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時羿垂下眼，語氣低落下去：“我會盡量不成為你的困擾?！?/br>
    簡璐安靜片刻，說：“湯很好喝?！?/br>
    傅時羿聞言抬眼，只是下一瞬，就聽見她繼續道：“湯很好喝就是困擾，你知道嗎？”

    他表情逐漸凝固。

    “做得不容易吧？”簡璐笑笑，“以前在一起，你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我知道你不喜歡做飯，但我也知道你是會做飯的，有時候我也想讓你做飯給我吃，但我不敢說，我怕你嫌我煩?！?/br>
    傅時羿艱澀開口，“以后我可以每天給你做?！?/br>
    簡璐想了想，“算了，現在我對你做的飯已經沒那么大的興趣了?！?/br>
    這對話很難接下去，但他還是死撐著問：“你喜歡吃什么？我都可以學的，上次那幾道菜做的不好，等你身體好了我再做給你……”

    簡璐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傅時羿，到此為止吧，可能這次的事情有嚇到你，或者刺激到你，也可能你們一家人覺得有些對不起我，但其實……你們沒必要這么想，傅叔叔因為我的緣故，至今都站不起來，你們一家人過去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我也很清楚……所以這次的事不應該成為你們的負擔，包括你，你沒必要這樣的?！?/br>
    傅時羿看著她，“我不是因為感激才做這些，我以為我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br>
    “那就更沒必要，”簡璐果決道：“我告訴過你，我沒有打算再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br>
    傅時羿沉默良久，手摸進衣兜，然后掏出一樣東西。

    簡璐看清，那是她之前戴著的銀鏈子，兩個戒指串在上面，就靜靜躺在男人掌心里，緊緊靠在一起。

    她之前不是沒想起過這東西，但張維婉一直寸步不離，她就沒問，要是讓張維婉知道她一直戴著他們的結婚戒指，還不知道要怎么說她，她一度以為混亂中這東西丟了。

    沒想到居然落到他手里。

    傅時羿再開口，聲音更沉：“給你做手術準備的是我媽，她告訴我，你把這個戴在脖子上，為什么要和我說你扔掉了？”

    簡璐低下頭，桌上的排骨湯正一點一點失去溫度。

    事到如今，好像也沒什么不能說的。

    “我想留點東西……”她垂著眼，唇角笑意苦澀，“其實現在告訴你也沒什么，我以前……”

    她頓了頓，深吸口氣，還是沒看他，就像過去多年的獨角戲一樣，她自言自語似的說：“你也知道我以前話多，后來我聽你說覺得我聒噪，不像女孩子，我就開始改變自己，我以為我變得文靜一點，你會喜歡我，但沒用……”

    她說到這里又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鼻尖發澀，她忍住淚水，聲音有些啞了，“高考志愿我猜你會報c大，所以我也報c大，結果每次你看到我好像都很厭惡……我在你面前，越來越不敢說話，也不知道會不會說錯一句話你就要說些難聽的話來刺激我，我知道你恨我，但我那時候真的犯賤……”

    病房里很安靜，傅時羿看著她，是有些震驚的。

    他說不出話。

    原來沒有什么是巧合，原來她所有變化追根溯源也都是他。

    “我以為對你好，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或者可以接受我，我不敢和你表白，因為我害了你們一家人，我沒臉說喜歡你，我都能想到萬一我說了你會怎么反應，你肯定會拒絕。你曾經說過希望我當年死在火場里，我……”簡璐話說得斷斷續續，喉嚨有些哽，又深深吸氣，“那天晚上，你喝醉，但我其實很高興，你說結婚，我覺得好像做夢一樣……”

    她仿佛還能回憶起那時候心底的雀躍和激動。

    那時，她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嫁給他，然后在領證當晚，他當眾投票給另外一個女孩，他夸那個女孩漂亮，周圍坐著他們的朋友同學，她努力地笑著說她不在意。

    “你可能覺得投票給于思曼沒什么，但從那個投票起，我就知道，你和我結婚是為了負責任，你還是討厭我，討厭到根本不會顧忌我的感受，但后來……我還是堅持了三年，但是太累了?！?/br>
    她用手飛快擦過眼角，語言和思緒一樣，變得有些跳躍，“實在太累了，要裝作另外一個人，想說話的時候不能隨心所欲地開口，不能不懂事，不能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賢妻，但你還是會嫌我煩……你以前都不接受采訪，忽然接受于思曼的采訪，你把戒指落在她那里，你和她說我像死魚……我每天都在想會不會你其實喜歡她，卻被迫和我結婚，又怕你們真的發展出什么關系。我感覺我好像個小丑，這么多年一直表演，希望你看看我，但你的目光卻總不在我身上，哪怕工作也比我重要……”

