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姥姥跟二舅一家住一起,姥姥強勢了一輩子,三十歲守寡一個人帶大了六個孩子,成功讓小兒子當上了兵,嫁了三個女兒,娶了三個兒媳婦,蓋了前后六間房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能耐人,為人中正耿直,二舅媽王老美為人潑辣眼里不揉沙子,把二舅管得像避貓鼠似的,但為人孝順,婆媳兩個屬于兩個強勢女人之間的互相理解,關系不錯。 平時吵架斗嘴當成日常的娛樂,一致對外時婆媳兩個加在一起比得上十個男人。 王老美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其中老二鐵柱比英子大九個月,英子一去,直接分走他一半的口糧,一樣沒妨礙這他長得又高又壯實。女孩叫小草,比英子小了十個月,一樣是又高又壯,跟英子站在一起跟雙胞胎似的。 農村人嘛,一年到頭除了農忙時節忙之外,余下的時候都閑,尤其是東北的農村,冬天講究貓冬,那個時候又不興外出打工,一家子大大小小除了串門子、看牌、打麻將沒有別的事。 王老美是個有心計的人,一收完秋,就在家里放牌局,常年不斷人,這些人各個都要逗一逗英子:“你是哪家的孩子???姓啥???咋擱別人家呆著呢?” 英子小時候不懂,大了懂了總會眼睛一瞪:“我姓甫??!咋地???” 屋里屋外就會爆發出歡快的笑聲。 二舅媽就會拍她后背一下子,“對!這是我姑娘!姓甫!”然后抓一把苞米讓他們三個小孩去老甫太太屋里烘苞米吃。 除了烘苞米之外,大哥鐵力還會帶他們烘黃豆、烘土豆、地瓜,彼時家里還沒有爐子那種奢侈品,取暖靠的是火盆,他們把苞米粒和黃豆放到火盆邊上慢慢烘,烘熟了之后,也顧不得燙嘴,搶著往嘴里塞。 苞米粒吃多了倒沒什么,黃豆吃多了晚上睡覺就會“當當”放屁,三個孩子都是跟著甫老太太睡的,晚上躺在熱烘烘地炕上,跟過年放鞭炮一樣“炮”聲此起彼伏,臭氣熏天,氣得老太太隔著被子打他們的屁股。 至于挨揍、干活——這在農村孩子的童年里算事兒嗎?是不是親生的該挨揍的時候一樣會挨揍,干活更是一個都不能少,從四、五歲開始就要做一些簡單的農活和家務了。 英子機靈,眼里有活,嘴甜,會說話起就會哄人,表面上舅媽待她還比對小草好些,畢竟小草任性又愛撒嬌,干活的時候總愛躲懶,王老美常說小草:“你就不能跟英子學學!一身的懶rou!以后到了婆家看你咋辦哦?!?/br> 總而言之,七歲以前的時光,對英子來說是很幸福的,歡快的,除了偶爾會羨慕表哥表妹們有爸爸mama的疼愛之外,沒有什么遺憾。 而老韓家—— 韓老三兩口子一開始不接英子還是有理由的,英子剛斷奶的時候,甫秀花又懷上了,照b超看過了,是個丫頭,五個月的時候去了衛生所做了引產,英子三歲的時候甫秀花又又懷孕了,還是個丫頭,又做了引產。 英子四歲的時候,甫秀花總算懷上了男孩,但懷相不好得保胎,瓜熟蒂落生下來果然是個帶把的,總算是“圓滿”完成任務了,甫老太太去喝完滿月酒回家就哭了,甫秀花本來是個壯實的姑娘,折騰了這些年,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臉又干又黃,跟個老太太似的。 至于現在為什么不接英子,是因為她弟弟韓家寶身體不好,在三天兩頭的鬧病,光伺候他還伺候不過來呢,多一個丫頭片子太鬧騰人。 這些理由是理由嗎?