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但倘若他在自家十分出類拔萃,他家長輩最先考慮的一定是叫他拜褚家前輩高人為師,斷不會舍近求遠,送他來純鈞派做個記名弟子。 這么一想,李直的傲慢就有些值得推敲了,恐怕只是徒有其表,弄個涂金布銀的殼子嚇唬人,內里其實虛得很,是個一戳就破的紙老虎。 不過聞衡并沒有揭人短的愛好,只要李直不硬往他面前湊,聞衡是不會手欠戳漏他的。 待松壑堂開門,五個小弟子魚貫而入,溫長卿才拉著他二師兄悄悄咬耳朵,道:“新來這小子年紀不大,倒是沉穩有度,比李直還強些,你覺得呢?他功夫怎么樣?” 廖長星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睨了他一眼,四平八穩地教訓他道:“都是你的師弟,不要厚此薄彼?!?/br> 溫長卿笑瞇瞇地問:“哦?那一大早是誰閑得掉毛非拉著我來院子里散步,二師兄這個時候不是該在吃早飯嗎?” 廖長星難得地沒有立刻接話,他思索片刻,道:“誰找你散步你都答應,想必你今日很有閑工夫,既然這樣,不如午后就由你送他們去主峰聽講,順便拜見掌門吧?!?/br> 溫長卿:“……” 他扯著廖長星的衣袖,聲淚俱下地嚷嚷:“師兄,你可不能害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小姐最近在練天女劍,就缺一個人站那兒給她捅……” “吱呀”一聲,松壑堂的窗戶被人從內推開,聞衡虛咳兩下,用氣聲道:“師兄,小點聲?!?/br> 窗內,秦陵和其他四個弟子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廖長星把他的手從衣袖上扒拉下來,泰然自若地對他說:“你看,不光我知道,現在師父師弟們都知道了?!?/br> 聞衡朝溫長卿投去同情一瞥,回手把窗戶關上了。 記名弟子李直恃才倨傲,二師兄沉穩端莊,四師兄……活潑天真,他們這師門還挺有趣,居然能養出一群這么性格鮮明的活猴子來。 聞衡分神想著別的事,冷不防秦陵在上面點名:“岳持,你沒正經學過武功,不必急著學劍,先去主峰礪金堂取一本《小忘物功》,隨眾弟子一道修習心法?!?/br> 聞衡忙回神應是,坐在他左手邊的李直斜眼瞥他,忽然頗為惡意地提問道:“師父,岳師弟能得您青眼,拜入門中,卻怎么說是沒學過內功?那是他在劍法上有格外出眾之處嗎?” 秦陵沉吟不語,他雖是受人所托為聞衡開了后門,但也不想讓幾個徒弟憑空心生芥蒂。畢竟聞衡只是白占個名頭,余下四個卻極有可能成為他的親傳弟子。 然而聞衡的來歷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惹來麻煩。秦陵不能對徒弟直接講明,正打算含糊一句帶過,聞衡已先善解人意地開口答道:“在師兄面前不敢自夸天賦,只不過讀過幾本劍譜,認得幾種武功罷了?!?/br> 少年人爭勝不服輸是常事,聞衡若認下了“名不正言不順”這個鍋,日后必然會成為李直他們找茬挑事的借口,他此刻絕不能退讓分毫,否則有一就有二,這次李直敢當著秦陵的面挑釁,下次怕不是就要把他不會武功的事捅到純鈞派掌門面前了! 秦陵原以為他純粹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倒霉大少爺,沒想到他竟然真有絕活,一時沒來得及否認。李直于是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心道誰還不認得幾種武功路數,這玩意算什么天分,也配與他們這種正經武學世家出身的同列門墻? 他心中對此不屑一顧,臉上也帶出幾分輕視神色,陰陽怪氣地道:“岳師弟也忒自謙了,何必藏著掖著,也讓我們看一看你的本事。畢竟毫無基礎還能被師父挑中,你可是這些年來的唯一一個?!?/br> 第16章 練氣 作為一個早入門好幾年的師兄,他如此咄咄逼人,其實有失體面,但李直果然不負他名字里這個“直”字,空有一顆爭強好勝的雄心,腦筋卻不會轉彎,更不會看人臉色,覺得誰不順眼就一定要為難他,全然不顧上首秦陵已因為他這幾句話而皺起眉頭,嫌他有些張狂太過。 