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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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太醫院都在謝家,圍著那個昏迷的人團團轉,可好不容易解決了傷口崩裂出血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又是褪不去的高熱。 太醫們爭執不休,但誰也沒能提出個有用的法子。 宮中一日三次地遣人來問消息,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卻始終沒等到想要的回復。 姜從寧同傅瑤在明月樓見面之時,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 “往前數四日,還是一派升平氣象,誰能想到短短幾日間便會亂成這樣?”姜從寧提起太后壽宴那日,倍感唏噓。 傅瑤這幾日未曾刻意打聽,但多少也聽了些,遲疑道:“他還未醒嗎?” 她先前一直想著明月樓的酒菜,可如今看著滿桌的珍饈美饌,卻壓根沒什么胃口。 姜從寧搖了搖頭,將自己知曉的事情盡數同傅瑤說了,嘆道:“如今太醫已是束手無策,不過拿名貴藥材維系著。朝堂和后宮為著此事也cao碎了心,有說張榜請民間大夫來看的,甚至還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br> 傅瑤捏緊了手中的筷子,輕聲道:“謝jiejie肯定難過極了?!?/br> 謝家經歷過當年的災禍后,就只剩了兄妹二人,如今謝遲又出了這樣的事,對謝朝云來說無異于錐心之痛了。 “造化弄人,旦夕禍福?!苯獜膶幍沽吮?,苦笑道,“我爹這幾日早出晚歸,臉黑得跟炭似的,北境的形勢怕是真不好了……如今,許多人都盼著太傅能早日醒來,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那真是不敢想?!?/br> 傅瑤咽下自己先前最喜歡的蜜汁蝦仁,卻只覺著食之無味,嘆道:“就算謝遲如今醒來,以他的身體,又能做什么呢?” 姜從寧如實道:“他能醒過來,就算是主心骨了?!?/br> 人人都說謝遲有不臣之心,把持朝局,先前還曾有人為他遇刺而高興,感慨少了個禍害,直到大廈將傾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是那個頂梁柱。 傅瑤心中百感交集,放下了筷子:“我飽了?!?/br> 姜從寧知道她記掛著謝遲,可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寬慰的話來,只好無力地說道:“會好起來的?!?/br> 傅瑤笑了笑:“會的?!?/br> 姜從寧看著她這笑,只覺著苦澀得很,下意識地出主意道:“說起來,你不是還欠著謝姑娘幾幅畫嗎?若實在是放心不下,也可以以此為借口上門去探看?!?/br> “你先前不是還勸我離他遠些嗎?”傅瑤有些驚訝,隨后又搖頭道,“我與謝jiejie不過幾面之緣,算不上熟悉,不好這時候上門打擾的。更何況就算去了也無濟于事,就不給人添麻煩了?!?/br> 說著,她站起身來,歉疚道:“阿寧,等下次我再請你?!?/br> 姜從寧會意,隨即也起身道:“無妨,你只管回去?!?/br> 這種行徑多少有些無禮,但她心中實在難過,也不愿在這里敷衍好友。好在姜從寧同她關系親近,也能理解,并不會為此介懷。 傅瑤又道了句歉,離開了。 傅瑤不清楚邊關戰事,也不懂朝局謀略,只盼著謝遲能夠早些醒過來。但在這件事情上,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就更是無能為力了。 是夜,她輾轉反側沒能歇好。 夢中一時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時又是宮中重逢時見著的那個蒼白冷漠的男人,墨色斗篷上的云紋和仙鶴一閃而過,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傅瑤在家中向來懶散,總是得侍女再三催促方才肯起床,但這次卻一大早就起身梳洗,在銀朱與銀翹驚訝的目光中宣布:“我要去慈濟寺上香?!?/br> 銀朱與銀翹面面相覷,雖不明白傅瑤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慈濟寺,但見她態度堅決得很,只好去正院回了話,又趕忙讓人給安排了馬車。 “姑娘,你怎么會突然想去慈濟寺?”銀翹好奇道,“我記得,當初夫人去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你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嫌棄那臺階太高,走完會累上半晌的?!?