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謝瑾下樓的時候,就看到有個陌生的男子正坐在沙發上。 男子的身量高挑瘦削,坐在那里比秦宏源還要高出半個頭,抹了發膠的頭發整齊的梳攏在后腦勺,露出方正的額頭和挺翹的鼻梁。他坐得筆直,雙膝并攏,能透過黑色的西裝褲看到被頂起來的膝蓋輪廓。 謝瑾心下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怪在哪里,正在她遲疑之間,那人似乎察覺有人看他,朝著樓梯看過來。 是個很是儒雅的男人。 儒雅這個詞本身用起來就讓人心有好感,這人雖然整體看來有些陰柔,但是加上俊俏的五官,嘴邊時刻不消的淺笑,讓人非常容易產生親近的感覺。 看到謝瑾,男子站起身,微笑著開口,“這位就是三弟妹吧?曾經在婚禮上見過一面,沒想到變化真大,在外面看到還真不敢相認?!?/br> 旁邊秦宏源介紹道,“這是大姐夫,在大學任教,學的是律學。平素比較忙,你應該是沒怎么見過?!?/br> 律學? 謝瑾聽到后心內微微詫異。 律學是法律,是國家治國的工具。亂世重典,那也得有當權者有能力的人說了算,魏家不過是商家,連城里的權利中心都沒有摸到,怎么會學這么一個雞肋的學科。而且聽秦宏源語氣里帶出來的意味,魏明軒在大學里應該還是頗為令人重視的人。 但這些只是在腦海中轉了轉,她面上沒有露出分毫,點著頭打過招呼,“大姐夫?!?/br> 魏明軒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道,“弟妹別聽宏源亂說,我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能忙到哪里去?只不過是學校正好有活動,邀請我去別的學校交流,一時抽不開身,才不知道宏淑竟然做出這樣的事,那東西哪是她能沾的,真是……這是宏淑的失誤,給你們添麻煩了。你放心,這次的事情我會親自過去的,務必會將宏淑完完整整的帶回來?!?/br> 秦宏源道,“那就麻煩姐夫了?!?/br> “哪里哪里,明明是我麻煩你們?!蔽好鬈幓琶[手,“自從宏淑嫁到我家,就從來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呢,總是住在學校也顧不上她。你知道,我上面幾個jiejie都是厲害的,如果不是有她撐著,我魏家早就倒了,她也是被窮怕了,才敢插手那種生意。宏源,你別怪你大姐,你要氣就氣我吧,是我不中用,如果我當初沒有學律學,而是接手家里的生意,也不會讓她一個女人在外面奔波勞累。她也是不懂得這其中的厲害關系,才走了冤枉路,你可別怪你大姐,她也不容易……” 魏明軒仍然不遺余力的夸贊秦宏淑,語氣誠懇,讓人挑不出錯處,謝瑾卻是想起秦二嫂在電話里給她說過的話。 魏明軒上面有六個jiejie,幾個jiejie嫁的都不算太好,有的還要靠著娘家過日子,每天想的就是怎么從娘家踅摸點東西回去,魏家的鋪子都是外聘的掌柜,根本不敢阻攔,因此常常入不敷出。 后來秦宏淑氣不過,在人上門的時候將人罵走了幾回,甚至還因此擼了好幾個掌柜,才把事態給穩住,魏家的危機才化解,但也因此得罪了那幾位小姑子。 魏家老太太身體不好,這些事都不敢告訴她,便給了幾個小姑子可乘之機。她們總是在魏家老太太面前說秦宏淑的壞話,不過她們不說自己去鋪子上拿東西的事,反而說秦宏淑對她們多不敬,甚至還罵她們。老太太雖然護兒子,卻不代表她護兒媳婦,就接二連三找秦宏淑的麻煩。 秦宏淑也不知是傻還是怎么回事,明知道那幾個小姑子是因為什么攛掇老太太,非但不把事情說出來,還恭恭敬敬的對待老太太,任她指桑罵槐都不曾吐露半分那幾個小姑子的不是,那些在外面的火爆脾氣就跟從她身上剔除一般,在老太太面前完完全全成了個受氣的小媳婦。 秦宏源恨其不爭,但這畢竟是魏家的家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即便有心卻也無力。 魏明軒又夸贊了秦宏淑不少好話,也跟著歉意滿滿說了很多不是,這才提著準備好的裝著錢的皮箱離開。 等送走了人,看著汽車的尾氣隨著車尾消失在遠方,留下難聞的尾氣味道充斥在空氣中,許久不曾消散。謝瑾突兀的笑出聲,嘴角上揚勾起抹笑,“這位大姐夫一點都不像做學問的?!?/br> “哦?”秦宏源挑了挑眉,興味的目光落在謝瑾身上。