反正當時的人覺得理由充分,再說了韓家也算講究,韓老三年年都會送半袋苞米碴子,十塊錢,兩只雞、幾樣點心來看老太太,這些東西一是盡孝二是當英子的撫養費,盡夠了。 這種和諧的關系,在90年被打破了。 村長開了全體村民大會,強調了這次人口普查的意義,也強調了戶口的意義,沒戶口就是黑戶,小孩上學要戶口,將來分地、承包、出去打工也要戶口。 沒上戶的趕緊上戶,超生的孩子也要上戶,他還點了王老美的名兒:“王老美,你別擱哪裝沒事兒人!全村就你們家孩子多,有兩個兒子了還不知足,非要再生一個,生完一個還要再領回來一個!趕緊把戶口上上!” 王老美一邊嘿嘿笑一邊踢了甫二舅甫雄一腳,甫雄站了起來,“超生上戶口還罰款不?” “一個孩子500!罰死你個王霸犢子?!?/br> 村民炸了窩,村里超生情況不算“嚴重”一家也就是兩個孩子,三個孩子頂天了,只有一家曹姓滾刀rou生了六個丫頭,他們家精窮精窮的,別說500,一塊錢整錢都拿不出來,這次村長都沒有點他們家的名,懶得費那口唾沫,就當那家人不存在了。 一個孩子500?還是讓在場的人嘴角直抽抽。 開完會,王老美的臉就拉得老長,自己家的孩子交錢上戶口就算了,家里還多一個英子呢……這錢老韓家總不能讓自己掏吧?戶口也上在自己家?上學咋整??? 從沒滿月養到七歲,自己也算夠意思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踹了甫雄一腳,“你明天找韓老三說說,讓他把英子接回去!” “英子多懂事兒啊,一天能幫你干不少活呢?!?/br> 王老美坐了起來,使勁兒擰了一把甫老二的耳朵,“干活頂啥?上戶口得五百塊錢呢!你一年能掙幾個五百?今年鐵柱上小學,英子也得上吧?學費雜費好幾十呢!咱們老甫家該老韓家的,也沒有這么徒逼的!領走!必須領走!” 甫老二是個有內秀有心計的人,他自己個兒一琢磨,自己家超生了兩個,雖說能跟村長講講情,送村長兩瓶酒,能把五百減到八百甚至七百,英子又算個啥呢?掏錢給她戶口又上哪兒呢?這錢花得冤大頭啊。 他自己個兒轉過了彎,找韓家讓他們接人的主意也就拿定了,可見到了韓老三,又說不出來話了,兩人找了間小酒館要了兩菜喝了一頓酒,二兩半的高梁酒下肚,正經事兒沒說,他腳底下絆蒜還摔了一跤,膝蓋摔壞了不要緊,褲子摔破了。 他媳婦回家看他這樣兒就氣不打一處來,打掃帚疙瘩打了他幾下子出了氣,親自去了韓家。 經過三年的將養,甫秀花的臉色恢復了紅潤,人也胖起來了,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兒子撐腰,說話的聲音也大聲了些,自家二嫂來家里做客,也敢留飯了。 在飯桌上,王老美提起了人口普查上戶口的事兒,她倒沒提老韓家接人,“我們家呢,攏共十多畝地,一年到頭忙得直不起腰來,也能掙個千把塊錢,老二還能打點零工,就是養活孩子費點勁兒,雖說都說多個孩子多雙筷子,可這年頭也不是多雙筷子的事兒,得吃得喝得穿得戴,還得上學……這年頭不認識字可不行……” 說話聽音兒鑼鼓聽聲兒,韓家的人不蠢,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親家送走了之后,韓老爺子白了三兒媳婦一眼,“那丫頭片子擱你娘家住好幾年了吧?” “她屬豬的,今年七歲了?!?/br> “趕緊整回來,別回頭讓人說咱們老韓家連個丫頭都養活不起?!?/br> “誒,明天老三回來我就讓他去?!备π慊ǖ哪樆鹄崩钡?,她怎么就把英子給忘了呢?