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薛青瀾搖了搖頭,心頭發苦,道:“衡哥,你一向智計卓絕,又身負絕世神功,自然不把這些險境放在眼里;但我是個庸人,縱然知道,卻還是擔心,這是沒法子的事?!?/br> 他說的不僅是眼前這一樁事,更是四年前的刻骨分別。聞衡一聽便明白他的難過,又想起在獄里溫長卿的一番話,心道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是先拿捏住我了,不由得嘆了一聲,抬手將他攬到身邊,無奈道:“小祖宗,你還不如直接說幾句重話。在這兒拿軟刀子扎你哥的心,于你有什么好處?” 薛青瀾只要看到他好好的,心也就落地了,方才那句話不過是情急之言,叫他說更重的也說不出來。此刻聞衡低聲軟語,他那點憂懼便頃刻煙消云散,反倒不愿勾起二人的傷心事,回嗔為笑,道:“豈敢。我千里迢迢地送了一把劍來,還不許人說句話嗎?” 恰在此時,旁邊有人忽然叫道:“褚家劍派有名有姓的我每一個都認得,從未見過你,你不是本派弟子,為什么穿著褚家的服飾?” 眾人都循聲望去,聶影忙過去勸解道:“兄弟莫怕,今日趕來的只有純鈞派、還雁門和招搖山莊,別的門派并沒人來,這些弟子都是我們找人假扮的?!?/br> 他這說法更叫人迷惑,褚家弟子愕然道:“什么叫‘別的門派并沒人來’?難道師門還不知道我們落難的消息?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聶影訥于言辭,況且有些布置他自己尚未完全弄明白,更別提給他人分說,遂破罐破摔地一指聞衡:“嗐,我就是個跑腿出力的,弄不清這里頭七拐八繞的門道,還是讓岳兄弟來給你們解惑?!?/br> 他這一招禍水東引,站在邊緣的聞衡瞬間成了新的矚目焦點。百十來雙眼睛都目光灼灼地盯著聞衡和他身邊的少年。 雖然旁人認不出他是垂星宗的護法,但終究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不合再像小時候那樣撒嬌耍賴、摟摟抱抱,薛青瀾于是在聞衡胸前輕輕一推,壓著聲音道:“過去罷,那邊還等著你主持大局呢?!?/br> 聞衡移開手臂,拉著他走進人群,在樹下空地盤膝而坐,擺出個講故事的架勢。薛青瀾也在他身邊坐下,聽他道:“此事說來話長,敵人雖然一舉擒住了各派高徒,其用意卻不在挾持勒索,而是調虎離山之計,想用人質引得各派精銳盡出,趁其內部空虛,分而擊之。大內有九大高手,今日在刑城牽制住咱們的是最末一位,余下的那八個,此時恐怕正率兵與各派糾纏?!?/br> 這番話細思極恐,眾人稍一反芻,不禁毛骨悚然,林中一時寂靜無聲。 他們原以為囚禁、挾持、劫獄、大火……這些已是險象迭生,九大人與聞衡斗智斗勇,在他們成功逃脫時勝負就已見分曉,卻沒想到背后竟還藏著這樣的驚天陰謀。 百十來人的性命尚且不夠,這些人圖謀的,乃是顛覆中原武林、徹底清洗江湖勢力。 良久,有人喃喃道:“這些人竟然如此歹毒……照這么說,師門豈不是危險了?” 聞衡道:“諸位且放寬心,我早給純鈞各位長輩遞了信,還有聶兄和龍少俠從中斡旋,想來各派聲氣相通,俱已有防備?!?/br> 許多人至今還懵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聞衡便將他與聶影從司幽山下一路追蹤至刑城、買通送菜夫婦混入大獄等前情從頭細細說起。初至刑城那天下午,聶影在小院里給人家幫手干活,聞衡則去藥鋪里配藥。復生丹是慶王府家傳的解毒方子,材料珍稀,聞衡花了大價錢才砸出了小小一粒,至于金創藥、解毒散之類常見易得的藥,怕多了累贅,也只能備下少許,以防不測。 路過木匠鋪時,他又進去淘了一把精致絲鋸。那木匠鋪正對著始月獄大牢,聞衡盯著門匾發呆時忽然想到:敵人將百余人扣押在刑城大獄里,看似行蹤隱秘,但實際上只要褚家劍派發現不對,著人向各派報信,幾大門派立刻會聯手組織營救,到時候刑城必將成為群豪圍攻之地,敵人又能討到什么好? 