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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院里瑩雪滿堂,并不安靜,相反熱鬧得很,包括賀連在內,十余位少年排隊在廊下相談甚歡,大多還是長安的口音,盡說些千奇百怪的新鮮玩意。 “聽說這回波斯的商隊帶了一個鎏金的琵琶來,竟叫鸚鵡用爪子彈呢,等顧郎為咱們安頓完戶契和住處,下晌就去西市那家酒肆瞧瞧?!?/br> 葉奴排在隊的尾巴,因為身量瘦小,只好左右往隊的盡頭看,那里擺著一張黑漆案,案后跽坐著一位素淡長衫的齊整男子,想來就是大家口中所言的顧郎。 每個少年離開院子,懷中都捧走一件羊襖,指尖還染著印泥的紅色,而顧郎則慢條斯理地將案前的紙頁疊在旁邊,又執起筆沾墨,喊下一個報名字。 葉奴一面等,一面挨雪,終于輪到他時,后面已經空無人影,他深吸口氣,擦干自己的兩條白花花的眉毛,抬起臉道:“我叫葉奴,是韶州教坊司來的?!?/br> 顧郎打量他一眼,放下筆,一雙白皙而干凈的手伸到炭火盆邊取暖,對旁邊的小吏侃道:“崔丞的這個侄兒,怎么和前面的不太一樣,一看就不到十五?!?/br> 因太樂署奏的是朝宴和祭祀的大曲,所以其招收長役樂工的要求在大唐司樂機構里一向最為嚴苛,不僅只收身世清白的男伎,且在外州者必須年滿十五歲。 葉奴不敢多猶豫,提起自己肩膀扛的布袋子,踮腳道:“我身子弱,路上不小心把公驗丟了,但我已滿十五?!鳖櫪蓱宦?,翻起炭火:“還算伶俐,十五就十五,正名什么?”葉奴道:“正名?”顧郎道:“譬如某,姓顧名越,這就是正名?!比~奴道:“那我沒名?!鳖櫪尚攀钟诠倨跎下渥?,念道:“崔無名?!?/br> “我不姓崔,也不是他侄兒?!比~奴一怔,擰緊手心,不知是哪里來的委屈,指甲硬是在破舊的布袋子上摳出一條不甘愿的白痕,“我姓蘇,就叫蘇安?!?/br> 一片廊外的雪絮被風卷入炭火盆,呲的騰起云氣。顧越盯著葉奴,手中那支細狼毫懸停在紙上三寸,不動了。葉奴伸出凍得發紫的小手,把一個個手指頭輪番在印泥里摁下,幾乎擠干紅汁,搶著在契紙上蓋了印。 顧越道:“簽了此契,你就是樂雜戶,戶籍得轉入禮部的太常寺,終生不得與良人和官戶通婚,你這么小,明白什么意思么?”葉奴的話音不大:“明白,阿爹阿娘都說過,契錢十金,一半填補家里,一半給花奴娶女子,花奴是我弟?!?/br> 旁邊幾個架腿的小吏聳著肩膀笑起來:“你倒不像前面的,被家里賣了還自以為是少爺?!比~奴道:“給我一件襖子?!毙±舨嫫鹧骸斑€沒給崔丞交過入門的錢吧?”葉奴指了指顧越:“他是管事的,輪不到你說話?!?/br> 一陣沉默,顧越嘆了口氣,捏起桌角邊的冊簿,翻過幾頁,交代眾人道:“這兩天鋪位暫時不夠,秋院排班之前,讓他在咱們春院擠一擠?!?/br> 葉奴道:“我能拿襖子嗎?”顧越取來布巾,沾了水,放在爐火前烤熱:“手給我?!比~奴還在猶豫,顧越直接抓過他的手,替他擦起指尖丹紅的印泥顏色。 “宵禁尚且還早,待我辦完差,帶你去東市?!鳖櫾降?,“你也別再惦記崔叔,他的侄兒少說也有幾十個,個個都是百金才認的親,你跟我就行?!?/br> 那瞬間,凍得僵硬的手心逐漸傳回溫暖,葉奴眼眶一熱,兩行淚就下來了。顧越見是如此,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你初來乍到,還不熟悉而已?!?/br> 春院深百丈,四面圍有繪草木紋的漆墻,是太樂署里辦文事以及官戶人員的居住之地,與教授樂藝的冬夏兩院和供樂伎和樂正居住的秋院并稱為四季院。 葉奴動作利索地在顧越的臥房里打好地鋪,獨自又發了一會兒呆。他看見書架上擺滿古今書簿,也信手翻了幾頁,卻是一字不識,索性懶得再翻。 期間有三個人來過,一個是鄰舍的小吏張儉,問顧越討教一些禮部的公務,一個叫谷伯,說是顧十八來收信的伙計,還有一個,自稱韋員外,搬進幾壇子酒。 如此,葉奴大概了解到,顧越在太樂署里打雜,負責安排招工、伙食、住宿和采購等日常事務,是個勉強能夠頂著崔立辦點事情的文吏。 于是,待送走各路來客,葉奴偷偷取出布袋子里的荷包,坐下來開始盤算自己還剩幾文錢,夠不夠打點顧越,突然,門砰地一聲打了開。 “怎么,囊中羞澀?”顧越笑著,一手撐在門邊,“你說你,今年究竟多大,十歲?一個人跑這么遠來長安,竟沒有被拐賣了去,真是難得?!?/br> 葉奴臉一沉,緊張兮兮地收起錢:“我十三,老大不小了,就是看起來瘦弱而已,我們走?!闭Z罷,他剛準備起身,一抬眼,又不禁怔住。 門前的一縷夕光照在顧越的側臉,襯得那肌膚如瓷,明眸若皓石,即便是千里迢迢來長安,一路上,也從未見過五官生得如此精致的人。 顧越從木抽屜里取出了一枚魚符,晃悠道:“今日進皇城該見過這個吧?往后你也會有,出入朱雀門用,偶爾遲些也無妨,城門郎叫程巡,你報我的名字?!?/br> 二人路過朱雀門時,葉奴又低聲問:“那些肩膀上有獬豸的是什么人?”顧越一邊和城門郎打招呼,一邊解釋道:“金吾衛,宵禁時專門抓我們這種私自跑出去逛街買東西的人?!比~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