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薛青瀾一歪頭,微微仰起臉來盯著比自己高了半頭的聞衡,懷疑他要不是閑得沒事找打,就是急的犯失心瘋了。 聞衡忍俊不禁,躬身將薛青瀾抱起舉高,還掂了掂,道:“這個高度差不多?!?/br> “錚”地一聲響,鐵劍挾著八成內力,如刀切豆腐,深深嵌入石壁當中。薛青瀾面無表情垂下眼,冷颼颼地問他師兄:“夠了嗎?” 聞衡將他放下,非常自然地揉了把他的后腦勺,隨即輕輕一跳,抓住劍柄。體重將柔韌劍身壓出一個弧度,令他腳尖剛好觸及地面,聞衡試了試劍身彈性,心中有數,對薛青瀾道:“我數三下,數到一時,你就運輕功上去?!?/br> 薛青瀾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對他有種盲目信任,點頭應了聲好。聞衡于是在地面用力一蹬,整個人隨著劍身彈起—— “三!” 鐵劍彈動,帶著他猛地向上一竄—— “二!” 聞衡整個人彈到最高處,復又重重墜下—— “一!” 他踏住地面的剎那,真氣自發在足底聚集,生出一股強大彈力,薛青瀾運起“步下生蓮”,聞衡展臂將他一摟,兩人同時騰身而起,扶搖直上,頃刻間穿過石廊頂端大洞,沖入后山深坑。 聞衡內力今非昔比,這一下勁力非同小可,甚至比薛青瀾滯空時間還久一些。薛青瀾不待沖勢用盡,足尖已在洞壁上一點,再次借力,攜著聞衡飛起。先前二人在洞中困了大半天也不得脫身,這次卻轉眼就飛出洞口,穩穩落在一旁泥土小徑上。 那塊用來封洞的大石頭還在一旁,薛青瀾看了聞衡一眼,聞衡點點頭,薛青瀾便足下運力,一腳將那石頭踢回原位,嚴絲合縫地堵住了洞口。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一輪紅日斜掛在山外,暮色如琥珀籠罩著空寂無人的山林。聞衡與薛青瀾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此刻一切塵埃落定,終于打心底里長舒了一口氣。 蕭蕭松風吹起衣袂長發,二人并肩遠眺夕陽,又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回想這起短短半日里驚心動魄的遭遇,此刻立于晚風夕照下,在慶幸之外,胸中驀然生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暢快豪情來。 他們第一次并肩作戰,施展身手,不光死里逃生,更在危難之際互見真心,這份情誼何其珍貴,足可為此生慰藉,哪怕吃了許多苦頭,思及此處,也生出幾分甜來。 聞衡忖道:“總因一頓飯牽出著許多波折來,果然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從前是阿雀,現在是青瀾,兩人都是一般的呆氣,從今往后,須得護好這小崽子,切不可重蹈覆轍?!?/br> 薛青瀾雖然披著聞衡的外衣,但很快被凜冽山風吹透,他看著穿得單薄的聞衡,輕聲道:“回吧?!?/br> 聞衡收起思緒,漫不經心地搭著他的肩,應道:“嗯,回去了?!?/br> 薛青瀾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琉璃般燦爛的夕陽,與他并肩遠去,兩個身影飄飄遙遙,很快消失在山路盡頭。 第28章 疑心 “你與盜劍賊交過手?” 松風堂內,聞衡孤身跪在地上,上首端坐的秦陵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疑惑道:“你為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跑去后山禁地?” “師父容稟,”聞衡不慌不忙地答道,“弟子一向自炊自食,那夜是去林中拾些板栗,卻碰巧撞見有人夜闖禁地。弟子身無武功,瞞不過那人耳目,與他交手幾十招后被人一掌擊下山道,暈了過去,滾落到一片樹叢中。今日是青瀾師弟找到了弟子,弟子才得以回來面見師父,陳述冤情?!?/br> 秦陵不信,追問道:“那人既然要殺你,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拿走你的劍鞘?” 