他的目光溫和,柔柔的落在謝瑾身上,仿佛天邊正在升起的朝陽,光芒不灼熱卻讓人心里瞬間放松。 即使與秦宏源朝夕相處,謝瑾還是不由被他的目光所吸引,腦中微微一滯,才緩過神。怕自己再次沉迷其中,她忙低下頭,踢著腳邊的石子,斟酌著開口道: “我見過不少的讀書人,能做到教授這個位置的,骨子里就帶著高人一等的傲氣??赡芩麄儽旧聿挥X得,但凡與他們交流時,都會露出一些??墒窃诖蠼惴虻纳砩?,我卻察覺不出一點來,倒像是……”謝瑾咬咬唇,思索著該怎么進行解釋,半晌她才繼續道,“倒像是生意場上的商人,手段圓滑,說話滴水不漏?!?/br> 就像舅舅,很多人都說他慈善,可是偶爾的眼神流轉依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孤傲,除非他真正把你當做朋友,否則交流也不過是普通的人情往來。只不過是他對寒暄過于熟悉,關心的話語和表情信手拈來,讓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覺不出來。 想到這里,謝瑾低笑一聲,道,“如果他來接手魏家的生意,哪里還有大姐出手的機會?!?/br> 比起秦宏淑,魏明軒怕是技高一籌。如果當初魏明軒接收魏家的生意,秦宏淑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需要靠著秦宏源的關照才能將鋪子開的風生水起。 聽到謝瑾的結論,秦宏源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等到兩人回到正廳的時候,謝三太太端著碗筷從餐廳探出頭,看見兩人招呼著,“早飯做好了,有什么事吃了飯再說。今天做了雞絲面,是我昨晚上就熬好的湯汁,半夜起來撇了好幾次油,一點都不膩?!?/br> “黃嫂還沒回來嗎?”謝瑾隨口問道。 “前段時間回來了,呆了幾天又跟魯媽多請了半個月的假?!敝x三太太搖著頭嘆了口氣,說,“說是兒子病還沒好,兒媳婦既要照顧兒子又要照顧孫子忙不過來,就把留在這的衣服行李都拿走了。幸虧我在這里,能幫著魯媽做做飯,不然這冷不丁的,往哪里找人做飯去?!?/br> 秦宏源聽著聲音看過去,正看到謝三太太和魯媽在廚房進進出出,正要抬腳進入餐廳,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站住腳,然后蹙起眉問道,“黃嫂什么時候走的?” 魯媽想了想回答道,“前段時間離開過幾天,回來后呆了大概三四天,前天剛離開,連褥子都拿回去了……” 秦宏源眼睛微瞇,不等魯媽說完,幾步走到門口推開門高聲喊林舟,也直接將魯媽還沒說完的話給打斷了。魯媽看著秦宏源奇怪的行為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謝瑾用手推了推她才反應過來,遲疑著去餐廳忙活去了。 秦宏源突兀的喊聲仿佛驚雷炸響打破早晨的寧靜,在薄霧沉沉的早間格外嘹亮,連遠處枝杈間的鳥兒都被驚動,撲棱著翅膀朝遠處飛去。 因為手臂的傷勢,再加上秦宏淑的事情讓秦宏源松了口氣,昨天他便開口給了林舟兩日的假期讓他好好修養手臂。此時周圍的人都起來了,只有林舟躺在暖和的被窩里無病呻吟,連早飯都懶得起來去吃,誰知突然聽到這聲高喊,他嚇得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抓過床頭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等他終于套上褲子,單手系著上衣的扣子出去時,秦宏源等的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看著慌張前來的林舟忍不住皺起眉,“越來越懶了,你倒是跟擎霆學學?!?/br> 擎霆每天六點準時起床,雷打不動,作息標準的就跟上了發條一般。他們私下都在議論,也許擎霆并不是個人,而是一個鐘表,準時搖擺,自動報時。 這不是三爺您說放我假嘛,不然我哪敢大早晨賴在被窩里不起床。林舟腹誹一番,面上仍然帶著嘻嘻的笑容,湊到秦宏源面前,“我哪能跟擎霆比,人家有追求,講究十年如一日,哪像我,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的?!?/br> “你還好意思說?!