忙的時候只顧著眼前的一個丫頭一個小子,閑的時候偶爾想起來,有個什么事兒打個岔也就忘了,時間越久越想不起去接。 唉呀不對??!這事兒說起來是韓家欠甫家人情啊,公公憑什么給她臉子看? 想到這里甫秀花生氣了,偏偏沒地方撒氣去,喂豬的時候狠狠抽了幾下搶食的公豬,“搶!搶!搶!成天就知道搶!一天天飯沒少吃就不長rou!過了年就宰了你吃rou!” 打完了豬愣了一會兒神,甫秀花還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的情緒源頭,那邊家寶哭了起來,她把裝豬食的水筲撩了下去,三步并做兩步進屋去看兒子。 進門看見大女兒雪珍趴在炕沿邊寫作業,家寶坐在地上哭,先抬腳照屁股狠狠踢了大女兒一腳,再去抱兒子,“雜種艸的!你瞎啊你??!你老弟坐地上哭你也不瞅一眼!” 雪珍也哭了起來,一時間屋里滿是孩子的哭聲。 她太忙亂了,以至于忘記了關于英子最重要的問題——她回來了,戶口咋上?超生罰款咋交? 她忘了,可有人沒忘…… 一個孩子五百,兩個孩子一千,錢誰出???四個兄弟說是住在一起沒分家,事到臨頭倒有三家算起了帳…… 第3章 分家(一) 90年500塊錢意味著什么? 對于大城市的人來說是雙職工家庭一個月的工資,對當時的大款來說是一頓飯錢,對農民來說是一只豬,娶媳婦時的酒席成本,對于山村里的韓家來說,是家里10個成年人頭拱地忙活一年交到公中全部結余的十分之一。 這個價錢貴嗎? 花在英子身上貴,非常貴。 更何況不止是英子,還有別人。 本來呢,英子一個女孩子,上不上戶口無所謂,可甫家把這事兒說開了,兩個屯子的人都知道甫家把英子送回韓家是為了讓她上戶口。 韓家現在也算是村里的富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丟不起面子。 除了英子之外,家寶也要上戶口,他是個男孩,以后上學也好,當兵也好,成家立業總要有個身份,上戶口非常重要。 如此一來,光是三房就要拿出公中的一千塊錢。 首先感到不平的是大房韓兆春,他年齡大,結婚早,生孩子也早,兩個孩子都是七零年代出生的,大姑娘有十七了,眼瞅著要找婆家了,兒子今年也十五了,也不在罰款的范圍之類,他是村醫,一個人給整個村子兩千多人看病,一年到頭收入頗豐,雖說自己藏了些私房,交在公中的錢依舊是頭一份,更不用說家里有個頭疼腦熱的,他都是第一時間免費治療的。 當老大的,就算是吃虧也不能總吃虧吧。 老二韓兆夏呢,他只有兩個女兒,媳婦生二丫頭的時候大出血,大夫說不能生了,沒兒子也就沒了盼頭,一年到頭除了伺候家里那點地,懶得做別的事。 交給公中的錢最少,夫妻兩個也最受氣,明里暗里的受擠兌,這次人口普查上戶口的事他們也知道,自己家的二丫頭趕上了個尾巴……本來他們是不敢提上戶口的事兒的,可英子上了戶口,憑什么他們家的二丫不能上? 老四韓兆冬呢,他是家里的老嘎達,從小最受寵,書讀得最多,鄉中學的老師,家里只有一個兒子,已經上了戶口領了獨生子女證,對于上戶口這件事贊成是贊成的,但是——憑什么守法的人要幫違法的人交錢???這錢是不是應該讓三哥私人出??? 三哥這些年可沒少賺錢??!往公中交的只是基本工資,在外面干私活的錢可都自己攢著呢! 三兄弟,三種心思,在開家庭會議的時候,完全表露了出來。 “我們家兩孩子,從小長到大,花家里的錢加起來也沒有五百,也就是小子上初中了多花點……” “家里可得一碗水端平,給家寶上戶口我沒意見,給英子上戶口就得給小霞上戶口?!?