聞衡坦然無畏地迎著他的目光,竟然還有空分神,心想李直這樣,其實算是從反面證明了玉泉峰風氣寬和包容,這樣的二愣子還能留他到如今,秦陵這一門恐怕是活菩薩帶著座下童子同時轉世了。 他客客氣氣地說:“我才疏學淺,也常擔心自己當不起師父錯愛,既然師兄執意要我證明,那我就斗膽一試,諸位師兄萬勿見怪” 不愧是慶王府里出來的人精,秦陵暗自點頭,明知聞衡這話全是虛假客套,還是忍不住被捋平了眉頭。 聞衡望了他一眼,見秦陵沒有阻止的意思,遂道:“方才四師兄在門口指點劍法,我瞥見幾眼,不如就以這些劍招為題,一個一個來?!?/br> 李直一愣,還沒弄明白他的“一個一個來”是什么意思,便聽聞衡說:“李直師兄演示的是‘平潮劍法’,其中第九式、第十二式、第十五式卻暗含拓州褚家風字訣劍意,是因為這幾招變式相似,平潮劍法勢沉穩健,需得手腕運力;風字訣則更為靈活輕飄,師兄內功不到火候,為了省力,所以把風字訣招式化用在了這里,也不能說不對,但招式銜接有大破綻,比試時手中劍容易被人挑飛?!?/br> “崔師兄的平潮劍法中規中矩,沒有錯處,優點是穩扎穩打,然而失卻了平潮劍至柔則剛、奔涌開闊的氣象,我看你用劍的姿勢,似乎還是慣用單刃,我斗膽一猜,師兄以前是先學刀,后來才改學劍的?” 崔君安連連點頭,贊嘆道:“說的一點也不錯!” 李直白著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吳、周二位師兄,”聞衡見他們二人突然被點名,下意識地挺直了頸背,不由得一笑,道:“一看就是從小學劍用劍,招式圓熟,一個是帶點梅溪山莊虹影垂天劍的風范,另一個則有‘孤俠’翁白鷺之遺風?!?/br> 句句中的,這下不光是吳裕周勤二人,連秦陵亦拊掌稱贊道:“妙極!難得你博覽各家武學,更難得的是竟能融會貫通,有這等見識,往后學起武功來也必定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br> 也不一定。 聞衡默然心想,師父好像還不知道他這身子骨練不了武功,得挑個良辰吉時告訴他,免得他老人家哪天毫無準備突聞噩耗,再給氣撅過去。 李直聽他挑自己毛病時,雖然句句扎心,卻還沒這么慌,可等到聞衡一一言中其他人的師承劍招時,他才終于意識到這人絕不是個省油的燈,更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善茬——對于習武之人而言,還有什么比弱點被敵人一眼看穿更可怕?聞衡哪怕自己不出手,只要出聲指點一下旁人,就足以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 李直死死地扣著自己掌心,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不斷盤旋:絕對……絕對不能讓這小子留在玉泉峰上。 “李直?” “李直!” 秦陵沉聲喝令令他一個激靈,從愣神中驚醒,慌亂地應道:“徒兒在?!?/br> “你師弟方才說的那些你都聽清了?”秦陵冷冷道,“回去好生習練平潮劍法,我會叫你師兄盯著你。你最好把那些憊懶心思都收起來,若下次偷jian?;俦晃易阶?,你就不必留在玉泉峰了?!?/br> 李直悚然一驚,嚇得恨不能指天發誓,忙跪下連聲告饒道:“徒兒知錯!求師父恕罪!徒兒一定改過自新!” 其余三人見他戰戰兢兢的模樣,生怕秦陵也嫌他們學藝不精,不免有些惴惴。正忐忑間,卻聽秦陵道:“你們拜入我門下時,多少都學過幾年武功,根基既已栽下,便不易動搖,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武學貴在別出機杼,自成風骨,正所謂師其意不泥其跡,將來倘能將本來功法融匯于純鈞派武功中,領略武學真義,乃至另辟蹊徑,自創一脈功法,就可稱得上是大成了?!?/br> 眾弟子松了一口氣,各自對望,齊聲道:“弟子受教?!?/br> 因為李直橫插一杠還砸了自己的腳,這堂課拖延許久,待他們從松壑堂出來時,已過了晌午。