    她說不下去了，她不想哭，但眼淚還是源源不斷流出來，她想盡快結束這段對話，“傅時羿，喜歡你這件事太累了，我堅持不下去了……如果你能早點喜歡我，即便沒有告白，只是像個正常的戀人那樣愿意陪陪我，不要總是居高臨下地訓斥我，或許結果會不一樣，但現在都晚了，晚了你懂嗎？”

    傅時羿沉默著，但他并非毫無反應，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涼，被他攥在掌心里，他的唇動了幾番，沒能發出聲音。

    簡璐靜靜流淚，他抽了紙巾，坐到床邊給她擦眼淚，許久才艱難開口：“你別哭了?！?/br>
    她哭得他心疼。

    簡璐喉嚨溢出聲低低的嗚咽，眼睛微微紅腫，她身體有些無力地倒向他，額頭靠住他肩頭，“你以前，真的很討厭，對我很惡劣?！?/br>
    “以后不會?！?/br>
    她閉上眼，情緒發泄之后有些疲累，“我沒那么勇敢，再試一次，你知道嗎？我現在根本無法確定我還喜不喜歡你，我并不希望你在我身邊，因為總會讓我覺得很壓抑，很委屈，很難過，很生氣……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br>
    在聽過太多錐心的話之后，對于這么尖銳的一句，傅時羿反而已經覺得理所當然，他心口那種被撕扯的疼痛過了，只剩下麻木和荒蕪。

    他將她的感情揮霍至此，一切好像都是罪有應得，卻又更不甘，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擁有過。

    有些滑稽可笑，他還戴著口罩，慢慢地說：“我本來沒打算創業，因為你家暴富，我怕我追不上你的腳步，拉開差距，我必須快些賺錢才行……有些事情，發展到后來，總是會忘記初衷。但是璐璐，我并非因為失去才覺察自己的感情，也不是因為這次的事刺激到，從很久以前……我只是不愿意承認，有時候，我會覺得愛你是背叛我家人所受的傷害，承認對你的感情是有罪惡感的?！?/br>
    他停了下，這些她或許不會懂，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他話鋒一轉：“我一直以為，你答應和我結婚是因為內疚?！?/br>
    簡璐抿唇，笑了笑，眼底卻都是淚，“我以為你是為了負責任?！?/br>
    傅時羿默了幾秒，也笑了。

    “沒關系的，”他不想她再流淚，柔聲安慰著她，“累了就休息，你不想看到我，我就暫時不要出現在你面前，等你哪一天愿意見我了，或者哪天愿意和我說說話，你告訴我一聲，我會等?！?/br>
    后來，簡璐沒有再說話，她靠著他坐了很久。

    桌上的湯涼掉了，再后來，他重新為她盛了一碗，這次她喝掉了。

    他為她擦臉擦手，守在病床邊，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等到她困倦地睡著后，他偷偷地親吻了她的額頭，拿著東西出去，在門口給張維婉打了電話。

    在他心里，這絕對不是結束。

    這個晚上，傅時羿接到簡璐的微信，她問：如果等不到呢？

    他想起從前很多夜晚，他加班，她在家里等，后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等了，但也總為他留著燈。

    他想了很久才回復她：我會等到我等不下去為止。

    他沒有加期限，不然會很容易造成她的心理負擔。

    等待這種事必然是乏味而苦悶的，以前她曾經勇敢地為他做過很久，他沒能及時回饋什么，以后只能加倍還回去。

    簡璐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的時候，已經入冬了。

    這期間，她配合了警方的調查，之前醫鬧的人會由檢察院和醫院協同起訴。

    傅時羿沒有再出現過，沒有信息也沒有電話，除了綠光公司里的一些同事外，經常來探望簡璐的就是顧誠和葉長安。

    中途傅勇還來過兩次，周靜依舊每天來，會帶保溫飯煲，大多數時候送給簡璐的是雞湯骨湯這些有利于傷口恢復的東西，偶爾也會換粥，還有些時候是牛奶水果之類，張維婉對著周靜談不上熱情，但已經冷靜下來后，態度也沒之前那么糟糕，東西都會收下。

    出院那天是個好天氣，暖陽當空，萬里無云，盡管如此，張維婉給簡璐裹了一件又長又大又厚的羽絨服，非常丑，她怕簡璐著涼。

    簡璐很嫌棄，但親媽的命令無法抗拒，她被張維婉扶著上車后，感覺車里開著空調，就立刻脫了外套，張維婉又趕緊給她披上大大的羊絨披肩。

    簡璐哭笑不得。

    張維婉下車繼續收拾東西，周靜穿著白大褂過來，又拎著個飯煲，給了張維婉，然后過來和簡璐打招呼，問了問她的情況。

    待張維婉再上車，他們便開車離開醫院，周靜站在原地揮揮手，簡璐看著后視鏡，停車場的一角，她看到了熟悉的車子。

    她收回視線，湊張維婉跟前看飯煲，“這是什么？”