他心念電轉,忽然想起上午聶影那一番話,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念頭。 聞衡心中有了計較。他要驗證自己的猜想,必得深入獄中一探究竟,但聶影獨自一個在外頭替他布置,又難免勢單力薄,接應不上。于是當晚他與聶影商議,約定兩人進入始月獄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龍境搶出來。此人目光長遠、頭腦聰明,又是招搖山莊的大師兄,與聶影關系還不錯,能幫得上忙,填補聞衡離去的空缺;聞衡則想辦法留在獄中,伺機里應外合,試著救出其他被困的同道。 他既有此打算,始月獄中突發的變故,有一半是他順水推舟做成的,剩下那一半,卻是他沒想到九大人會給他用上萬象蟄羅散,到頭來因毒發在獄中昏了一天。好在龍境順利逃脫,聶影轉交給他一封聞衡提前寫好的書信,上面提醒他當心調虎離山,甚至寫好了破局的大致計劃。 論見識才干,龍境不輸聞衡,正是他昔日對聶影說過的話給了聞衡啟發。而被俘的這些時日里,龍境親眼目睹九大人的行徑,他揣測對方的動機同聞衡的猜想幾乎一模一樣。二人雖緣慳一面,想法卻不謀而合。 聞衡動身前留下兩封書信,一封給龍境,另一封則送給遠在越影山的廖長星。他一個人牽動了純鈞派、還雁門、招搖山莊三大勢力,又有龍境聶影二人在其中幫忙周全,將計就計,令弟子被俘的幾大門派故意裝出傾巢而出的假象,實則將精銳力量埋伏在暗處,以應對來勢洶洶的大內高手。刑城這邊,則按照九大人的期望,三大派找了許多外門和執事弟子假扮各派高手,由聶影、龍境二人率領,一路上大造聲勢,浩浩蕩蕩地趕來營救。 如此一來,九大人自以為在刑城牽制住了各大門派的高手精銳,實則是被障眼法拖住了腳,落進了三大派聯手布置好的陷阱中。 龍境嘆道:“岳公子料敵于先、深謀遠慮,手腕智計魄力無一不美,我等難望項背,實在是佩服?!?/br>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絕難想到這令百余人獲救、各家得以保全的的龐大計劃,竟出自聞衡一念之間。 此人到底是吃什么長大的,才能生出這么一顆聰明腦袋? 有人出聲追問:“鹿鳴鏢局又是怎么回事?” 聞衡朝那個方向投去一瞥,答道:“范總鏢頭是在下的故交舊識。我入獄后,曾趁夜溜出大獄給他傳信,請他趕來襄助。今日用雷火珠炸開大牢、與官兵守衛搏斗,都是鹿鳴鏢局的各位朋友出力?!?/br> 溫長卿恍然明悟,拍著大腿叫道:“你那晚果真不在!我還當是我做夢做癡了,鬧了半天,打從一開始你就沒被大牢困??!” 他這樣說,眾人復又朝范揚等人致謝。聞衡卻在這空隙里扭頭看向薛青瀾,眸光含笑,意甚愛重:“更該多謝咱們薛護法,要不是你那安平當鋪的謝三掌柜,我也叫不來這么多幫手?!?/br> 《凌霄真經》有一章專講如何通過周天行功逼出體內毒素,聞衡醒來之后,憑著一股先天真氣將體內余毒化去,當夜便恢復如初。他用懷中藏的鋼絲鋸子鋸斷了囚室鐵欄,趁夜黑無人發現,悄悄地溜出始月獄外,連夜找到安平當鋪,借薛青瀾的路子給范揚傳信,叫他即刻帶人前來接應。 范揚是他安排下的另一步棋,需要避人耳目,卻不怕薛青瀾知道。只不過聞衡原以為薛青瀾看過那些書信安排,自當放心,不曾想還是驚動了他。薛青瀾竟為此放下了垂星宗的事務,千里迢迢地親自跑來刑城。 薛青瀾撇嘴道:“你我之間還提這個做什么?說些正事,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快打發他們各回各家,這么扎堆聚在城外,小心一會兒敵人休整好了再殺過來,你們帶著一堆老弱病殘,躲都沒地方躲去?!?/br> 聞衡點頭笑道:“小薛公子教訓得是?!北阏堼埦?