聞衡低頭想了想,道:“弟子閉氣暈倒,對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劍鞘之事也是聽別人說的。但弟子斗膽猜測,此人或許是故意為之,以此嫁禍弟子,讓掌門和師父懷疑我,來為自己爭取逃跑時間?!?/br> 秦陵面露懷疑,冷冷地道:“花言巧語。你被救回來還不到半個時辰,卻對答如流,編好了一套說辭,焉知不是賊喊捉賊?” 聞衡心平氣和地說:“師父明辨,如果弟子盜劍,我根本不會帶著自己的劍去,也不會遺落劍鞘卻無知無覺,更不會在盜劍之后還主動回來。弟子只聽說了我的劍鞘在藏劍閣外,卻不知詳情。敢問師父,藏劍閣當夜可發生過打斗?打斗中可有人被打碎了劍鞘?弟子的劍鞘是昨夜被人擊碎無誤,其上痕跡清晰,仔細查驗后可以為證?!?/br> 秦陵聞言默然不語,似乎被他說中了事實。聞衡又道:“此事之所以如此詭異,是其中有一樁巧合。倘若賊人殺了一個會武功的弟子,藏起尸體,再將劍鞘故意拋到藏劍閣外,這樁嫁禍便顯得順理成章;而本派若查不清楚這劍鞘來處,強留各派賓客,勢必會遭人攻訐,最終迫于壓力,不得不放他們離開,真正的盜劍賊正好借機渾水摸魚,溜之大吉?!?/br> “可他遇到的偏偏是我,弟子不會武功,根本沒有盜劍的能耐,又有一點真氣護體,僥幸未遭毒手。這樣一來,誤打誤撞,卻恰好破了這個圈套?!?/br> 他這番分析絲絲入扣,合情合理。秦陵思索片刻,也覺得有理,眉頭終于稍解,嘆道:“我最清楚你的身世來歷,你在純鈞派三年,處世為人亦有目共睹。為師相信你不是那心懷鬼胎之輩,此事里你確實是無辜受冤了?!?/br> 聞衡神色舒緩,拜謝道:“幸得師父信任,允準弟子當面自辯,說清真相,弟子并沒受什么冤屈?!?/br> 秦陵撇清了玉泉峰的干系,心情好多了,抬手示意聞衡站起來答話:“我方才聽你的意思,是說盜劍人就在山上這些賓客之中,有什么證據?還是你同他交手時,看出了他的武功路數?” 聞衡一靜,默了片刻,才道:“這正是此事最匪夷所思之處,弟子至今也沒想明白?!?/br> 秦陵:“怎么說?” 聞衡道:“近日上山的賓客中,要么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要么是成群結隊的各大門派,以前都與本派有交情,按理說應該是信得過的人,”他頓了一下,低聲道,“可弟子昨晚交手的那個人,他所使的……是垂星宗的武功?!?/br> 秦陵心臟重重一蹦,險些沒壓住嗓門:“你可看清楚了,那確實是垂星宗的武功?” 聞衡明白他在擔心什么,輕輕地嘆了口氣:“七十二路奪魂劍,弟子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br> 秦陵霍然起立,大步朝外走去:“馬上跟我去見掌門!” 若聞衡所說一切都是真實,那么此事絕非小可。垂星宗是穆州第一大宗門,更是令江湖人恨之入骨又忌憚無比的魔宗。垂星宗武功奇詭,行事異常狠辣陰毒,還有許多不可言說的yin穢之事,甚至幾次采補到名門正派子弟身上,簡直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偏偏垂星宗高手眾多,實力強勁,這些門派輕易奈何他們不得,只得嚴令弟子不得與垂星宗門人往來,一旦發現,勢必嚴懲不貸。 當今武林之中,當真是人人談垂星宗而色變。名門正派嚴防死守,不光怕他們攪弄風雨、禍亂江湖,更怕這群妖人一時興起,折辱自家的俊秀子弟,鬧出令宗門顏面掃地的丑聞來。 夜幕降臨,越影山上燈火漸次亮起。聞衡借著紙燈籠的薄光,抬眼望見牌匾上“劍氣橫秋”幾個大字,想起當年他第一次來到這里,就是被掌門和各峰長老三堂會審,沒想到轉眼三年過去,他再次來到劍氣堂,竟然還是這種待遇。 這一次事關重大,幾個親傳弟子也不知內情,只能在外面等候,大師兄康長淮手中托著用布包好的劍鞘殘骸,恭敬送到秦陵手中,廖長星則微微皺著眉頭,不知是憂是怒。聞衡步入劍氣堂,路過他面前,忽然停下腳步,認真地對廖長星道:“師兄,求你件事?!?/br> 廖長星見他一臉從容赴死的神情,還以為他有什么要緊的話要交代,點了點頭,肅容道:“你說?!?/br> 聞衡說:“我兩天沒吃飯了,薛師弟為了找我,也一天沒吃飯,師兄幫幫忙,叫人給他送些飯菜,順便替我弄點吃食,多謝師兄了?!?