鼻睾暝戳R道,臉上的表情舒展幾分,剛才他只是隨口一說,并沒真的入心。林舟雖然有時憊懶,但做事謹慎小心,腦袋瓜也聰明,又跟在他身邊多年,他又怎么會因為這么點小事生氣,說來說去,倒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里面。招手讓林舟上前,秦宏源壓低聲音吩咐了幾句話。 林舟茫然的抬起頭看著秦宏源,目光由原來的不解慢慢變得嚴肅,然后增添了幾分犀利。聽到最后他立刻直起身姿,鄭重的跟秦宏源保證:“那地方我知道,來回也就三四個小時,三爺,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打聽清楚!” 秦宏源拍了拍林舟的肩膀,安慰道,“你別多想,只是讓你去打聽一下,不見得就是她?!?/br> 雖然有秦宏源的安慰,林舟依舊如臨大敵一般,滿臉肅然的點點頭,然后轉身離開。他的身影帶著幾分頹然,似乎是被什么打擊到了,一時緩不過來,但是步履卻是十分堅定,仿佛天塌下來也阻擋不住他的腳步。 看著林舟的背影,謝瑾停在秦宏源旁邊,“三爺是懷疑黃嫂?” 秦宏源看著早就平整好的花圃以及墻角扎好還沒有用過的籬笆,目光幽遠深邃,半晌才慢慢開口,“太巧了?!?/br> 謝瑾遲疑著開口,“這也不能說明什么,說不準真是巧合……” 說著,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這些事情不是一般的巧合。從沈玉筠死亡,到楊麻子被殺,然后到前些天秦宏淑挾持,都是近幾天發生的事情。偏偏這些事發生的時候,黃嫂都在,可是事情發生后,她就消失了,現在連日常用度的東西也跟著拿走了。 秦宏源仿佛沒有聽見謝瑾的話,收回目光略微低下頭看向謝瑾道,“今天不去上課嗎?” “???”沒料到話題轉變這么快,謝瑾一時反應不過來,頓了頓才解釋道,“大姐還沒回來,我坐在那里也聽不下去,就請了幾天假?!?/br> 這件事牽扯到劉四爺,雖然跟她牽扯不多,到底脫不開關系。在秦宏淑沒有救回來之前,她根本無法完全放下心,即使面上并不顯露,到底良心難安。 本以為秦宏源會感嘆幾句,誰知秦宏源立刻拍了下手掌,從衣架上拿下大衣,將謝瑾的塞進她的懷里,毫不遲疑的開口道,“那正好,今兒有出好戲,走,咱們看戲去?!?/br> 魯媽早就準備好了外出的衣服鞋子,就怕到時候謝瑾有事出去來不及準備,這下正好方便了他們。謝瑾抖開衣服穿上,順手拿過放在沙發上的拎包,跟著秦宏源走了出去。等到了大門口,還能聽見謝三太太在喊,“早飯都不吃是要去哪?趕緊回來,什么要緊的事吃了早飯再去也不遲……” 等謝三太太追上來的時候,只看到汽車噴著尾氣消失在拐角處。 進了暢聽閣,謝瑾被房間里面的熱氣一熏,轉身伸手便要推開窗戶。手剛抬起來就被秦宏源抓住,謝瑾被他扯得腳步踉蹌,剛要問話,見他貼著墻壁將窗打開了個縫隙,透過縫隙在外面張望。 謝瑾心里一驚,跟著湊過去,小聲詢問,“有人跟蹤我們?” 秦宏源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張望了幾眼后直起身子,卻并未關閉窗戶,只是走到桌邊從口袋掏出兩張法幣拍在桌上用茶杯壓住,這才將手指壓在唇邊,拉著謝瑾打開了房間的后門。 在他們離開后不久,便有跟他們同樣打扮同樣身段的兩人通過后門走進包間,坐在桌前背對著窗,抓著桌上的葵花籽一邊嗑一邊隨著外面傳進來的戲音擺頭,看著十分入迷一般。周圍除了外面傳來的唱戲聲音和陣陣叫好聲之外,只有嗑瓜子的清脆聲時刻不曾間斷。 …… 冬季的早晨,寒風凜冽,道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兩兩的人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之中。街上的店鋪大部分都還沒有開門,只有賣早餐的大門敞開,偶爾能看到人裹緊衣服買東西,說話的時候噴出一連串的白霧,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全身冷的哆嗦。 林舟直接在路上攔了輛汽車,然后遞過去十塊錢,報了個地名。他的臉色陰沉沉的,身上也帶著生人勿近的氣息。汽車夫原本不想載他這個客人,可是看著他遞過來的錢,咬咬牙還是沒能拒絕這個誘惑。 十塊錢,即使今天不再拉別的客人,除了上交給公司的費用以外,他還能偷偷留下一半。