、聶影、溫長卿及范揚一道過來,叮囑道:“這里離刑城太近,追兵轉瞬便至,恐怕夜長夢多,我對這些門派不熟悉,有勞兄長們主持局面,抓緊分派人手,盡快安排他們回程?!庇謱Ψ稉P道:“且從鏢局借些人馬,沿途護送,免得再出岔子?!?/br> 幾人議定,各自分頭行事。聞衡扶著樹干起身,薛青瀾撲了撲身上沾的碎草葉,問他:“你呢?接下來是隨他們回純鈞派,還是有別的打算?” 聞衡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望向遙遠的東方天際,卻是答非所問:“青瀾,這里離京城,只有半日的路程?!?/br> 第64章 進京 薛青瀾道:“你要去京城?!?/br> 這話不是疑問,而是直白篤定地陳述。聞衡點頭,又問他:“你放下垂星宗趕過來,如今此間事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薛青瀾聞言深深蹙眉,想也不想便答:“我跟著你?!?/br> “你都不問我做什么,就要跟著我,萬一讓你陪我去闖龍潭虎xue呢?”聞衡注目凝視著他,低聲道,“再說之前在客棧不是跑得挺快么,怎么這回又不跑了?” 薛青瀾就知道上次的事肯定要被聞衡拿來數落,倒也不如何心虛害怕。他對旁人都沒有這種底氣,偏仗著聞衡疼他,近乎無理取鬧一般道:“不管。我要去,龍潭虎xue也要去?!?/br> 聞衡差點沒繃住笑出聲,好懸忍住了,屈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敲:“好好說話,別耍無賴?!?/br> 薛青瀾揚著頭,聲音卻放得極低:“你要去禁宮取純鈞劍,孤身一人太危險了,我幫不上什么大忙,總能在旁邊照應你。這跟上次不一樣,衡哥,你就是執意要趕我走,我也一定會跟過去?!?/br> 聞衡與薛青瀾站得近,個子又高,只消微微垂頭就能看清身前人的面容。薛青瀾那張臉被人仔細修飾過,臉型眉眼都有變化,原本膚色看不大出來,可眼底疲倦的青黑和血絲卻遮不住。穆州與天守相去千里,他得風餐露宿、披星戴月地趕路,才能在今日及時趕到——就為了親眼看一看聞衡的安危。 這樣的一個人,別說是硬著心腸把他趕走,就是放在眼皮底下寸步不離地陪著,都覺得不夠精心。 “好,那就跟著我?!甭労鈬@了一聲,目光是那種拿他沒什么辦法的無奈溫柔,連句重話也不忍心說,只抬手在他眉心上揉了一揉,道:“小小年紀,少這么皺眉頭,也不怕老得快?!?/br> 他的指尖有一點溫熱,順著眉頭熨到了心頭,剎那間令薛青瀾全身戰栗,升起一股熟悉而奇怪的心慌,就像……就像那天在司幽山上,承露臺邊的古樹枝葉里,他被這個人牢牢抱在懷中,透過朦朧淚眼,忽然看見了他離得極近的面容。 只是碰一碰、抱一抱,他們連比這更親密的同床共枕都經歷過,怎么那時候全無雜念,現在反倒心猿不定、意馬四馳起來了呢? 而他明明這么慌亂,卻從未想過躲開聞衡。這個人對他的意義,早已遠非一句“舊友故交”所能概括。 “怎么傻了?”聞衡見他怔怔出神不說話,眼中茫然似蒙著一層水霧,不由得失笑,問道:“是不是累了?” 薛青瀾被他喚得一激靈,回神道:“嗯?什么?” “我說,你多久沒合眼了?困得整個人都木呆呆的?!甭労馓а鄢硕牙镆煌?,恰好對上一個褚家弟子看過來的視線,兩人目光交錯,俱是微微一怔。聞衡覺得那人面容有些眼熟,卻記不起在哪里曾見過,對方很快轉過臉去,他也收回目光,對薛青瀾道:“在這兒略等一等我?!?/br> 他轉身朝范揚走去,兩人交談幾句,范揚招手找來一個鏢師,打發人去牽了兩匹馬來。聞衡同溫長卿等人交代一聲,便與薛青瀾一人一騎,躍馬揚鞭,朝京城方向疾馳而去。 至黃昏時兩人方到京城,自西面毓勝門入,沿著大街找了家客棧住下。薛青瀾這幾天攏共睡了不到五個時辰,吃飯時困得幾乎握不住筷子,疲倦得可憐。聞衡看不得他難受強撐,早早打發他去睡下,自己則在隔壁屋子里安頓下來,盤膝在榻上調息入定。 此前的毒傷還剩了個尾巴沒好利索,今日跟九大人動手時又被牽扯,傷勢有復發的苗頭,需得及時療傷。