/br> 傅瑤被她無情地戳穿了舊事,咳了聲,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道:“我昨夜夢到了慈濟寺院中的那棵好幾百年銀杏樹,總覺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預兆,便想著今日去看看?!?/br> 銀翹信以為真,果然不再多問。 傅瑤抿唇笑了聲,挑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 其實她壓根沒有夢到什么銀杏樹,昨夜的夢里,顛來倒去都是謝遲,總想著要為他做點什么才好??伤紒硐肴?,實在沒什么幫得上的,只能去慈濟寺上柱香捐個香火錢。 雖說未必就真有用處,但好歹算是求個心安,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強。 傅家祖母信佛,傅瑤自小就跟著抄佛經背佛經,每年也總要來兩趟慈濟寺,到佛前來磕個頭。但她少時孩子心性,是將爬山當做踏青出來玩的,后來又開始躲懶,這還是頭一次自己主動過來。 這臺階比她記憶中的還要長些,傅瑤歇了兩次,最終才好不容易到了慈濟寺前,見著了那熟悉的山門。 因著院中那棵近千年的銀杏樹,慈濟寺一直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寺廟,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傅瑤如旁的香客一般,到正殿去挨個磕了頭上了香,在心中將那愿望念了十來遍,出門后又捐了幾十兩的香火錢。 傅瑤還惦記著先前哄銀翹的話,離了正殿后,便要往后院去看那銀杏樹。結果才剛到后院,便被人給叫住了。 那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施主要求簽嗎?” 說來也奇怪,對上那老和尚的目光后,傅瑤原本不安的心倒是莫名平靜了些,略一猶豫后點了點頭:“好?!?/br> 她心中惦記著謝遲的病,從簽筒中搖出了一根簽來,翻出來看了一眼,下意識道:“這個不準!” 那是個上上簽。 簽文寫的卻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意思明白得很,連解簽都省了。 銀翹湊過來看了眼,打趣道:“姑娘是想要卜算姻緣嗎?” “才不是,”傅瑤反駁了句,又氣呼呼地重復了一遍,“這個不準?!?/br> 她想要問的明明是謝遲的病,才不是什么姻緣。 她一時情急,說話時也沒顧忌,那老和尚聽了竟也沒見惱,仍舊是笑瞇瞇的:“究竟準不準,姑娘將來就知道了?!?/br> 傅瑤心中已經認定這個不準,但還是小聲道歉:“一時情急,大師恕我冒昧?!?/br> 說完,她便拉著興致勃勃看熱鬧的銀翹離開了。 銀翹仍舊惦記著那簽文,笑盈盈道:“說起來,姑娘的確也到了定親的年紀,聽夫人身邊的侍女說,想要同咱們家議親的人可不少呢?!?/br> 傅瑤輕輕地在銀翹腰上撓了下,威脅道:“不準再說了?!?/br> 她在后院中留了片刻,盯著那銀杏樹看了會兒,便想著要下山回家去了。 可說來也巧,才剛出山門,傅瑤便迎面撞見了謝朝云,兩人俱是一愣。 與先前在宮中時相比,謝朝云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不過幾日功夫,就能明顯看出來消瘦,眼下也有黛色,顯然是未曾好好歇息。 “謝jiejie,”傅瑤站定了,輕輕地問候了聲,“你也來上香嗎?” 按理說,謝朝云此時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在家中守著才對。如今到這里來,是走投無路想著求神拜佛?還是……謝遲已經醒了? 謝朝云怔了下,微微一笑:“是?!?/br> 傅瑤見謝朝云身邊并無仆從,一時間拿捏不準她是不是想要獨自靜靜,倒是不知該如何說了。倒是謝朝云抬手遮了遮日光,主動開口道:“可以陪我去逛逛嗎?” “可以!”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隨即又覺著這像是太迫不及待了些,訕訕地笑了聲。 謝朝云將她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無聲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傅瑤才剛出山門,就又原路返回了,只是這次并沒讓銀翹跟過來。她怕自己說錯話會惹得謝朝云難過,便索性什么都不說,只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傅瑤原以為,謝朝云是來拜佛上香的,卻不料她竟真如自己方才所說,是來“逛逛”的。從前院走到后院,繞著那棵老銀杏轉了幾圈,卻壓根沒有到正殿去,著實是奇怪極了。 像是看出她的不解,謝朝云忽而開口道:“當年我家出事,亂作一團,還有人趁機落井下石。兄長在竭力奔走,想要托人說情,可卻是一直在吃閉門羹。我那時候無能得很,只會躲在家中抹眼淚,最后實在沒了法子,便來這慈濟寺燒香拜佛。我給每個佛像都磕了頭,磕得額頭都出了血,求漫天神佛保謝家平安……可最后還是家破人亡,顛沛流離?!?