/br> “誰違法誰擔責,誰的孩子誰負擔,上戶口是正事兒,三哥這錢你得自己掏?!?/br> 發現自己被三個兄弟圍攻了的韓老三韓兆秋四下看了看,“我一年到頭掙那點錢都交家里了,我哪有錢!” “三哥,你這話說得就虧心了,誰不知道現在建筑社沒啥活,你在縣城干的都是私活,賺得都是沒數的錢?!表n兆冬冷哼了一聲道。 “你別說我,你自己掙錢往家里交了嗎?” “我也沒擱家里住??!” “你上學是誰供你的?那時候掙錢多難??!為你一個人上學全家吃咸菜疙瘩喝菜粥,你現在掙錢了嘴一抹一句我不擱家里住啊,就不用往家交錢了?”韓兆秋反唇相譏。 “老三,到哪山唱哪歌,當年誰家不是一天三頓咸菜疙瘩啊?!表n兆春說道,他兒子家梁在鄉中學上學,全靠老叔照顧,現在他們倆個是隱形同盟。 “大哥,你別擱這兒裝好人,誰不知道你掙的錢多??!掙五塊錢一塊交家里,四塊揣兜里?!表n兆秋將火力轉向韓兆春。 韓兆春怒了,“我說老三,你今個兒怎么跟吃槍藥了似的,得誰跟誰來??!” “我今個兒就吃槍藥了!怎么了?艸!一個個的,剛坐下說開會還沒等著怎么著呢全沖我來了。咋地,瞅我韓老三熊???欠你們三個的??!” 四兄弟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吵得老韓頭腦袋瓜子疼,這世道咋變這樣了呢? 早先年他們兄弟沒分灶的時候各自也藏私房,可誰也不敢公開說啊,家里老人問起來了,查實了那是要動家法的。 可現在你瞧這四個,哪個像是心虛的樣子?一個個的都理直氣壯的。 就這么會兒功夫,就要動手了。 一直坐在西屋聽動靜的韓老太太也坐不住了,使勁兒咳嗽了一聲。 四個兒子吵得熱火朝天的,誰也沒聽見,聽見了也沒理那茬,繼續吵。 從眼前的事兒一直吵到小時候老四尿炕誣賴老三,老大帶著兄弟們撿柴火自己采草藥,躲清靜。 老大娶媳婦的時候只花了幾十塊錢,老二娶媳婦的時候就上百了,老三娶媳婦的時候家里還給蓋了房,老四娶媳婦更不得了,還拿了兩百多塊錢的彩禮錢。 總之,各個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別人占了便宜,現在這事兒絕對不能糊涂下去,再讓別人占便宜。 吵著吵著動起手來了,四個男人撕打在了一起。 韓老爺子臉都氣白了,拿起桌上的大茶缸使勁兒一摔,“你們都給我住手!” 四個兒子安靜了一會兒,你瞅我我瞅你的,眼里都帶著火呢。 “滾!都給我滾出去打!” 于是他們都滾出去打了。 說起來事兒不大,三個孩子交罰款上戶口,加起來一千五百塊錢,斷斷續續吵了小半天。 兄弟們打架,妯娌們絆嘴,明明是一家人,越打越生份。 最后不知是誰吼了一句,“別過了!分家!” 這話一出,家里安靜了,這是所有人心里所想,所盼,偏不敢說的兩個字。 老韓頭和老韓太太你瞅我我瞅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樹大要分枝,孩子大了要分家,總在一起過,各個覺得家里捆住了手腳,分吧,早晚得分,不如老人還硬實的時候分。 “都吵吵夠了???老三,你先上你丈母娘家把英子?。╭iu)回來,老韓家生得起就養得起,孩子現在大了,擱別人家里好說不好聽?!?/br> 說完這話,老頭老太太就進屋了,只是這半天的工夫,兩人都有些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