過兩天入宮盜劍,不容半點閃失,萬一遭遇內衛,免不了一場惡戰,到時候不光得賠上自己,還要連累薛青瀾。 好在他的凌霄真經已練得純熟,又有先天真氣輔助,運功一個時辰,胸口便覺松快,體內暗傷痊愈大半,待又一個時辰過去,聞衡的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經此一番淬煉,他的氣海比之前拓寬不少,真氣運轉也更圓融流暢,自己隱約覺得不獨武功,連心境亦有所提升,又窺見了一層新境界。 待功行圓滿,五感逐一回歸,他最先感知到的是一片沉沉黑暗。聞衡進屋時天色尚微明,便沒有點燈,此刻已值深夜,屋中全無燭火,顯得異?;韬?。目不能視物,反而使人聽覺更加敏銳:窗外嘩嘩雨聲,樓下桌椅板凳摩擦聲,腳步人語……還有隔壁翻來覆去床板發出的細微“吱呀”聲。 聞衡起身取火點著了燈,又側耳細聽,果然是薛青瀾那邊的聲音。他心道這才兩個時辰,總不至于睡這么一會兒就醒了,難道是被夢魘著了? 他與薛青瀾只有一墻之隔,這墻壁是板壁,完全不隔音。聞衡想了想,伸手在床側墻上試探著敲了三下,那頭瞬時一靜,隨即回了清晰的三下。 得了,果然是睡不著。 聞衡索性抬高聲音,揚聲對隔壁道:“過來吧?!?/br> 過得片刻,薛青瀾敲門進來。他身上裝束如舊,頭發也沒拆,在床上滾得微亂,臉色蒼白中隱隱泛青,看著好像不但沒休息過來,反而更疲倦了。 “怎么沒睡?”聞衡讓他坐下,給他倒了杯半溫的茶,“先潤潤唇,是不是餓了?” 薛青瀾睡到一半被活生生凍醒,此刻頭疼欲裂,四肢發冷,那滋味簡直如在冰窟中煎熬,胃里像是墜了一塊冰,看著那盞涼茶就犯惡心,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只懨懨地搖頭。 聞衡何其敏銳,伸手將他拉過來,試了試額頭溫度,又摸了摸他冰涼的雙手,知道他難受,聲音就放得十分低柔:“身上冷不冷?又是老毛???” 薛青瀾雙手叫他焐在掌心里,得到一點熱意,那種肺腑要被凍透的感覺稍微緩解了一些,低低“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聞衡上午才說過他,這會兒自己的眉頭就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攥著薛青瀾的雙手,將他身子轉了半圈,變成背對自己的姿勢,單掌按在他背上,將一股溫厚精純的真氣順著背心要xue送入薛青瀾體內,沿經脈運轉一周天,助他疏活血脈,逼出體內陰寒之氣。 薛青瀾半倚在他臂彎中,渾渾噩噩地任他動作。隨著真氣游走四肢百骸,如附骨之疽的寒意逐漸消融,他灌了鉛似的雙腿緩慢地恢復了知覺,整個人就像從剛剛從冰中解凍,自肺腑深處咳出一口經年不散的涼氣。 聞衡引導他運功驅寒,前面都還順利,唯獨行至心脈時,不知碰到了哪里,薛青瀾猛地往前栽倒,額頭瞬間見汗,連肩膀帶脊背都顫抖著蜷縮起來,忍痛道:“那里不行……疼?!?/br> 聞衡馬上撤了真氣,見狀不對,右手攔腰將他往后一帶,團團摟住了低聲安慰:“別怕,不碰那里,沒事了……還疼不疼?” 薛青瀾伏在他臂彎里喘息片刻,緩過一陣剜心之痛,搖頭道:“不疼了?!?/br> 等氣息漸定,他扶著聞衡的膝蓋坐直身體,感覺手腳回溫,頭疼稍減,可見方才那番行功確實有用。他一轉臉看見聞衡滿面憂色,打疊起精神強笑道:“剛才嚇著你了吧?現在好多了……這毛病就是看著嚇人,其實不管它,明天自己也能好?!?/br> “這叫‘看著嚇人’?”聞衡將他鬢邊一絲被汗水打濕的亂發撥開,眼神又沉又深,“你要糊弄人也找個像樣的借口?!?/br> 薛青瀾不答他的話,忽然傾身向前,在他右臂上輕輕一拂:“這里是不是在滲血?你手臂上有傷?” “小傷,不用管它?!甭労饪炊紱]看一眼,不依不饒道,“你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四五年了,為什么一點好轉都沒有,反而比從前更嚴重了?” 