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076 距鬼玖離開已去一旬1。 洛冰河亦知道沈清秋咯血一月有余之事。 大喜過后便是大悲,魔尊亦因此傷了心脈,沒忍住一口污血吐了出來。 老醫正對這兩個瞎折騰的病患毫無辦法,只得捏著鼻子寫方子。 洛冰河伺候沈清秋進用湯藥,又睡下后,才到偏殿聽老醫正嘮叨。 “尊上的功體傷了?你莫要再強行運功?!?/br> “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吐血是因為大喜大悲。尊上莫要再大悲大慟,心境平和方為養生之道?!?/br> “沈仙師……怕是時日無多了……” “岳掌門的rou身卻不見如沈仙師這般衰敗的情況。個中緣由,老夫也拿不準?!?/br> 聽得這句“時日無多”,洛冰河心下大慟,一口血沒忍住又嗆了出來。 rou身衰敗之由,老醫正不懂,洛冰河卻是懂的。 鬼玖親口所說的“魂飛魄散”,便如絞索般死死纏繞洛冰河的脖頸,教他無法呼吸。 “人死燈滅,多大的恩仇也該消了。把人放了吧,讓他最后一程走得舒心點?!崩厢t正見魔尊吐血,急忙從懷中取出靈藥,一邊支使平安內侍伺候洛冰河服下,一邊勸道。 “不會的,一定還有辦法的。我有引魂花,我還有拘魂術!”洛冰河眼眶血紅,滿目癲狂地喃喃道。 老醫正見勸他不動,嘆了口氣,便告退了。平安內侍見魔尊心神大傷不能回神,遂急忙代魔尊相送老爺子到殿門,又遣人抬了步輦送老爺子出宮。 又去十余日。清晨。 沈清秋忽覺病疴全消,身子不若過往沉重,乃知自己大限將至。 “快去請魔尊?!比缫鈨仁桃娚蚯迩镄褋?,趕緊吩咐殿內小內侍去請洛冰河,然后小心扶著沈清秋靠坐起來。 這十余日中,只要沈清秋昏睡過去,洛冰河便不眠不休地苦苦研究拘魂、養魂之術。為了照管好沈清秋,除大朝會外一應事務,洛冰河皆于幽冥殿偏殿處理。徹夜未眠的洛冰河聽得沈清秋醒來,急忙縮地成寸地往正殿趕去。 “小畜生,我要走了?!?/br> 嗡的一聲,洛冰河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只覺四周吵吵嚷嚷鬧得心煩。他呆愣地站在床前,過去十余息,才顫抖著手摸上沈清秋脈搏。 “去請老醫正!” “別去請人了,最后一段路,你便讓我安靜地走吧。扶我上摘星樓罷?!鄙蚯迩锎艘豢跉?,疲憊地說道。 洛冰河心中哀慟,又不欲違逆沈清秋,乃一邊聲音喑啞地派人請老醫正到摘星樓,一邊把沈清秋抱在懷中,往摘星樓走去。 沈清秋已經走不動了,他依偎在洛冰河溫暖的懷里,嗅著那身沉水木香。初夏的陽光穿過繁枝茂葉,把碎金撒到洛冰河雋秀的臉上。 “吾嘗聞,人間宦侍,死前須贖買宮刑所失之物。他日斂葬之時,殘肢須俱放棺內,如此,下輩子才能再投男身。吾之斷肢,今何在?” 洛冰河腳步慢了一瞬,然后又縮地成寸地步入摘星樓的空間陣法中。 陣法中,魔尊哽咽著一個勁道歉,“師尊,是弟子的錯,弟子知錯了……” 洛冰河只一個勁道歉,并不敢言說斷肢俱被他挫骨揚灰,不知被吹散于何處了。 初夏的知了落在柳清歌染血的劍尖上。柳清歌輕輕將其捏起,放回樹上,然后挽了個劍花甩干劍上血污。 正想回劍入鞘之際,驚覺懷中尋蹤玉佩發熱,柳清歌遂急忙取出玉佩。 但見其上小魚越發黯淡,乃知沈清秋大限將至。 柳清歌臉色驟變,慌忙御劍望魔界趕去。 摘星樓上,面無血色的魔尊把沈清秋輕輕放在軟塌上。 還不待洛冰河說上話,柳清歌便一路風塵仆仆而至。洛冰河心中絕望,并不想沈、柳二人相見,乃轉身橫劍身前。一應暗衛俱現身拱衛左右。 “我死前見柳清歌一面也不行么?”不等眾人交手,沈清秋便氣恨地制止。 洛冰河心中絕望,忽然想起,也許柳清歌能喚起沈清秋求生之志,乃讓眾暗衛隱退。 “你來了?!鄙蚯迩镞b遙望著蒼穹方向,并不看柳清歌。 “我來晚了?!绷甯鑹合滦闹袀麘?,冷冷清清地道。 沈清秋想起失約的岳清源,低笑了一聲,喘了一口氣,轉過臉對柳清歌淺笑道:“只要來了,便是不晚?!?/br> “我先走了,我走后……燒掉埋竹林吧……”那一抹淺笑仿佛耗盡了沈清秋的全部余力,他慢慢地靠在軟榻的靠背上,雙目渙散地道。 柳清歌嘖了一聲,“你實力弱,走得慢,我能追上你的?!?/br> “追上做甚,好好活著不好么?不要跟洛冰河打了,又打不過?!?/br> “誰說打不過,你以為我是你?現在打不過,以后卻不一定?!绷甯栲椭员?。 沈清秋仿佛被他那疏狂的話語逗樂了,再次展顏笑道:“那你好好活著,替我好好教他什么是師道尊嚴。沒教會他尊師重道之前,不要來尋我,我嫌棄你沒用?!?/br> “很快的,不會再來晚的?!?/br> “……好……”沈清秋最終還是沒忍住哽咽了一聲。 