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第58章 反殺 換作旁人,此時只怕要痛得狂哭哀嚎,遍地打滾,恨不得以頭搶地地求他停手。沒想到九大人雖然生得文秀,倒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咬牙咬的都滿口鮮血了,居然還真只有剛才那一聲呻吟。 聞衡面不改色地發問:“還接著來嗎?” 這一點其實是人背上的一處奇xue,以內力相激會突發劇痛,那痛苦才是真正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非聞衡右手還鉗著九大人的脖子,令他勉強站住,只怕他這會兒早被抽了骨頭,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了。 九大人好些年沒吃過這樣的苦頭,眼前一片昏黑,雙耳嗡鳴不止,好半天才從一片瀕死的空白中醒過神來,嘗到了自己舌尖濃厚的血腥味。 “鑰匙,解藥?!甭労饫渚氐?,“不要逼我再重復一遍?!?/br> 九大人周身汗濕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他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明白自己斗不過聞衡,再來一次他恐怕就真死了,于是不再嘴硬,啞聲道:“解藥在青色瓶子里,鑰匙在方遠卓那里……我可以叫他進來給你們開門?!?/br> “有勞?!甭労鈱⒃捤瓦€給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早這么聽話不就好了嗎?” 九大人:“……” 他深吸幾口氣,平復體內翻涌不息的余痛,對聞衡道:“帶我出去?!?/br> 被聞衡挾持了頂頭上司,方遠卓不得不交出鑰匙,令守衛退開。聶影拿到一串銅鑰匙,不敢稍懈,飛快地逐一打開牢門,將解藥分給眾人服下。 直至此時,被九大人強擄來的各派弟子才敢放松呼吸,猛掐自己大腿,有了絕處逢生的實感。 “別慌,別慌!”聶影高聲道,“大家互相攙扶,不急著恢復武功,先出去再說!” 釋放百余人需要一點時間,聞衡只負責看住九大人,分神關照著聶影那邊的動作。他們今日動手不是提前商量好的,但種種因緣巧合之下,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時機,只要他們抓住機會,就能一舉功成。 但是—— 聞衡心中總隱隱約約覺得不踏實,不知是不是他太多疑的緣故,從他們兩人喬裝改扮混入始月獄,到踏入牢房見到被關押的眾人,再到劫持九大人拿到鑰匙,這一路好像都有點順當得過頭了。 今天運氣真的站在他們這一邊嗎? 等牢房開到約莫一半的時候,一直不吭氣的九大人忽然開口問:“當日在官道上沖撞車駕的,是不是你們?” 聞衡沒料到他竟能聯想到這一節上去,心中不由得一驚,直覺此人之敏銳機警,實遠在常人之上。但事已至此,他亦無遮掩的必要,索性大大方方地認了,道:“是?!?/br> 九大人點頭,竟然還能笑得出來,連聲道:“好,好?!?/br> 聞衡道:“好甚么?” 九大人背對著他,聞衡沒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忽轉詭秘,只聽他幽幽地道:“時間也差不多了?!?/br> “嗯?” 一字方落,聞衡眼前突然一黑,只覺天旋地轉,周遭人影顛倒錯亂,聲音漸漸像潮水般褪去,五臟六腑卻灼熱如火,一口血氣橫沖直撞地涌上喉頭。 這是中毒的癥狀。 他頭暈目眩,心下倒還清明,強撐著垂頭去看自己右臂傷口,只見血色黑紫,顯然毒素侵入肌理已深:“你……” 九大人xue道未解,卻能感覺到他扼著自己咽喉的手指漸漸虛弱無力,心知毒藥起效,此人馬上要栽在自己手中,忍不住嘲弄道:“劍刃帶毒,只要一動內力便會毒發,我早說過你救不了他們,這下連自己也要一并搭進來?!?/br> 這毒藥越到后面發作得越快,短短一句話的工夫,聞衡已至強弩之末,腦子里一片漿糊,無數念頭如煙花般飛速閃過,最終只有一個被他攫住。