溫長卿正等在門口,懶洋洋地哼唧道:“好餓,怎么這么慢?!?/br> 對于李直這種一眼可以看透的傻子,聞衡不必打起全部精神就能應付,可溫長卿卻不一樣。他這人看著全無心機,一派天真爛漫,可若沒有點真本事傍身,誰敢在玉泉峰上如此肆無忌憚?師父和上頭的師兄不以為忤,反而還對他頗為縱容? 聞衡落在最后,沒接話,李直正氣不順,周勤主動答道:“師父講得興起,我們聽得忘神,所以就遲了?!?/br> 溫長卿本來也只是隨口閑聊,并不在意原因,拍了拍手道:“本來打算帶你們去蹭主峰的午膳,這個時辰也不知趕不趕得上,別愣著了,快走吧?!?/br> 越影山主峰清野峰是掌門居所,也是純鈞派的門面所在,上面除了議事待客的劍氣堂,還有藏書的礪金堂,論道的海川堂,演武的精剛堂……以及專供用膳的五味堂。 聞衡看著門口匾額上“五味俱全”四個字,感覺純鈞派比京里某些王府都講究,這些人不去考個秀才可惜了。 按純鈞派的規矩,弟子們平日里由各峰長老教導,每隔五天要來主峰聽講一次,統一修習本派內功。蓋因內功是一切武學的根基,稍有不慎,很容易走上歪路,必須有精熟此功的人在旁引導指點,以免出現走火入魔這種大岔子。 像聞衡這種初入門的弟子,就要和其他同等水平的別峰弟子一起學習最基本的心法《小忘物功》。 《小忘物功》是從純鈞派鎮派秘笈《忘物功》中演化而來?!锻锕Α肥俏淞种袛狄粩刀纳铣藘裙?,博大深奧,然而其幽微曲折之處頗多,縱是本派高手也未能全部參透,所以長老們從中揀選出一部分淺近易懂的功法,編成《小忘物功》,兩者同出一脈,既可為弟子們打下《忘物功》的底子,又不至于晦澀難學。 昔年慶王聞克楨為了解決聞衡不能習武的難題,也曾找來《忘物功》讓他試著修習,然而終歸是徒勞。聞衡這次聽講,還抱著一點“純鈞派或許有不傳秘法”的僥幸,然而他跟著眾人呼吸吐納了一下午,丹田仍是空空如也,沒摸到半絲“真氣”的影子,他便知道自己是完全沒救了。 負責教授內功的是本派高手史鵬,他巡場巡到聞衡旁邊,還站住腳驚訝了一下。因為純鈞派收徒門檻高,來者要么是早有基礎,要么是天資卓絕,真正能進入到海川堂聽學的人,很少會出現這種努力了半天還毫無成果的尷尬情況。 “嘖,你是怎么回事?”他俯身按住聞衡背心,試圖以自身真氣引導他氣沉丹田,“閉目靜心,循著我的真氣……咦?” 他手上那道真氣一進入聞衡身體中,瞬間如泥牛入海,消散得無影無蹤,史鵬不信邪,依法重試一回,依然如此。他在海川堂執教十余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怪異體質,不由得大驚:“你這根骨好生奇怪,怎地好像沒有奇經八脈一樣?” 聞衡的睫毛心虛地顫了幾下,還沒到等他想好如何裝傻,史鵬滿臉疑惑地起身道:“你隨我來?!?/br> 李直他們從另一間講堂出來,不情不愿地站在院中等聞衡散學。然而等了許久,直到所有人都快走光了,聞衡也沒出現,李直等得不耐煩,皺眉道:“這小子又弄出什么事了?” 崔君安隨手拉住一個弟子,問道:“師弟,向你打聽一個人,今日新來的那個小師弟去哪兒了?” “師兄說的是那個岳持?”那弟子道,“被史先生叫進內室了,還沒出來呢?!?/br> 崔君安一愣,追問道:“他怎么了?史先生為何忽然要留他?” “不清楚,”那弟子搖頭道,“我隱約聽著,似乎是他始終沒摸著丹田存氣的門路,” 李直心下一動,問道:“他難道真的一點內功都不會么?” “八成是,”那弟子玩笑道,“可能先生也嫌他太笨了吧?!?/br> 正說著話,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嬌嫩的女聲,如婉轉鶯啼,含笑道:“好久沒見了,你們在這里說什么呢?” 一個穿鵝黃短襖、腰懸長劍的少女自院外走來,步履輕盈,姿態綽約,直教眾人眼前一亮。李直立刻換上一副笑臉,迎上前去,殷勤問道:“師妹怎么有空過來了?” 少女在他兩步遠外站定,道:“剛從精剛堂練劍回來,有些問題想請教史伯伯?!?/br>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純鈞派的大小姐、掌門韓南甫的獨生女韓紫綺。