/br> 廖長星:“……” 他轉頭看向秦陵,秦陵懶得糾纏這些小事,擺了擺手,道:“隨他,去罷?!?/br> 廖長星與聞衡對視一眼,聞衡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廖長星便先告辭離去,徑自回玉泉峰,去后廚叫人烹制熱飯熱菜,提著食盒往客院去尋薛青瀾。 他到客院時,薛青瀾剛從用作煉藥房的偏廂出來,見到廖長星時還有點意外,站住向他行了一禮:“廖師兄?!?/br> “打擾了,岳持托付我來給你送些吃食,”廖長星朝他一亮手中食盒,“還未謝過薛師弟的援手之義?!?/br> 薛青瀾原本臉色雪白,神情冷漠,似乎有些防備,聽了“岳持”二字倒眨了下眼,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不敢當這個‘謝’字。勞煩廖師兄特地跑一趟,外面冷,請進屋稍坐,喝杯熱茶?!?/br> 有了這冠冕堂皇的借口,廖長星順水推舟地進了客院廂房,薛青瀾關好門窗,廖長星確定隔墻無耳,才小心問道:“方才岳持被師父叫去問話,現在又去了劍氣堂,故意將我支到你這里來。如今此事內情只有你二人知曉,薛師弟,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青瀾早與聞衡串過供,此時便略去地宮一節,只道自己在后山一處隱蔽樹叢中發現昏迷不醒的聞衡,施救之后他才醒轉,并對盜劍之事一無所知,又將聞衡那夜遭遇轉述給他聽。 廖長星卻仍不放心:“若真是他,從盜劍到他被人發現,中間有一天一夜,這么長的時間,足夠他偽裝好自己了?!?/br> 薛青瀾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緊,而后搖搖頭,簡潔直白地道:“我信他?!?/br> 他這么干脆,反倒弄得廖長星一怔,一時感覺自己倒像個外人,于是委婉地解釋道:“我不是懷疑岳師弟,只想盡快弄清事情真相,若掌門長老見疑于他,才好為他分辯?!?/br> 薛青瀾將茶杯“咔噠”撂在桌上,涼涼地道:“既然你們掌門懷疑他,那要不要我過去當面對質?大家把事情攤開說個明白,有什么難的?!?/br> 廖長星心說這小藥童軟硬不吃,對岳持倒是頗為回護,果然年紀小能玩到一塊去,對別人就一個賽一個地冷臉。 薛青瀾畢竟是外人,沒道理幫著聞衡撒謊,說的話比較可信。廖長星也是聰明人,將他轉述的聞衡前夜遭遇仔細捋了一遍,很快想通其中關竅,恍然道:“難怪岳持非要讓我過來,他心也太細了?!?/br> 薛青瀾沒聽明白:“什么?” 廖長星見他目露茫然,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替師弟表了次功:“事情若如你們二人所說的那樣,盜劍的必定另有其人,而岳持非但沒被滅口,還被你救了,那人極有可能因此暴露身份。岳持現下在掌門那里,自然安全無虞,但你這個知道內情的就落了單。他是擔憂那盜劍賊懷恨在心,怕他趁亂來找你的麻煩,所以才故意找了個借口,叫我來替他守著你?!?/br> 這人得心細到什么程度,才能頃刻想到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地方。薛青瀾被他這番話說得一怔,自顧自地愣了許久,不知想到何處,那神情不似被人牽掛的喜悅,倒好像有些難過似的。 廖長星不知自己那句話說錯了,惹得他如此,唯恐多說添亂,只得看似嚴肅實則拘謹地坐在那里,按照聞衡的安排,老老實實地充當起護院家丁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門外輕輕地叩了三下,打碎一室沉寂,也扯回了薛青瀾游離的神思。他立刻起身,揚聲問道:“誰?” 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悠悠地飄了進來:“青瀾開門,是我?!?/br> 房門向外敞開,薛青瀾還沒收拾好表情,就看到了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長身玉立的聞衡。 “怎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他低下頭,仔細觀察著薛青瀾的神情,“晚上飯菜不合你胃口?” 薛青瀾光是看著這個人就心酸得難受,他搖了搖頭,強忍心緒,道:“沒事。進來說?!?/br> 聞衡關門進屋,沒有繼續追問,只抬手虛攬了他一下,拍拍肩頭,又對屋內的廖長星喚道:“師兄?!?/br> 廖長星頷首道:“你回來的倒快,事情已經交代清楚了?” “是?!甭労庖谎蹝咭娮郎夏潜蝗送侥X后的食盒,瞥了薛青瀾一眼,“這次多謝師兄了?!?/br> 廖長星穩重地站起來,叮囑道:“我先去找師父。天晚了,你們吃過飯早些休息,明日恐怕還有的忙。今夜你們最好住在一起,不要落單,明日我叫人收拾山際院,在查明盜劍之人之前,暫且委屈薛師弟與岳持同住一段時間?!?/br> 這么安排是為了保護二人,聞衡點頭應是,沒說什么,薛青瀾卻有些猶豫:“這……恐怕家師不會同意?!?/br> 廖長星卻道:“薛師弟放心,尊師那邊由我去說。此事于本派干系重大,尊師與家師相交甚篤,這點小事一定能體諒?!?/br> 第29章 共枕 待送走廖長星,薛青瀾自在了一些,才轉頭對聞衡道:“何至于此,用得著這樣小心么?” “小心無大錯,命要緊?!甭労馓纸议_桌上食盒,看了看其中內容,問道,“怎么不吃飯?這都多久了?!?/br> 薛青瀾不甚在意地答道:“忘了?!?/br> 聞衡沒多說什么,把盒蓋扣好,又開窗看了一眼,問道:“你師父呢?” 薛青瀾指向西廂一間點著燈的屋子:“在閉關煉藥,叫我不要打擾他,看樣子要忙一整夜?!?/br> “那就好?!甭労獾?,“收拾幾件換洗衣物,抱個枕頭,拎上食盒,跟我走?!?/br> “什么?” “難道今夜你想和我睡一個枕頭?”聞衡推著他的肩,將他轉了個個兒,漫不經心地催道,“快去?!?/br> 薛青瀾茫然地被他支使去收拾東西,聞衡眼皮半抬不抬,懶洋洋地向燈火通明的西廂看了一眼,原本上翹的嘴角倏忽繃得平直,那一剎那,他藏在窗格陰影下的神色冷峻得幾乎有些懾人。不過這表情轉身即逝,待薛青瀾回身,他已經將窗戶關好,像個大少爺似的抱臂站在窗前,問:“都收拾完了?” 薛青瀾收拾出個小包袱,打好了結拎在手上,正要去拿食盒,卻被聞衡搶先接了過去:“我來,走了?!?/br> 二人一路暢通無阻,回到了聞衡住的院子。他連著兩日未歸,屋里冷得像個雪洞,不過生起火之后,熱氣很快充滿了整間屋子。聞衡將食盒中的菜拿出來熱過一遍,又煮了一鍋稠厚的紅棗小米粥,逼著薛青瀾喝了兩碗驅寒。 聞衡兩天沒進食,不敢吃得太多,只端著一碗粥慢慢喝,一邊把今夜這些明里暗里的心思一一拆解給薛青瀾聽。 他在越影山上過了三年逍遙日子,自己都以為已經忘了這些猜度人心、勾心斗角的本事,沒想到多思多慮是他的本能,平時藏得很嚴實,一遇到外力激發,就成了他的第一件亮出來的武器。 薛青瀾聽他絮絮地說著話,額頭鼻尖沁出細細汗珠,被熱意和飽腹感催生了無窮睡意,卻還撐著眼皮問:“師兄,既然要自證清白,直接將地宮中的事說清楚不就行了,何必這么麻煩?他們知道被盜走的是假劍,也就免得白費工夫了?!?/br> 聞衡看了他一眼,笑了:“我現在解釋你還聽得進去么?不說了這些沒用的了。你先別急著困,在土坑里滾了一天,我給你打盆熱水,好歹擦擦再睡?!?/br> 薛青瀾已然困得腦子都不轉了,聞衡說什么都嗯嗯嗯。他強撐著最后一點精神將自己擦洗干凈,連要與聞衡同床都顧不上羞赧,幾乎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他這兩天為了什么不眠不休,聞衡比誰都清楚。他抖開被子給薛青瀾密密掖好,順手替他把半濕的長發擰干了,撥到枕邊,自己則輕手輕腳地收拾好碗碟,洗漱一番,又裝了個火盆放在床尾。將一切收拾停當后,他才和衣上床,在薛青瀾旁邊躺下。 聞衡在洞中睡過長長一覺,又得了顧垂芳傳功,體力大有提升,現在并無多少倦意,只閉目養神,在腦海中慢慢復盤這兩日的所有事情。 盜劍一事暫且不論,地宮奇遇堪稱匪夷所思,顧垂芳雖未明說不可將這事宣揚出去,聞衡卻要留一個心眼。 他聽說過“滄海懸劍”的名號,也聽說過外界對于顧垂芳銷聲匿跡的種種猜測,如今看來,自封三十年簡直是其中最古怪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