他立刻扭頭,朝聶影厲聲喝道:“有埋伏!大哥快走!” 九大人與他同時震喝道:“方遠卓,動手!” 霎時喊殺聲四起,聞衡眼前所有光彩在這一瞬黯淡下去。方遠卓搶到近前欲奪回九大人,聞衡右手短匕“嗆啷”落地,左掌卻運勁前推,一股巨力如垂死掙扎的蒼龍,山呼海嘯地噴薄而出。背對著他的九大人,連同一只手搭在九大人肩上的方遠卓,正好迎面當此一擊,登時被拍飛數丈,鮮血狂噴,死人一般摔落在牢房另一頭。 無論是被囚弟子還是守衛,全被這開山裂石的一掌嚇住了。在場眾人無不駭然,甚至停下了爭斗,齊齊注目聞衡所立之處。 他站在牢門不遠處的陰影當中,右臂衣袖已完全被黑血浸透,滴滴答答地落個不住。任誰都能看出他毒傷甚重,可那身影卻仍如孤松蕭蕭肅立,凜然不可近犯。 他單憑一掌便重傷此間兩位領頭的大人物,余下的守衛群龍無首,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捉拿他,生怕他是假意示弱,伺機再度暴起傷人。 雙方僵持良久,倒是人群中的溫長卿越看越覺得此人眼熟,越眼熟便越是心驚,怔立半晌,終于越眾而出奔到近前,一把抓住他左臂,驚聲急問:“岳師弟?你是不是岳師弟?” 聞衡早已力竭神危,被他這么一晃,驀然嗆咳出一大口鮮血,仰面朝后倒了下去。 “岳持!” 一夢昏昏沉沉,好似過了百年那么長,聞衡終于逐漸恢復意識,五感陸續歸位。他屏息內視,感覺四肢雖然沉重,體內中卻有一股溫純真氣盤旋巡行,溫養著氣海,已將他當日因中毒所淤積的暗傷修復得七七八八。 聞衡閉眼不動,仔細回想前事,心知自己籌劃落空,反而落入敵人圈套。此番雖栽了個大跟頭,卻也不得不佩服那位九大人的心機智謀。 只是不知道他一掌下去,那兩人會不會死。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溫長卿愁得嘆氣:“這都暈了一天一夜了,牢里缺醫少藥,到底還能不能醒?” 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好脾氣地道:“溫少俠放心,岳公子脈象平穩有力,是精疲力竭才會昏迷不醒,將養兩天,自然會好?!?/br> 聞衡手指抽動,勉力撐開眼皮,用嘶啞的氣音喚道:“四師兄……” 此時此際,這一聲于溫長卿而言不亞于天籟。他又驚又喜,忙將聞衡扶起靠墻坐好,身邊馬上有人遞上一碗清水。聞衡也來不及管里頭有沒有化功散,端過來一氣干了,喉嚨中的灼人的干渴方才稍解。 自他醒來,不論是這間牢房還是別的牢房,所有人都瞪著眼睛豎著耳朵聽他的動靜,異常專注。那模樣仿佛聞衡是什么不世出的寶貝疙瘩,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氣喘粗了把他吹走。 頂著眾人殷切目光,他輕輕舒了口氣,道:“在下無能,中了對方的jian計,反而連累大伙空歡喜一場,心中實在愧疚?!?/br> 眾人忙道:“岳公子說哪里話,你肯仗義出手,我等已足感深恩,公子萬勿自責?!?/br> 溫長卿問:“師弟,前幾日趕驢沖撞車隊的是不是你?” 聞衡道:“不錯。我與一位朋友在司幽山下匯合,發現許多門派弟子不知所蹤,經過一番探查,才追上了車隊,當時不知對方深淺,只好以此法一試。沒想到還是被那賊首看破了形跡?!?/br> 他們二人盡管進城后又刻意改變形容,但在對方已經留心的情況下,始月獄里突然多出兩個送菜的漢子還是太顯眼了。從他們混進獄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踏入了九大人布設的陷阱。此后又是讓他們送粥,又是帶他們入獄,其用意無非是想引二人入套,將他們也一并扣在牢中。 現在想來,連往聞衡手臂上劃的那一劍恐怕都是事先計劃好的。他一旦動手,毒藥立刻發作,自然插翅難逃;他若不動手,九大人也不會放他歸家,勢必要將聞衡聶影留下來,好繼續威脅旁人。 要怪就怪他不夠警覺,急于求成,貿然動手,才會折在九大人手中。 溫長卿聽了他的一番詳述,不由感嘆道:“此人來勢洶洶,早有準備,我們沒有防人之心,中計也是無可奈何?,F在只盼逃出去的人能向門派傳信,等前輩長老們設法營救?!?