    “皮蛋瘦rou粥?！睆埦S婉將飯煲放一邊，說：“你其實知道的吧，這些都是時羿做的?！?/br>
    簡璐還沒說話，張維婉就道：“本來我想扔，但他媽有句話說到我心上，你說你給那小子做了三年的免費保姆，做多少回飯了？他給你做點吃的怎么了？我覺著很有道理，不吃白不吃，不好吃你就倒掉，不必有負擔?！?/br>
    簡璐笑出聲，末了小聲說：“其實挺好吃的?！?/br>
    傅時羿的廚藝有長進，她受傷恢復期能吃的東西有限，他很用心地將簡單的食物盡量做好，她不是沒有感覺到。

    在同他敞開心扉談過之后，她倒也沒覺得這些好意那么難接受了，她的心態趨于平和，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張維婉說：“你可別被一點吃的收買了，這算什么？小恩小惠的，就是他不送咱們也不缺這點?！?/br>
    簡璐點頭表示自己心里有數，但過了會兒，她又說：“其實，他也沒那么糟糕吧?！?/br>
    張維婉一愣。

    “我不后悔嫁過他，”簡璐眼底有釋然的笑，“他有些時候，對我也很好的?！?/br>
    出院后為方便照顧，她住在簡家。

    半個月后，簡璐想上班，在張維婉的堅持以及顧誠的建議下，她申請了到年底的home office，從此過上了暫時在家上班，定時去醫院復查的日子。

    目前最后一次復查的情況還算理想，醫生說，并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這個消息讓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隨著她身體逐漸恢復，周靜那邊的補品就不好意思送那么勤，變成了隔三差五地來。

    日子過得很快，年關將至，天氣也越來越冷。

    簡璐時常宅家就是一天，趁著張維婉出去打麻將的時候她會偷偷點外賣吃些垃圾食品，張維婉發現后就數落起來，生活就這樣慢慢恢復平淡和瑣碎。

    過年之前，周靜和傅勇特意來過簡家一趟，帶來很多營養品和年貨，這讓簡家三口人都很不適應。

    畢竟以前都是他們在年前主動送年貨給傅家的，這個時候，角色好像置換了。

    簡璐不知該怎么說，但還是斟酌過后對傅勇和周靜道：“叔叔阿姨，你們沒必要這樣的，我這條命也是傅叔叔給的，我做的事都是我應該做的?！?/br>
    幾人在客廳，周靜與傅勇對視一眼，心情都很復雜。

    兩家人的帳，現在好像是沒法算清了。

    周靜還是生硬地解釋了句：“不管怎樣，你們過去對我們照應那么多，大家以后也是要繼續來往走動的，我希望……”她看著簡璐，“璐璐，你有時間的話，也能來我們家轉轉?！?/br>
    簡璐笑了，“等過幾天，我去給你們拜年?！?/br>
    周靜如釋重負，也高興起來。

    這天離開之前，傅勇去簡璐房間，單獨和簡璐說了幾句話。

    他告訴了簡璐，在傅時羿同她結婚之前，他和傅時羿的那場對話。

    簡璐聽時很安靜，傅勇說完，觀察她神色，又道：“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聽叔叔提這些，不過叔叔覺得這些必須說清楚，時羿和你結婚時在家里的壓力很大，當時我心里有疙瘩，和他說這些，等于在他心里也種下個結……雖然不知道你們最后離婚的原因，但我希望以后你們還能好好相處，他對你，對這段婚姻的態度從來沒有過不認真，不重視?！?/br>
    簡璐沉默著，傅勇并未勉強，他坐在輪椅上面對著她，頭一低，身子弓下去。

    簡璐一驚，這是個非常局限性的鞠躬，她立刻就去扶傅勇，“叔叔，你干嘛？怎么突然……”

    “謝謝你救了你周阿姨，”傅勇說：“無論過去如何，這一次，是你救了我們這個家?！?/br>
    這個晚上，簡璐在擦身時看了看鏡子。

    她不是疤痕體質，但傷口太深，胸前背后結了厚重的痂，沒有全退去，不出意外還是會留疤。

    年輕女孩愛漂亮，光潔如玉的皮膚上留下這樣猙獰明顯的疤痕，她心里并非不難受，但想到傅勇白天對她說的話，她又釋然了。

    除卻生死沒有大事，她曾欠了他們一條命，而現在，她終于完完整整地將自己從那份沉重的內疚里解放出來了。

    過去三個春節都是和傅時羿那塊石頭過，節日過得冷冷清清，呆在簡家則完全不同，張維婉很有儀式感，光大掃除，洗衣物之類的雜活，就干了四五天。

    簡璐感覺家里兵荒馬亂，一直持續到了大年三十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