有了這一半,可是抵得上他半個月的工資,就算是再難纏的客人,看在錢的份上,他也能忍得下來。 等人上了車,汽車夫直接朝著所報的地址出發。他不停的通過鏡子朝后觀望,原本以為十分難伺候的客人,竟然出奇的安靜,雖然沉著的臉的確嚇人,卻并沒有頤指氣使蠻橫不講理。汽車夫松了口氣,將車子開的四平八穩,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個筒子樓,老遠就能看見晾曬在外面花花綠綠的衣服,斑駁的墻壁上貼滿了尋人啟事和招工信息,一塊一塊像是給墻壁打的補丁。墻角堆滿了不知丟了多長時間的垃圾,灰灰白白的聚集在那,看著就覺得味道刺鼻。汽車夫將車子停的遠遠的,扭過頭對林舟道,“到了,你說的就是這里?!?/br> “在這等著,回去的時候再給你十塊?!绷种劭粗饷?,對汽車夫說完,打開門下車,頭也不回的朝著筒子樓走去。 干凈的皮鞋踩在臟污不堪的地面上,很快就染上了不少污漬。林舟腳步不停,直接走到黑乎乎的樓道里,循著記憶摸到樓梯上了四樓,停在一家銹跡斑斑的鐵門面前。鐵門上綠漆斑駁,偶爾能夠從凸起的漆皮下看到鐵門原本的暗黑色,但大部分都被鐵銹浸染,紅紅綠綠的相襯著。 “砰砰砰!” 林舟伸手敲了敲門。 “誰呀?” 屋內很快傳來聲音,接著便是腳步聲漸漸靠近,隨即鐵門被朝里拉開,露出一張帶著皺紋的臉。門內的人看到林舟吃了一驚,慌忙就要關門,沒等她將門關閉,就被林舟伸手攔住。 若是原本還有僥幸心理,看到黃嫂這番表情和動作時,那些替她開脫的話都仿佛巴掌一般拍在了林舟的臉上,痛得他面目都跟著有些扭曲起來。 “為什么?”林舟手掌抵在鐵門上,眼眶微紅的盯著黃嫂,眼睛里帶著不解和憤怒。 黃嫂知道抵不過對方,微微側過身,仍然擋在門口,卻不敢看林舟的目光,略微低下頭看著不停在圍裙上擦拭的手,嘟嘟囔囔的開口,“什么為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到現在了你還不肯說出來嗎?對方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連三爺都肯背叛?三爺對你那么好,當初大勇被流匪抓住差點打斷腿,還不是三爺幫忙擺平的,沒有三爺,哪里會有現在的大勇……”林舟瞪圓的眼睛中滿是怒氣,胸口也跟著不停的起伏道。 大勇是黃嫂的兒子,做生意的時候招惹到了流匪,秦宏源知道了,根本沒有多說什么,就派林舟過去將事情擺平了。后來還給大勇在集市上找了個攤位,并且給負責那塊的人打了招呼。 想起這事,再看看黃嫂現在的表現,林舟只覺胸口仿佛有團火不停的燒著,氣得他眼睛都變紅了。 黃嫂哆嗦著嘴唇不肯說話,手指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不是說大勇病了嗎?人呢?應該在家吧?如果你忘記了,就讓我見見大勇,我要好好問問他,看看他是不是也忘記了!”林舟幾乎是吼道。 屋內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旁邊的人家將門打開了縫隙偷偷朝這邊瞅著。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都怪我多嘴,才讓大小姐陷入那樣的境地……大勇就是被他派人打傷的,還搶走了我的孫子……我也是沒有辦法,如果不按照他說的做,他就會……他已經殺了那么多人了,大小姐還在他的手中……” “他就是個畜生!穿的人模狗樣,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黃嫂終于支撐不住,捂著臉哭起來。她的聲音悲痛,夾雜著哭泣的哽咽,雖然不是很清晰,還是讓林舟摸到了重點。 林舟上前一步,抓住黃嫂的手腕,“那人是誰?到底是誰?” “我不能說,不能說……”黃嫂慌亂的擺著手,像是被嚇到了不停的搖頭,“說了就完了,說了大小姐和我的孫子都會死,反正三爺有錢,還從沈小姐哪里抬來了一箱黃魚……” 既然黃嫂都知道那箱大黃魚,幕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可劉四爺為什么就輕易接受了太太開出的價格? 這種想法在林舟的腦海轉了轉,他忙不迭的轉身迅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