/br> 聞衡這才想起來問他:“都有誰逃出去了?” 溫長卿道:“當時情形混亂,大伙武功又都未盡復,也只有你那位朋友拼死搶了龍境少俠,殺開一條血路沖了出去?!?/br> 聞衡點點頭,欣慰道:“總算派出兩個送信的。龍少俠和我那位大哥都是重義守信之人,知道咱們身陷囹圄,必然會想辦法四處求援,糾集人馬來救大伙?!?/br> 眾人聽了這話,雖一時脫身無望,倒也大感安慰,又再度謝過聞衡,各自回原處休息養神不提。 聞衡環顧這間囚室,只見除了溫長卿外,還有招搖山莊、褚家劍派等門派的五六個弟子。他拉了拉溫長卿的衣袖,低聲問道:“四師兄,那個領頭人將你們捉來,有沒有要你們做什么事?” 溫長卿答道:“路上什么都沒說,昨晚剛在這里安頓下來,他便表明了身份,要我們給師門寫信,言明各派掌門人卸任退位,將所占山川土地歸還朝廷,他才肯放人。這種無理要求,我們除非是瘋了才會答應他?!?/br> 聞衡:“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來頭?” “姓名不清楚,聽旁人稱呼,都叫他‘九大人’?!睖亻L卿道,“至于身份……他自稱是宮廷內衛?!?/br> 之前聽見“九大人”這個稱呼聞衡就有預感,眼下果然預料成真。他們此番遭遇的敵人,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內九大高手,排在最后的那一位。 第59章 往事 “怎么了?”溫長卿見他神色沉重,擔憂道,“此人是誰?很難對付么?” 他怕引起其他人恐慌,聲音壓得很低,聞衡同樣低聲答道:“差不多。師兄,你聽沒聽說過大內九大高手?” 溫長卿不是沒想過,只是猜測太可怕,他刻意回避提起,沒想到聞衡比他直白,毫不猶豫地捅破了窗戶紙。 “是朝廷的人?” 聞衡道:“不錯,還是朝廷最精銳的那一批人?!?/br> 溫長卿想不明白:“純鈞派一向安分守己,以行俠仗義為訓,好端端的,朝廷為什么要朝我們下手?” 聞衡心道俠以武犯禁,事關己身,當然覺得自己不曾得罪人,別人可未必會這么想。只是這話不好明說,他不答反問道:“一個排行第九的內衛就綁了這么多人,師兄就沒想過前面的一二三四都在干什么嗎?” 溫長卿悚然道:“你是說……” 聞衡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光抓一群人養著有什么用?浪費糧食罷了。再等兩天,看看他們要拿你們威脅誰,有什么動作,提什么要求,這就是前面所有問題的答案?!?/br> “可是——” “師兄,”聞衡半閉著眼睛,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平白擔心無用,反而會打草驚蛇?!?/br> 聞衡雖是重傷初愈,卻神思清明,不慌不亂,顯然是心中早料到此節,已經安排下應對之法。溫長卿不是蠢人,見狀不由得心下稍定,跟著點了點頭,道:“好。你才剛剛醒來,還是少費些神,靜養為宜?!?/br> 聞衡右臂傷口已被人用心包扎過,傷痕不長卻很深,至今仍未愈合,還在緩慢滲血。他在角落里坐定調息,靜心內視,原以為自己早就中了化功散,不想一股真氣仍在體內自發運行,暢通無阻,反而是手臂上的毒素更霸道,一動內力就氣血上涌,眼前金星亂冒,不住發黑。 先前那一掌抽干了他的內力,眼下內力卻已恢復了三成,就是不能行功,再過幾天也可復原如初。 自從練了《凌霄真經》,他也與尋常人一般有了內功,雖然內力運轉方式不同,但使出來的效果并無差異。然而今日看來,他的內力似乎同別人還是不大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體質的緣故。這股莫名其妙的護體真氣從他不會武功時就一直盤旋在體內,好像是先天內力,但后來聞衡得到顧垂芳的內力、習得《凌霄真經》,它又與這些后來的內功毫不沖突,相融甚深。 直到這次中毒,全身內力受制,唯獨這股真氣絲毫不受影響,其溫厚精純,甚至更勝往昔。 可它是從哪里來的? 《凌霄真經》已是獨步天下的上乘武學,聞衡不記得自己還練過什么比《凌霄真經》更精深的功法。 