洛冰河見柳清歌竟不打算勸沈清秋,哀慟得落下淚來,當下便不顧老醫正警告,強行運行《天心神術》。 “師尊您別走,我再也不關著您,您想與柳師叔俗世云游,便去俗世云游;欲隨岳掌門人回蒼穹,便回蒼穹。您別這樣,我去求沈玖救您……” 沈清秋見他傷心欲絕,想他如自己般半生凄苦,物傷其類,心中亦覺傷懷。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沈清秋恨意稍減,倒是憐惜起洛冰河來,乃勸慰他道:“也許我走了,沈垣便能替我活過來,你也算得償所愿?!?/br> 洛冰河被這聲“沈垣”激得面容扭曲、心口劇痛。 天心神術打探下,魔尊清楚沈清秋并非心懷怨忿地諷刺,而是真覺世上所有人都喜歡沈垣、厭惡沈九。 沈清秋確信自己不是真的心悅于他,不過就是自己“心悅沈清秋”的假話說多了,便當了真。 【哪怕七哥,也是更喜歡沈垣,更何況小畜生?!?/br> 【洛冰河不過是暫時無法得到沈垣,便拿我這個贗品充個數,聊勝于無罷了?!?/br> 【他不過是傷心連替代品都要失去?!?/br> 【若是贗品走了,換上真品,他便不再傷懷了?!?/br> 洛冰河聽得目眥欲裂。沈清秋自以為的“勸慰”,卻是狠狠地在洛冰河心頭剜了一刀。 魔尊肝腸寸斷,此時此刻才真切感受到當初造謠的后果。 洛冰河心痛得神魂欲裂、氣血翻涌,一口污血沒忍住又吐了出來,也不知是心疼沈清秋悲苦,還是心疼自己一腔深情被誤解。 魔尊以絲帕擦去唇角血跡,聲音嘶啞地解釋當初所言俱是他造謠。 洛冰河擔憂沈清秋不信他的話,乃細細講述沈垣并非故意要奪舍于沈清秋,乃是一個喚作“系統”的靈器所為。岳清源等不知沈清秋被奪舍,亦是“系統”遮掩沈垣身上鬼氣和蒙蔽天機。 一旁的柳清歌聽得此事,得知沈清秋所受委屈折磨,氣得雙目赤紅、額間青筋急跳。 沈清秋聽得內中隱情,心中苦悶稍退,眼中神光亮了一點。 洛冰河原是怕沈清秋不信,乃把他所知一一道出。卻沒想到此番細說辯解,聽在沈清秋耳中,便是洛冰河在維護沈垣,處處替他辯解,為他找苦衷。 沈清秋更確信洛冰河親繪的丹青、親制的折扇俱是為沈垣而作。自己不過就是他求而不得的安慰。由始至終,洛冰河所求之人,都是那天邊明月。 洛冰河心悅沈垣,只是想強留自己當個玩意兒,聊勝于無。 以此類推,沈清秋更是確信,哪怕岳清源等知道此中曲直,亦是覺得沈垣純善,更愿意沈垣替代自己活著。 沈清秋眼中剛剛燃起的神光,又逐漸晦暗下去。 “真的嗎?你在哄騙我罷?!鄙蚯迩镙p聲說道,然后偏轉頭目,不再看洛冰河。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東隅已逝,桑榆收晚2?!鄙蚯迩镞b望蒼穹方向的雙眸中,神光閃爍,忽明忽滅。 洛冰河見沈清秋竟是半點求生欲亦生不起,也不糾纏他不信自己真心的事,只一心想把人留住,乃一臉猙獰地厲聲威脅,接著又慌慌張張地道歉、哀求,一派走火入魔的癲狂姿態。 “沈清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保存蒼穹山派,才與其斷恩絕義嗎?你要敢離開我,我便讓蒼穹山派陪葬!” “你以為死了就能離開我?想都別想!你就是死了,神魂也得伴著我?!?/br> “師尊我錯了,您別走,我會改的,您不喜歡的,我都改,別走,別丟下我……” “弟子錯了,弟子會改的,別走,別離開我……” 然而沈清秋已經虛弱得什么都聽不到了。 “洛冰河……”沈清秋喘了口氣,輕聲道:“再也不見……” 不管洛冰河如何痛哀入骨地哀求、色厲內荏地威脅,沈清秋眼中的神光依然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如星火般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最后一絲氣息消散于空中,他的眼眸都是遙望著蒼穹山派的方向,連一絲余光都沒有施舍給淚流滿面的魔尊。 拘魂陣法已經被驅動,然而魔尊什么都無法留下。 “怎可能,不可能的,假的。沈清秋,你出來,別躲了,我知道你在!” “師尊,弟子錯了。您出來吧,別躲我,我怕……” 身在冥府的鬼玖心有所感,冷笑一聲,也開始驅動魂引…… 1一旬是十日。 2出自《滕王閣序》。舛()。有改動。原文“東隅(yu)已逝,桑榆非晚”,我書“東隅(yu)已逝,桑榆收晚”。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原指在某處先有所失,在另一處終有所得。比喻開始在這一方面失敗了,最后在另一方面取得勝利?,F考證,東隅為鄭州,桑榆為開封。東隅亦指早晨,桑榆亦指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