吃下不少苦頭,又落了足足六次的馬。第六次,他從濕漉漉的草里爬起來,覺得膝蓋很疼,便見草原上灑滿夕陽的光,部落族人趕了羊群回走,輪唱一首高調——該歸牧了。 李石安騎著鑲玉金絡頭馬走來,遞過一把造型獨特的琴,笑道:“來,公子?!碧K安接過,觀察了一番,說道:“這和幽州教坊的不一樣,那里琴柄是直的,這個,倒像馬頭?!崩钍驳溃骸肮?,所以,漢人確實喜歡叫它‘馬頭琴’?!?/br> 歸牧的節奏相較于出牧悠閑許多。李石安把自己的一把奚琴架在馬鞍上,晃蕩前行。營門之前,十余位身穿黑紫繡花襜裙,頭扎細辮的女子,揮舞紅黃的衫帶,朝他憨笑著。 李石安道:“蘇公子,那都是我的女人,有契丹,也有奚人、漢人?!碧K安口中的那個“先生”,活生生吞回去:“王爺威武?!?/br> 李石安低下頭,手持弓弦,氣沉丹田而往外伸張,幾乎伸到草原盡頭,突然,腕間一沉,手指施力,那錚然飽滿的聲音刺破原野,就像野狼殺將而出。 “蘇公子還是稱呼‘先生’為好,今日,我做漢家的王爺,說不定明日,便做南侵的賊酋?!薄跋壬??”“契丹人從來不信奉君主,只信草原、水源、馬匹、羊群,沒有這些,就得去搶奪,這才是刻在骨子里的血性與榮耀?!?/br> “而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一是你們漢家的皇帝,二是塞外的可汗可突干。我敬仰可突干,因他不甘為臣,驍勇多謀,降了能叛,敗了能勝,廢了還能立,搶得大片草原和土地,攪得邊塞是不得安寧;我佩服皇帝,只因他大氣?!?/br> “無論草原哪個部落,但凡持刀帶弓,掠地而來,他便用兵予以回擊,絕不怯弱,但凡供奉牲畜,俯首稱臣,他又敞開國門,以友安之。他不僅要平定契丹,還要讓我們的血脈融進你們漢家,他真正是胸懷萬邦,統化天下的雄主?!?/br> 蘇安望著李石安的那道髡發幞頭、窄袖長衫的背影,伴隨悠揚的奚音越走越遠,漸漸迷蒙在夕霧之中。他說不出感受,只知方才的話,入他之耳,到他為止。 歸營時,顧越已經辦完所有的文事,立著等他了。蘇安不舍得下馬,開始賴皮:“十八,這套馬具又精美,又好用,你能否和昌平王商量一下,送給我?” 顧越滿臉嫌棄。蘇安盈盈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道:“不得也罷,你和我一起騎馬如何?”顧越道:“我身上這件狐裘,太白,你胯下這匹愛馬,太瘦?!?/br> 草原篝火之夜,奚琴與拍板合鳴。顧越載著蘇安去桑干河邊遛馬,馬低頭吃草,顧越小心地握著繩,謹防身前拉琴的活閻王一個蹦跳,把他擠下去。 “阿蘇,才剛開春,天還冷,你別穿這么少,本來小時候就體弱?!鳖櫾桨l現自己在沒話找話時,掐了一下手心,“這段曲子怎么只空有擦弦的聲音,沒有旋律?” 蘇安道:“照著石弦先生方才教的技巧,想來,可以編為《破陣樂》中奚琴調,用殺袞,我剛好擅長控制力道?!鳖櫾降溃骸班??!碧K安道:“先生上晌還說,當此時節,契丹內部矛盾重重,互相在爭奪草場,或許,我們當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