薛青瀾只看著他,笑而不語。聞衡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花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薛青瀾是笑他剛說完別人自己就故態復萌,氣得作勢要去擰他的臉“小沒良心的,我跟你說正事,你在這兒消遣你哥?” 薛青瀾往旁邊躲閃,笑著起身道:“說了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我心中有數。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準備熱水和白布上來?!?/br> 聞衡打不得罵不得,拿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最終用力一拉,將他扥回圓凳上,自己站起來往外走,順手在他頭頂上不輕不重地一按:“給我在這老實坐著,我去?!?/br> 第65章 裹傷 這家客店規模不大,人手倒是勤快麻利。聞衡上樓時,身后伙計捧著銅盆手巾等物,他自己手里則拎著個漆盒,打開來,里頭是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面和幾碟小菜。薛青瀾一見便知是何人手筆,心中熨帖,卻還是忍不住道:“大晚上的,何苦這么麻煩?!?/br> “好說?!甭労饽昧穗p筷子給他,“你要是能老實一點,就什么都不麻煩了?!?/br> 薛青瀾晚飯沒吃兩口,聞衡怕他餓著,于是叫后廚在灶上煨著雞湯,預備他夜間醒來能吃上一口熱飯。面是現下的,熱湯清鮮醇和,能從喉管一直暖到胃里,多少沉積不去的寒意都被沖散。雖然時過境遷,季節、地點都不一樣,可當薛青瀾隔著朦朧熱氣看燈下靜坐的人,卻恍然還是當年越影山上的少年剪影。 “看我做什么?”聞衡一抬眼皮,懶懶道,“好好吃飯,別走神?!?/br> 薛青瀾有時候懷疑聞衡是被關得太久,忘了世事流變,還把當十幾歲的小孩看待,每天都像個老父親一樣有cao不完的心。 他在暖意融融的燭光里喝掉最后一口湯,將餐具歸攏到盒里,自去凈手,拿來白布烈酒為聞衡包扎傷口。 聞衡解了衣服,將一側肩頭袒露出來。那里的劍傷原本已開始收口,今日因為聞衡與九大人動手,又迸裂開來。薛青瀾用水打濕舊布帶,小心揭開,見底下一片鮮紅腫脹,登時輕輕抽了一口氣,皺著眉道:“天氣熱,傷口收得不好,有些化膿了。這幾天切記不能再拉扯它,否則傷口壞死,這條胳膊能不能保得住都難說?!?/br> 聞衡眉頭舒展,好像那傷不是在他身上一樣,還有閑心故意逗他:“是,謹遵薛公子教誨?!?/br> 薛青瀾沒空理他,神色凝重地盯著傷口,像是遇上了棘手難題,躊躇道:“你這傷……得重新劃開傷口,擠干凈膿血,才能重新包扎?!?/br> “那就劃開?!甭労鉁啿辉谝獾?,“我又不怕疼,你盡管放手施為就是了?!?/br> 薛青瀾瞥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思索片刻,伸腳將一個痰盂勾到凳子底下,取過先前備下的一瓶烈酒,說:“得罪了?!?/br> 聞衡還當他要用烈酒澆洗傷口,做好了忍痛的心理準備,誰知薛青瀾端過來自己喝了一口,漱凈吐掉,俯身吮住了臂上猙獰紅腫的創痕。 “青瀾!” 聞衡驚愕至極,下意識要推開他站起身來,薛青瀾搭在他肩上的手卻不容置疑地向下一壓,將他牢牢按在凳子上,別過頭去吐掉一口膿血,低喝道:“別動!” 傷口沾了他唇上的烈酒,刺痛沿著右臂燒灼,燒得他半邊身體幾乎快要失去知覺,卻又極其鮮明地感覺到柔軟的唇舌和溫熱的吐息,淡淡酒香如影隨形地浮在空氣里,不消濃醉,也足以令人心馳神蕩,恍然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