他收功吐息,緩緩睜眼,溫長卿聽見動靜,在一旁關心問道:“如何?” 聞衡言簡意賅:“中毒已深,內力受制?!?/br> 溫長卿雖早預料到是這個結果,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又馬上安慰他道,“沒事,你就當吃了一副化功散。等咱們出去了,師兄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給你找到解藥?!?/br> 聞衡聽罷一笑,驀然想起昔年剛入門與人爭斗時,溫長卿替他出頭直言的情形。他雖算不得純鈞派正經弟子,這份同門情誼卻歷久彌篤,教人敢在危難之際以生死相托。 他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坐姿,溫聲道:“那就仰仗四師兄了?!?/br> “對了,我還沒問你?!睖亻L卿道,“你這些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這身武功又是怎么回事?” 獄中無事,聞衡索性將這些年的遭際一一告知,兩人交換過各自經歷,又問起玉泉峰諸人,不免提及薛青瀾與本門恩怨。這些事聞衡只從聶影那里聽了個大概,卻不知個中詳情,也沒仔細問過薛青瀾,溫長卿卻是一清二楚,正要找聞衡訴苦,這下借著閑聊的機會,一字不漏地全給抖漏了出來。 當年聞衡失蹤快一個月時,純鈞派才從下面執事長老的匯報中得知消息,但拖延了這些時候,再想尋找也難了。當時唯有廖長星一力主張追查,可惜他人微言輕,只能靠自己的人脈尋訪,最終一無所獲。等眾人以為這事已經徹底過去,兩個月后的某一天,薛青瀾忽然來到越影山山門外,點名要見聞衡。 那天恰好四個大弟子都不在山上,出來待客的是秦陵新收的記名弟子。據說那時薛青瀾的神情狀態都很奇怪,那弟子聽他問起“岳持”,他對玉泉峰還不熟悉,便直接告訴薛青瀾“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就因為這一句話,薛青瀾當場發瘋打斷了這弟子的三根肋骨。守山門的弟子趕來勸阻,五六個人被他打成輕傷,最后終于驚動了秦陵,兩人話不投機,薛青瀾又對秦陵十分不客氣,竟然當場動起手來。薛青瀾與他過了十幾招,傷重落敗,萬幸他還沒瘋到一心求死,掙扎著設法逃離了越影山。 哪怕溫長卿敘述的十分簡略,毫無跌宕,但聞衡聽到此處,仍是心如刀絞。 那時薛青瀾的武功才剛有起色,進境再快也不是秦陵的對手,他分明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卻仍然要與秦陵硬碰硬。一個人到底是傷心絕望到了什么程度,才會瘋得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后來呢?”他忍不住插言,“他傷得怎么樣?痊愈了嗎?” 溫長卿微妙地瞥了他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后來再見他都是活蹦亂跳的,想來應該好利索了?!?/br> 他那時正在外辦事,對越影山下發生的爭斗一無所知,但在半路聽到了一個驚天消息——明州神醫“留仙圣手”薛慈當月身故,殺人真兇正是他唯一的徒弟薛青瀾。 溫長卿風聞此事,忙趕回純鈞派向秦陵報信,這才得知薛青瀾曾來過越影山。此時聞衡失蹤,薛慈身死,薛青瀾得罪了純鈞派,這幾樁事纏在一起,令兩方仇怨越發激烈。秦陵派人往明州查證,確認好友死訊后勃然大怒,親自率領弟子們下山追緝薛青瀾,揚言要為薛慈報仇雪恨。 可那時薛青瀾早已脫身,逃得無影無蹤,江湖上誰也找不到他。又過半年,純鈞派弟子在下山游歷途中被垂星宗截住,對方并沒有要殺人的意思,更像是純粹的找麻煩,把這群人收拾了一頓就放走了。然而巧就巧在這群弟子中,還有個女扮男裝跟著出來見世面的韓紫綺,她記性極佳,正好認出了這伙人中領頭的薛青瀾,回去對韓南甫一說,這下全純鈞派都知道薛青瀾轉投了垂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