/br> “自那時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手段?!?/br> 傅瑤愕然。 謝朝云提起這事來語氣平淡得很,可她卻是百感交集,只覺著眼酸。 “但今日,我還是來了?!敝x朝云自嘲地笑了聲,“原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是會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抱有幻想?!?/br> 傅瑤揉了揉眼,小聲道:“他還沒醒嗎?” 謝朝云嘆了口氣,偏過頭來看著傅瑤那泛紅的杏眼,若有所思道:“你今日為何而來?” 驟然被問起來意,傅瑤慌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睫,想要將自己哄銀翹的話給原封不動地搬出來,可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謝朝云給打斷了。 “原來你也是為他來的?!敝x朝云笑了聲。 傅瑤瞪圓了眼,甚至沒想到反駁,而是下意識地反問道:“你怎么知道?” “傻姑娘,”謝朝云抬手將鬢邊的碎發拂到耳后,“你的心思從來都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一看便知,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此時再說什么也來不及了,傅瑤只好埋頭看著地面的青石板,裝傻充愣。 姜從寧同她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無話不說,所以就算知曉了她傾慕謝遲也無妨??芍x朝云就不一樣了,她可是謝遲的親meimei。 如今看來,當初她在宮中同謝朝云閑聊的時候,人就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 傅瑤窘迫極了,只恨不得能有條地縫,自己就地跳進去埋了,好躲過這尷尬的境地。 “不必覺著難為情?!敝x朝云看著她泛紅的臉頰,沉郁數日的心上倒像是拂過一陣清風似的,溫聲道,“我很喜歡你,想來兄長也會喜歡的。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傅瑤的臉更紅了,生怕謝朝云再說出些什么來,連忙道:“我對他并沒什么非分之想,只盼著他能早點醒過來,平平安安的就好?!?/br> 謝朝云被她這個“非分之想”給逗樂了,露出這幾日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傅瑤捂住了嘴,自覺多說多錯,干脆就徹底閉了嘴。 “這幾日來,盼著他能醒過來的人不計其數。就連先前盼著他死的人,都想讓他醒過來,把如今這亂局料理了再死?!敝x朝云話里滿是諷刺之意,“可真心為著他這個人好的,怕是一只手就能數清了?!?/br> 這幾日來聽的、看的多了,傅瑤也理解了謝朝云這話的意思,暗自嘆了口氣。 謝朝云從未同旁人說過這些,可興許是日積月累,這幾日又耗盡了心力,一時觸動,便多說了幾句。但她并不是那種能徹底坦露心跡的人,最多也就到此為止了。 “多謝你今日陪我?!?/br> 傅瑤聽她這么說,連忙道:“你先前在宮中可是幫過我的大忙,如今這也不算什么?!?/br> “那就改日再敘了?!敝x朝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傅瑤眼見著謝朝云當真不準備正殿去磕頭上香,猶豫片刻后,還是快步追了上去:“謝jiejie,這是我先前在那邊求的平安符,你……要不要?” 謝朝云停下腳步,看向她手中那小小的平安符。 傅瑤在她這目光中覺出些緊張來,正想著收回手,卻見謝朝云抬手將那平安符給拿了過去,輕笑了聲:“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好了?!?/br> 將這平安符送出后,傅瑤莫名就像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似的,雖仍舊記掛著謝遲,但卻不似先前那般焦躁。 及至回到府中,左右無事,傅瑤也不愿再出門,索性就將自己關在書房抄寫佛經。 抄佛經是需得全神貫注的,若是走神錯了一個字,這一整張都要重新來過。傅瑤自小跟在祖母身邊,這些年沒少抄佛經,如今做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第二日午后,傅瑤才抄了半張紙,便見著銀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也不知她聽了什么,嚇得六神無主,進門時竟還絆了下,險些摔倒,看起來狼狽極了。 傅瑤手一抖,筆尖蘊著的墨跡滴下,暈開來。 她抬手將那紙給團了扔到一旁,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究竟什么事情,值得你著急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