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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月里,舊人照例練習左右手指法,新人所學只有兩樣,即坐姿和氣息。葉奴和賀連隔著六尺的距離,各自頭頂一個盛滿酒的玉碗,面對面地懷抱舊木琵琶而坐,正中還擺放著一支燭。 手肘一動,系的金鈴就會發出響聲,身子一動,頭頂的酒就會灑出來,坐定的同時,還要均勻地往中間的燭火吐氣,燭火的位置必須不偏不倚地豎直在中央。 別的樂班苦,不至于苦成這樣,只是韓昌君訓練子弟講究合統,即姿勢正,音色純,按照他的路子,不管之前會不會彈琵琶,習樂前得學會寧心靜氣,通俗而言,就是要端的住。端不住,得罰飯,端住了,則可以把那碗美酒喝下。 葉奴身子纖弱沒有力量,剛開始每回時辰不到就會落得一地狼藉,好在他吃的也不多,餓著也就餓著,挨得起罰,后來,他活生生憋出一股狠勁,無論是胳膊抽筋,汗進眼睛,蚊蟲叮咬,全都能保持鐵打不動。 那日,旁人都坐在廊下飲酒,葉奴看見桃樹發了新綠,一時興起放下了空飯碗。許闊喊道:“你作甚呢?韓樂正就快回來了?!辟R連道:“他想家?!?/br> 葉奴爬上樹,摘下一片葉子,坐在枝頭對底下人道:“日日如此,也當解乏,我吹嶺南給你們聽?!闭Z罷,他背靠架腿,秀手攏新綠,一曲過春風。 嶺南的曲調,纏綿而溫柔,以悱惻多情的羽音為主。葉奴吹著吹著,悔起那夜里在顧越面前任性的話,因那一句不經思慮,得再熬一月才能給阿爹阿娘寄信。 “哪個田舍郎在吹桃木葉?”拐杖拄地的聲音傳來,蜻蜓點水一般,漸漸靠近,眾人讓開道,只見韓昌君徐徐走來,撫須而笑,“原來是餓不怕的蘇小郎君?!?/br> 葉奴一驚,整個人咕咚從樹上摔了下來,吃了口石土。韓昌君問:“調子又是你自己編的?”葉奴握緊手中葉,抬起臉:“是自己編的,不成曲調?!?/br> 韓昌君莞爾,憑欄坐下,命樂童道:“去取我的云雷五弦?!北娙孙嬀瓶礋狒[,議論紛紛,葉奴爬起來,抿了抿唇,連忙把肘尖的破皮撕去。 一面精美絕倫的小葉紫檀琵琶姍姍來遲,其全身鑲嵌螺鈿花紋并以玳瑁薄片裝飾腹面,背板鑲嵌有祥云的圖案,直項五弦,琴頭左側三軫右側兩軫。 韓昌君執起撥桿,道:“這琵琶源于西域,聲音清冽飽滿,如灑玉珠,明亮而堅實,弱時不虛,強時不噪,獨則獨占風華,合則合膽同心,來,你吹,我彈?!?/br> 葉奴的傷處隱隱作痛,暗自嘀咕這老人的錚錚之手如何能彈出柔情萬種的南調,一記似水如歌的羽音已然在韓昌君的懷里泛起。葉奴閉上眼,接上桃木葉。 葉的音色優美而愴亮,琵琶的音色如同清泉涌晶珠,二者襯著托著,上下翻飛,合二為一。韓昌君即便只用最基本的彈挑指法,依然合住懷鄉情思,領著葉奴把旋律嵌入羽調第五運——黃鐘調。也就是此刻,葉奴心里才真正接受師恩。 曲止,韓昌君揉住弦,說道:“為師知道,你喜歡自己編改曲子,聽到什么就用什么,融合得倒也頗為驚艷,只錯在沒有定性,沒有專攻,在四聲二十八調中游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你可知,手中這五根弦,將來會有多大的能量?” 葉奴后退了幾步,往旁邊望,許闊茫茫然地搖頭。韓昌君見此,笑了笑,欲言又止:“也罷,往后不許再任性,曲成必有其調?!比~奴道:“謹遵師父教誨?!?/br> 這首曲子,葉奴命其為《南安》,卻不知為何,自此之后,賀連看他的目光帶了些許微妙的敵意,不僅比先前刻苦用功,還總把火往他這里吹,害他受罰。 孟月倒是時常飄著步子走來,對他說,伶人之幸,便是能跳出求一份生計的辛酸,和世家公子和皇室后裔一樣,閑時靜下身心,去欣賞音與律間純粹的共鳴。 盡管如此,葉奴還是想家,一直在數日子盼著“春籃家書長”之夜,他要告訴花奴,別只知道種田,要和那書生巧子學幾個字,不然像自己這樣…… 那夜里,月光灑在秋院里成片的鮮花上,春日的氣息隨風飄進集賢閣每處角落。顧越如期而至,帶來好幾冊春宮,還給葉奴也特別準備了一冊。 葉奴看得心里發毛,眼見許闊要去取錢,深吸一口氣:“顧郎幫我寫一封信?!鳖櫾叫α诵Γ骸罢?,隨我來,有話對你說?!比~奴眸中一亮,飛快地披上衣服。 顧越領葉奴坐到前院花園的秋千邊,從懷里掏出一封戳有韶州官府烤漆的公文信。葉奴睜圓眼睛:“這是什么,我不識字?!鳖櫾降溃骸拔夷罱o你聽?!?/br> 因為走的官道,按照十里一置,五里一堠的驛送制度,月初托人寄去的平安信,當月便回——“多吃飯菜,要春捂,努力習藝……” 葉奴越聽越暖,一把搶過信來,摟在手心里:“是你上月就幫我寄了信?”顧越道:“冒昧了?!比~奴道:“阿爹阿娘都不識字,他們怎么回的?!”顧越道:“你們家附近,好像有個書生,叫巧子?!比~奴笑起來:“你這個人壞透了?!?/br> 顧越很是不謙虛地點了點頭,擱下手中的春籃,攬過秋千的繩子,三兩下搖晃得老高:“來,宮中管這個叫半仙戲,我搖你?!?/br> 一陣旃檀香拂過,葉奴隨著秋千忽高忽低,前俯后仰,笑得越發不像話,回過頭看,顧越的面容浸沐在一片柔軟銀光中,肌膚如雪,唇含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