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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越把書簡拍在案上,捏起一塊土烙。葉奴趕緊爬起來倒好一杯涼水:“這太硬……”顧越的目光落在杯中晃動的月影中,碎了,又凝聚起來。 年少為鄉貢,隨商隊至長安趕考,落了榜方知人間滋味,在車水馬龍的東市里游走,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幾乎快要昏倒時,遇見身穿茶色襦裙的麗娘。 麗娘的面容油光發亮,笑音如鈴響:“長安豈是刻薄的地方,一個流浪小書生也怪可憐,就在鋪子里落個腳,陪我一道等那位負心的郎君吧?!彼饝?。 雜役三載,受麗娘照應,歷萬年縣衙吏、京兆府吏,之后才得遇恩家韋氏父子,即太常卿韋恒及禮部員外郎韋文馗,承其恩情,入皇城為太樂署吏。 卻是離開長春居時他才知道,麗娘等的情郎其實早已在對契丹的冷陘之戰中亡故,鋪子里的胡人,便是她當年流干眼淚后,一口氣買下的契丹奴隸。 葉奴問:“那她現在還恨嗎?”顧越道:“如她自己所說,長安豈是刻薄的地方,十余年盛世如斯,她不恨了,不僅給胡人發月錢,還接濟來往的過客?!?/br> 在艱難的時候,即便是半塊殘糕的扶持,都是彌足珍貴的情意,這些過客,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尋常安身,大多會回頭找麗娘報恩,所以,長春居才能在東市里立足這么些年,一文委曲求全的平安錢都沒交過。 回想起這些,顧越一笑,撩起葉奴臉頰邊的烏黑頭發,撇在他肩膀后面:“你看,你們將來學成樂藝,名動長安,我現在的一點小恩小惠也不必是枉費?!?/br> 葉奴點了點頭:“我雖然初來乍到,不知深淺,但家里阿爹阿娘和幾個兄弟姐妹都還在,有仇未必能報,有恩一定會答謝,你放心?!?/br> 于是,這小半個月,葉奴就住在春院里,耐心地等待太樂署三月排班。他知道,滿城樂伎過萬,成名的沒有幾個,卻只因遇見顧越的恩情,所以不懼世間難。 ※※※※※※※※※※※※※※※※※※※※ 下一章,葉奴要開學上課,會有報告體文字敘述,沒有高能,主要介紹太樂署的一些日常和規矩,咱們葉奴畢竟是從基層走出來的,扎實一點沒什么不好。 再有就是,雖然唐科舉制度偏于形式化,但開元之年確實是金榜題名者掌權的時代,流內為官,流外為吏,雜色入流會被排擠,就像顧越這樣的,目前就屬于“士有不由文學而進者,談者所恥”類型。 第4章 琵琶 三月,皇城的桃樹開出一片粉黛顏色,太樂署冬院,八百新長役穿著霜色袍衫,排成一個方陣。太樂令李升平、太樂丞崔立二位樂官衣縷飄飄地坐在闕樓上。 葉奴的個子矮小,活生生是萬花叢中的凹,可惜他自己覺察不到,一蹦一跳地朝站在通往闕樓的長廊上的顧越和春院的一眾小吏招手。 突然,身后傳來一個清冽的笑音:“田舍子,你這幾日都住在顧郎那兒?聽說他還不讓你上榻去睡?!比~奴回過頭,見那少年正是賀連。 因入了春,賀連沒有再裹絨襖,顯得身材高挑,尤其白皙的脖頸上刺的一朵彤色海仙格外醒目。 賀連道:“顧郎是流外之吏,你討好他沒有用,不似崔丞,進士出身,戶在長安,能照應的地方多著呢?!?/br> 葉奴道:“我在春院打地鋪,是因為秋院暫時還沒安排鋪位而已,今日分了班認了師,說不定咱倆就住同一間,你少說兩句?!?/br> 晨鼓綿延將近半個時辰,結束之后,流程正式開始,樂正依次上臺,從樂器百八十樣到樂種幾十類,從大小的曲目到署內的紀律,一樣不落為新人講解。 樂器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等八類,其中金是編鐘、方響一類,石是磬一類,土是塤、缶一類,革是鼓一類,絲是琴、瑟、箏、琵琶、胡琴、箜篌一類,木是拍板、葉一類,匏是笙、竽一類,竹是笛、簫、篳篥一類。 樂種更多,有用于祭祀朝會的雅樂,用于國宴迎賓的燕樂,用于慶賀軍功的凱樂,還有由南北朝傳承而來的中原華族清樂,和各民族融合而生的四方樂。 葉奴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奇形怪狀的物件,此番大開眼界,聽得比誰都認真。賀連訕道:“這有什么,這些我都見過?!比~奴道:“你少說兩句?!?/br> 太樂署的各類樂伎加起來過千人,能夠教授樂藝的樂正自然非同凡響,個個氣質斐然,但場上的多數人還是跟隨宮廷風尚,想進絲竹類的樂班,演奏燕樂。 正是這時,李升平清一清嗓子,所有人停下討論,朝闕樓看去。李升平走到憑欄前,說了一句話——盛世好比花開正艷的牡丹。 牡丹的根系扎在社稷子民之中,牡丹的莖葉散在文武百官之列,牡丹的花瓣是詩詞禮樂的顏色,牡丹的花芯是大明宮中的至尊圣上。 “圣上雅量,盛世難泯,自開元以來,從沒有一位詩人死于狂背之語,從沒有一位樂人死于高亢之聲,再不濟,也就像李某這樣,余生種牡丹,升平不升官?!?/br> 一片笑聲延綿不絕,葉奴也跟著笑。賀連只覺得周圍的人是傻子。葉奴道:“你最是厲害還不成么,我就服他?!?/br> 李升平不緊不慢,接著把幞頭的系帶整好,說道:“李某還要去宮里調合鐘律,這就不奉陪了?!眻雒娣腥?,協律郎擊鼓以示肅靜。李升平提袍下樓,各吏起身目送。崔立扶正頭頂的烏紗帽,主持接下來的排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