她肖似其母,生得端麗秀美,李直對她素有好感,馬上搶在別人面前道:“玉泉峰上新來了一個記名弟子,今日跟著一起過來聽講,好像因為太笨了,方才被史先生留了堂,我們正說這事呢?!?/br> 韓紫綺奇道:“笨?秦伯伯怎么會收這樣的徒弟?” 沒等李直接話,身后傳來“吱呀”一聲,聞衡推門而出,大概沒有想到院子里有這么多人,一時愣住了。 韓紫綺與他四目相對,什么都忘了,臉頰驀地飛起一片紅霞:“呀,好俊俏的小師弟?!?/br> 聞衡:“……” 李直的臉“刷”地一下綠了。 第17章 比斗 論理聞衡比韓紫綺還要大上一歲,但按入門早晚排輩的話,韓紫綺叫他“師弟”倒沒錯,就是前面多帶了一個“小”字,令人覺得很不對味。 他面無波瀾地走下臺階,瞥向崔君安,等著他介紹,韓紫綺卻不認生,落落大方地笑道:“我叫韓紫綺,是你師姐。你呢,叫什么名字?” “岳持?!甭労庖痪涠嘤嗟脑挾紱]有,干脆利索地道,“見過師姐?!?/br> 他答得太不在意,反而顯得冷淡。韓紫綺在同年紀的師兄弟中還沒見過這種傲得格外出眾的男子,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和好勝心,想逗他多說幾句話。 她面上笑意稍斂,直白地問:“我方才聽說你被史伯伯留堂了,怎么,你半點武功也不會嗎?秦伯伯怎么會收你做弟子?” 聞衡聽她一口一個伯伯,再一想純鈞派掌門人韓南甫,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他既沒有借這位大小姐向上爬的野心,韓紫綺在他眼里也頂多只算長相周正,斷然不到驚艷的地步,所以他仍舊沒看韓紫綺,心平氣和地答道:“是。至于師父為什么收我為徒,你可以問問李直師兄?!?/br> 韓紫綺一頭霧水地看向李直。 李直:? 不是,關我什么事? 聞衡中午沒吃幾口飯,現在有點餓了,而且他還不會生火做飯,只怕回去要對著冷鍋冷灶發愁,因此心情十分低落,只想趕緊走人。誰料李直突然說:“岳師弟有個絕技,他雖不會武功,卻熟知許多武功招數,師父今日還夸他能融會貫通。師妹,你最近不是在練天女劍嗎?何不叫岳師弟給你看看?” “哦?”韓紫綺點頭,“好呀?!?/br> 聞衡快要煩死他們了,沉著臉道:“我學藝不精,不敢胡亂指點師姐,史先生就在房中,師姐不妨去請教他?!?/br> “我要請教史伯伯,何時不能請教?”韓紫綺笑道,“今日偏要看看你的真本事?!?/br> 李直在旁邊幫腔道:“同門切磋而已,岳師弟何必推辭?!?/br> 有些人就是愛把強人所難美化成不拘小節,慣出了一身臭毛病,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聞衡強按下心中不快,深吸一口氣,咬著后槽牙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他走到近前,隨手從庭院中開得正盛的梅花樹上折下一根長直的樹枝,以此為劍,以示無傷人之意,對韓紫綺道:“師姐請?!?/br> 韓紫綺都快被他氣笑了,當下擎劍在手,唰唰唰疾刺三招,口中高聲道:“少瞧不起人了!拿根破樹枝嚇唬誰呢?” 聞衡面不改色地向后撤了一步,手中梅枝一甩,連點她右半身腰腹幾處大xue,韓紫綺出劍雖快,卻沒快到不給他人反攻之機的地步,她的劍還沒到聞衡面前,聞衡的樹枝已掃到了她的衣角。她見勢不妙,立刻揮劍向聞衡手中樹枝斬去。 天女劍此名本意是“天女散花”,一招中最多含著二十劍,輕靈飄逸,密如花雨,既要使得優雅綽約,更要出劍迅速,否則形神皆散,難副“天女”之名。韓紫綺畢竟是初學,劍招不熟,氣力不足,兼心緒不穩,跟天女散花根本搭不上邊,在聞衡眼里差不多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經過那日破廟中與黃鷹幫一戰,生死淬煉之后,聞衡心境和劍術似乎都有所長進,他沒有內力可以依賴,反而更能體悟劍中純粹的“道”,再以廣博的武學功法為基礎,逐漸從中摸索出了一套適合他自己的應敵劍法。